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私想”與小說的“境界”

中國當代女性作家對現實生活的把控一般呈現出兩種狀態(tài)：一種是憑借對現實生活的高度感悟力和穿透力，在紛繁雜亂的現實生活中翻檢出獨特信息，以女性特有的詩性語言和柔軟敘事將其呈現出來，她們的文本被光鮮、柔滑、細膩、輕靈所浸潤，流淌著女性獨有的睿智和光彩，能夠瞬間激起讀者對現實生活的異樣情緒，并構建起只屬于女性的文學鏈條和話語體系；一種是憑借對現實生活某一側面、某個領域、某種話語的長期堅守和開掘，精準捕捉到現實生活的重組和變動，她們的文本被真實、質樸、厚重、開闊所包圍，時刻尋求文學與歷史、社會、時代的契合，散發(fā)著歷史的崇高、生命的質感和精神的熱度，能夠長久在讀者的靈魂中駐留，為人們提供一種未來的可能性，突破女性文學的拘囿和瓶頸。

而女性作家蘇蘭朵卻將這兩種狀態(tài)合二為一，全部占有，一方面，蘇蘭朵的小說屬于女性文學范疇，她以女性特有的敏銳發(fā)現現實生活中被我們忽略的狗販子、“二奶”、二人轉演員、發(fā)廊小工、水果小販、流浪漢、普通公務員等邊緣群體，將他們的生存狀態(tài)作為小說敘事核心，并在故事鋪展中將他們暗淡、卑微的生命重新點亮，飽含女性的溫情和愛意；同時，蘇蘭朵的小說又沒有被女性文學所捆綁，從女性話語中突圍出來，在邊緣群體生活中打撈出人性、生命、情感、斷裂、救贖等人類恒定性話語，這些話語始終牽引著小說敘事的行進和走向，使小說與歷史、社會和個體構成持久性對話，從而使女性文學呈現出另一幅面相：從單純的編織女性故事，到在故事中植入女性情懷，再到對歷史真相、社會變革、時代變遷，以及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狀況的關注，她的小說不再飄浮在現實生活的表層，而是向生活的縱深處挺進，她的小說不但有女性的溫情，更有人類的悲憫和形而上的思考，拓展和延伸了女性文學的邊界和境界。

尤其是近年來，蘇蘭朵從詩歌、散文寫作跨越到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這種寫作立場和寫作視域更為顯著，《尋找艾薇兒》《女丑》《初戀》《百合》《白裙子》等中篇小說，以及《蘋果》《陽臺》《彩信》《左腳》《碎花臉》等短篇小說的敘述話語、人物形象、主題設置、故事編織、情節(jié)演進等小說敘事要素全部指向人與社會、人與時代和人與人的關系勘察上，在小說故事背后，我們能夠感受到人在與現實生活遭遇中承受的苦難與痛楚，人性在與時代、社會、自我的糾纏中展現的美好與迷失，生命在與物欲、情欲糾葛中遭受的釋放與壓抑，無論是對現實生活的批判，還是對民間倫理道德的重構，抑或是對青春歲月的追憶，都是對人的靈魂捶打和精神質詢。

中篇小說《尋找艾薇兒》講述了狗販子與“二奶”之間的故事，小說表面上敘述的是二者之間的一次連環(huán)騙局，小說將敘事核心聚焦在張順飛與艾薇兒之間的關系上，正如蘇蘭朵所言：“寫小說就是寫人的關系，寫得越深就越精湛，越復雜或越微妙，越會發(fā)現故事的邊界與可能。”但在小說敘述表象背后，我們發(fā)現小說超越了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探尋，實際上講述的是人與社會之間的迎合、對峙和纏斗。狗販子張順飛以一條假狗去騙取艾小姐金錢，以及艾小姐以莫須有的“丟狗事件”去騙取張順飛的游戲，在某種意義上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的隱喻和象征。20世紀90年代，商品經濟和市場法則在中國社會疾速生成，個體及其相關生活被緊緊鑲嵌在市場經濟鏈條中，個體喪失了支配現實生活的主動權，個體的生活方式、生存觀念、價值標準、道德倫理、精神趨向被植入商品性因素，精英階層、普通民眾和邊緣群體都被卷入市場經濟的漩渦中，人被賦予了商品的價值和準則，一切都以金錢、物質、欲望、利益為最終訴求。張順飛與艾小姐之間的鏈接點被金錢、物欲牢牢焊接，張順飛為了騙取艾小姐的金錢，不惜違背社會倫理，以精心裝扮的假狗去行騙，商品社會的交換原則和獲取利益準則成為支配張順飛行為的原初目的。而艾小姐以虛假的丟狗信息，將張順飛拉扯到自己精心策劃的一場騙局游戲中，并能夠始終掌握游戲的主動權也是以金錢為中介，艾小姐將金錢對人的誘惑力赤裸裸地呈現出來。中篇小說《白裙子》講述了電臺女主持人安娜、朱迪、小姍與私企老板祝亦清之間的情感糾葛，祝亦清以資助電臺為條件換取女性肉體，而女性以肉體換取臺慶晚會主持人的資格，在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中，金錢、利益、欲望始終統攬全局，成為構建人物關系的起始點和終結點。同樣，小說《女丑》《初戀》的故事敘述中都橫亙著金錢、物欲的主題，《女丑》中“春華劇場”的興衰沉浮始終被金錢和利益交換主導，《初戀》中女商人林秀芬與美發(fā)小工小鵬之間的“姐弟戀”始終被物質、欲望裹挾。

