回家（組詩）

楊　勇

1

第一場春雨翻開了我七樓窗戶

雨里霓虹燈像融化的彩色蠟筆

街面反著光,勿匆的人影各自回家

他們之中誰會真正喜愛這場雨?

嗅著幽暗中泥土的腥味,我知道

這場雨落進(jìn)另一場景里才是雨

“后園那只蟋蟀會躲在哪兒?”

胖娃娃年畫下我抱著一只貓發(fā)呆

一盞油燈的光暈,漾滿土屋子

勤勞的母親收拾著碗筷,她笑著

“誰都有自己的家,蟋蟀也有。”

燈光里,她年輕的身影像沾了一層花粉

雨水落進(jìn)六月鄉(xiāng)村,我看見母親獨自

扛一把鍬,一盞馬燈,仿佛虛幻的未來

可畢竟要照耀剩下的艱難生計

“稻苗要干死了?！蹦赣H望天憂郁地說

(她是有著依靠不上酒鬼丈夫的女人)

現(xiàn)在,下雨了,她肯定有一張舒暢的臉

夜雨繼續(xù)下著,母牛的乳汁般充沛

馬燈到處晃動,收集雨水的鄉(xiāng)親

泥濘并不使他們感到吃力

斜下身子,我母親扶正一株株稻苗

挖土砌堤擋,男人一樣堅韌,一整夜

將雨水按意愿匯集到自家承包田里

2

蟋蟀徹夜鳴叫,透過土窗一陣清涼

千里之外我和童年,一起夢見燦爛星光

明天,明天我將開始另一種生活

白日里,母親站在矮趴趴的學(xué)堂

像牽牛犢一樣,把我推到先生面前行禮

“睡吧,明天就上學(xué)了?！蹦赣H在縫書包

背著書包,一個少年穿過土路

清晨,太陽把光芒都傾瀉在他身上

如此幸福,一直在沒有陰影的前途里奔跑

兩個熱乎乎雞蛋懷里跳躍著

他對文字和阿拉伯?dāng)?shù)字產(chǎn)生了興趣

哦,貪嘴的孩子,考試成績好的孩子

母親揮揮手,光芒和溫暖來自她的繭手

記憶里多少場景都已退卻

可什么東西卻離我越來越近?

恍惚中我回到故鄉(xiāng),走進(jìn)灶房

柴草噼啪響著,水氣到處是

匆忙咽下窩頭的母親,為我煮好白玉米飯

夏天光亮隱隱約約

一個人的成長遇到內(nèi)心的黑暗

河水里,一個孩子把最后一點夕光泡盡

嚎亮的蛙鼓里,夾雜誰的呼喚?

母親嗔怒了,手到半空落下,逃學(xué)的少年

朦朧中感到了自己堅硬的使命

3

云彩越來越高,鐮聲響遍村莊

鄉(xiāng)親在幸福里彎下腰身

一上午,母親的稻地只露出一片空地

捶著腰,山外的城市牽動了她目光

穿過大學(xué)學(xué)堂,坐到安靜的閱覽室

遙遠(yuǎn)的秋天,我心靜靜地疼癱

“我身體很好,家里又收了許多糧食

過些日子糧賣了,寄些錢給你

對了,天涼,多穿些衣服!”

瀟瀟落葉里展開信,是二舅的筆體

女友揚頭看著天邊風(fēng)景,城市的女孩子

她不知道一張紙的份量

一個人會按自己的意愿改變距離的

忙于畢業(yè)論文,母親從鄉(xiāng)下趕來

土藍(lán)花包袱開了同學(xué)們眼界

他們竊笑,眼神驚異,我微微感到臉紅

吱唔著要隨母親上街走走

放下包袱,母親平靜地走了

我醉在小酒館,并幾天不語

鄉(xiāng)下的血液使我思想發(fā)燒

千里之外母親告我平安到家

敘述是無力的,可我在改變眾人

當(dāng)我大方地拾起餐桌上的飯粒并咽下

靈魂的真實,再次強調(diào)了我鄉(xiāng)下的身體

4

不習(xí)慣城里生活的母親要回鄉(xiāng)下

一座繁華的城市,對于老人是蒼白貧血的

我的小兒子眼睛濕潤,小手姜芽一樣擺

他還不懂得生活在別處的人

一個人靠勞作度過最后時光的人

哎,母親背微駝了,白發(fā)使我不敢抬頭看雪

物質(zhì)會毀掉一個人的信念

在城市,小心翼翼做完小職員工作

帶著貧窮風(fēng)聲穿過鬧市和人群

我心里藏著多少海的潮汐?

“這里商品中看不中用。”帶母親逛商場

我母親有著樸素的實用主義

“還是自家做的結(jié)實耐用”

她欣慰地給小孫子穿上鞋,一雙布鞋

讓我兒子的腳步堅硬起來

同時糾正了我的走路和姿式

珠光寶氣的城市,荒誕到處是

譬若夏日,我穿母親做的布鞋招搖過市

在鄉(xiāng)下,母親一個人坐到火爐旁看詩

一遍遍看我變成鉛字的詩歌,母親不識字

日升日落,但我相信她是一個真正的薩福

我一直想,她靈魂要居住到哪里?

生命太高深了,回家吧,回到故鄉(xiāng)

讓白發(fā)母親在身邊,再靜靜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