但蘇蘭朵的獨特之處在于，她并沒對商品化的現實生活進行簡單的拼貼和復制，單向度的對人與社會關系的利己化、市場化進行批判和怨恨，而是在人與社會的關系中勘察“人性”本身的復雜性和豐富性，人對商品社會的認同、質疑、疑惑、虛無、背離等多種矛盾性體驗被完整地呈現出來，在物欲、金錢、利益包裹下的現實生活孕育著真誠與失信、高尚與低俗、堅守與沉淪、激進與中庸、壓抑與釋放等人性的糾葛和纏斗。小說《尋找艾薇兒》中，張順飛與艾小姐之間由最初單純的物質利益交換和欺騙，逐漸演變?yōu)榍楦械囊蕾嚭途竦募耐?，這種顛覆性的情感轉換使人性本身的復雜性凸顯出來，張順飛對自己欺騙行為的猶疑、悔恨和彌補，以及艾小姐對自己“二奶”身份及其欺騙行為的懊惱、歉疚、傷感都將小說推向了人性體驗的頂端，這些始終處于精神兩極的情緒體驗不斷地在人物內心沖突和碰撞，使小說生發(fā)出多種人性的聲音，并與讀者構成有效的精神對話。小說《初戀》中，林秀芬對小鵬身體占有的過程，伴隨著青春的幻象與純真的失落、尋找的艱澀與占有的愉悅、結束的空洞與重逢的感傷與等多種復雜人性體驗，在某種意義上，林秀芬完全成為商品社會中“人性”真實面相的標本。小說《蘋果》中，老安對智障棄兒的收養(yǎng)和撫育過程中摻雜了人性的善良與惡毒、悔恨與救贖、充實與空虛、重生與輪回，老安的生命經驗和人生際遇安放了作家對人性生成、發(fā)展、異化和再生的哲學反思，在蘇蘭朵的思想世界中人性從來不是僵化而沉滯的，而是充滿流動性和多樣性，我們只有進入到人性深處才能發(fā)現人性的秘密和現實生活的本質。

蘇蘭朵既然發(fā)現了人與社會的商品性關系和人性的復雜性、多樣性，也就必然為我們尋找解決人的商品化、人性的市場化的策略和途徑：對民間道德倫理的重新塑造，以此來反抗商品社會對人的壓抑和奴化。小說《女丑》《百合》《白裙子》《彩信》在故事表象背后都隱藏著個體反抗商品性社會，重新塑造人和人性的故事，尤其是《女丑》將關于抗爭的故事講述得驚心動魄、蕩氣回腸，將蘇蘭朵的小說創(chuàng)作引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制高點。小說《女丑》講述了民間二人轉演員碧麗珠“向城求生”的艱辛歷程，碧麗珠的人生際遇被現實社會填充了異于常態(tài)的痛楚，無情的演出競爭，人與人的相互傾軋、利用，商場爭斗中的冷漠、自私，權利、金錢對女性身體的覬覦，為了生存而低賤、諂媚……現實生活仿佛為碧麗珠設下了一個又一個圈套和陷阱，似乎失去了掙脫的可能，即使是碧麗珠在扮演“女丑”獲得巨大贊譽，演藝事業(yè)達到頂峰時，“春華劇場”在一場陰謀設計中被查封，碧麗珠又重新回到了人生的谷底。但蘇蘭朵卻在生活的苦難中重新打撈出民間的江湖氣息和俠義精神，并將其灌注到碧麗珠的人性世界中，“二人轉演員身上，依然保留著濃重的江湖藝人氣息。我對這種氣息有一種超乎尋常的迷戀。我覺得，那里面雜生著一種原生態(tài)的、粗獷的、甚至是俠義的美”，碧麗珠依仗著這種俠義精神，付出了金錢與孩子的代價拯救了“春華劇場”，也為商品社會中人性如何走出壓抑、異化和迷失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對個體精神構成尖銳的沖擊力和重塑力。

除了對民間道德倫理的二次挖掘，蘇蘭朵對人性重新塑造的另一條路徑是對逝去時間的追憶和體驗，將人性退回到過去時間框架中去重新審視，在人物的記憶中尋找人性的善良和美好，并將其懸置起來，使其不受任何外力的污染，人們在記憶中咀嚼、品嘗人性美好的同時，生發(fā)出一種重新認識自我、直面生活的勇氣和力量，從而完成一次人性的尋找之旅。中篇小說《百合》雖然講述的是“我”的姥姥崔雅萍和姥爺陳忠誠之間爭吵、背叛、怨恨和悔恨的故事，但小說散發(fā)出一種沉靜和肅穆的氣質，這種氣質源于崔雅萍和陳忠誠浪漫、真摯、忠貞的愛情記憶，以及以此發(fā)酵出對人生的頓悟和生命的感動，無論人生有何種障礙和偏頗，都能夠被人性的美好記憶召喚回到正確的生活軌跡上來，當崔雅萍在彌留之際穿上潔白的婚紗，陳忠誠步履蹣跚的采一束百合花獻給崔雅萍的時候，我們的記憶中剔除了一切人性的雜質，只留下美好和光明。中篇小說《初戀》可以看作是林秀芬對自己青春愛情的一次緬懷和祭奠，雖然這次愛情并沒有真正發(fā)生，但青春的青澀、純真卻根植在林秀芬的記憶中無法抹去，并不斷撫慰現實生活中的傷痛，即使是借用小鵬的身體重溫愛情的行為只維持了短暫的時光，也無法掩蓋林秀芬所享受到的精神歡愉。短篇小說《彩信》講述了當下社會普通人的精神困頓，李宏偉在一條彩信中尋找到了逃脫庸俗現實生活的通道，彩信中美麗的紅衣女子、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寧靜的生活氛圍激發(fā)了他無盡的想象力，在虛無的幻象中他完成一次理想生活的精神漫游，雖然終究被現實打碎，但卻永遠無法在他的記憶中消散，“女子依然著紅裙，神情寧靜，像月亮一樣，望一眼，心中就注滿了潮水。此刻是夜晚。山林中的夜晚，溪水彈奏著小夜曲。她挽著他的手，坐在星光下，將頭伏在他的肩上。他們談到了音樂，巴赫、肖邦、還有莫扎特。她給他唱安魂曲。歌聲在空明中回蕩，美得像一縷月光……”

毋庸置疑，蘇蘭朵是一位講故事的高手，她既能發(fā)現現實生活中不易被人察覺的細枝末節(jié)，并將其打磨成一個能夠承載生活意義的故事，同時，她也能將現實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件講述的光怪陸離、跌宕起伏、懸念叢生。她的小說在故事鋪展和情節(jié)演進中不斷挑撥人們破解故事迷局的欲望，而故事真相卻永遠延伸到小說盡頭，甚至是在故事結尾處也無法得知故事真相。在小說《尋找艾薇兒》中，蘇蘭朵將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以假狗欺騙人的故事包裹上層層迷霧，不斷地偽裝和延遲故事真相，無論是讀者還是故事主人公張順飛都被阻隔在故事真相之外，直到故事結尾才解開迷局，這場欺騙的“局中局”將對我們的智力考驗推向極限。小說《初戀》講述了一段“姐弟戀”的故事，性、身體、欲望等要素頻繁出現，似乎《初戀》與一般意義上的“姐弟戀”小說沒有差別，但小說結局卻對我們構成強烈的精神沖擊力：小鵬墮落為一名男妓。從“美發(fā)小工”到“男妓”的身份轉變沒能改變依靠性、身體謀生的本質，林秀芬與小鵬之間的戀情原本就是一次出賣身體的行為，但這其中又摻雜了復雜的感情?；蛘哒f，蘇蘭朵并不是一位簡單操弄故事的小說工匠，而是一位小說智者，她總是隱藏在小說背后，在搭建故事迷宮的同時又不斷帶領你尋找走出迷宮的路口，在撥開故事的層層迷霧過程中將自己對時代、生命、人性的獨特體驗暴露出來，引領我們完成一次精神洗禮和思想升華，這也許才是蘇蘭朵小說的真正使命和境界。

除了這些，蘇蘭朵儼然還是一位心理分析的行家，她的小說總是能夠體察到人物細微的心理波動和精神起伏，并將其完整地呈現出來，這種寫作能力不僅僅依靠對小說技巧的熟識，更大程度上仰仗的是對人進行心理揣摩的天賦，心理咨詢師、電臺女主播、作家的三種身份讓蘇蘭朵及其小說顯得與眾不同。短篇小說《陽臺》在一定意義上是當代心理分析小說的典范性文本，整篇小說缺乏一個合乎邏輯的故事，小說四處漂浮著沈漁和蘇菲的心理碎片，漫延著關于性、婚姻、家庭的精神思考，一種空虛、寂寥、迷茫的心境將小說密封起來，小說散發(fā)出壓抑、停滯、沉郁的氣質，并將讀者也包裹起來。短篇小說《左腳》將人物的自卑心理刻畫得淋漓盡致，章強的自卑表面上來源于生理缺陷，實際上是對自己的農民血統、普通職位和生活困頓的厭棄，即使是治愈了左腳的生理缺陷，依然成為局長和同事嘲笑的對象。更為關鍵的是，蘇蘭朵在描摹人物心理的同時也將社會心理趨向和時代精神動向復刻出來，沈漁、蘇非、章強的心理在某種意義上是這個社會、時代的精神隱喻。

雖然蘇蘭朵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沒有達到自我寫作的頂峰，但毋庸置疑，她的文學實踐已顯露出一位優(yōu)秀作家所擁有的天賦、能力、才華、精神和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