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揀來的小孩

寧　子

1

小時候,跟美丫吵架,總會很挑釁地說,你知道嗎?你是我們家揀來的小孩,你看你,多黑,媽媽跟我都多白。

那時候,差不多四五歲,覺得這樣說是很能壓倒對方氣勢的,因為外面的孩子吵架時總會這樣說,你是你們家揀來的小孩,沒人疼……

于是美丫把我氣極了,我就這樣說她。

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向來伶牙利齒的美丫一下就愣住了,愣了好半天,然后就撅著嘴找我們的爸告狀了。告狀的結(jié)果是我的腦袋被重重扇了一巴掌,并被嚴重警告。然后美丫嚼著泡泡糖以勝利的姿態(tài)看著我。爸說,你才是揀回來的呢!我是爸的小孩我才黑的,你不是我們家小孩你才白!美丫得意洋洋地笑。

我摸著依然有點痛的腦袋,嘲笑她,就知道告狀,沒出息!

她被我激到,啪地一聲將泡泡糖吐出來,不告就不告,我才不怕你。

于是下次再吵,我們就相互攻擊對方是揀回來的小孩。美丫聲音脆脆的,語速比我更快,常常占上風,有時吵煩了,我就大聲說一句,我比你大,我知道你是揀回來的,爸把你揀回來那天晚上我看見了!

怕她辯駁,撒腿就跑,似乎那樣就是勝利了。跑出很遠,還聽美丫在后面喊,李頓你是個大壞蛋。

童年的我和美丫,就是這樣一路爭吵著長大的。大抵所有家里年齡相近的孩子都不和睦,為了爭好吃的好玩的或者大人的寵愛。我比美丫大一歲多點,雖然是哥哥,并不愿意讓著她。因為她并不尊重也不畏懼我,從來不把我叫哥,一直叫我的名字。且,因為是女孩子,爸媽明顯偏著她,整日里耳提面命,要我讓著她、愛護她、不許欺負她。她因此更加嬌氣任性,不是個乖小孩。

所以,讓著她愛護她,我才不!她連小汽車玩具都和我爭,明明不是女孩子玩的,她偏要,哪怕要了不玩,藏在衣服里面。

美丫,她真過分。好在,我馬上就上學了,不用每天看見她。

2

一年級的孩子都自以為很了不起,回來寫作業(yè),似是很神圣的一件事。美丫堅持要趴在書桌邊觀看,我理直氣壯地拒絕,別搗亂!

她是真的好奇吧,第一次小聲求我,李頓,我不搗亂,就是看看。

不行!我的拒絕很干脆。求我都不喊哥,沒門兒!

她還是賴著不走,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最終卻還是沒有得逞,爸爸抱走她,美丫聽話,哥哥寫作業(yè)。

終于有了打敗她的機會,我才不會心軟。

美丫嘟著嘴巴,終究沒有再鬧。不過幾分鐘,我把作業(yè)寫完,一抬頭,她又湊過來,手里端著一杯牛奶,一臉壞笑地看著我,還不等我反應過來,她的小手就晃動起來,牛奶溢出,撒在我寫好的作業(yè)上。

我目瞪口呆,她也裝著目瞪口呆,呀,李頓,我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過來,大喊一聲,爸,你看,美丫干的好事!

爸從廚房跑出來,發(fā)生什么事?

我指著被牛奶打濕的作業(yè)本,讓事實說話。美丫卻依舊嘟著小嘴,爸爸,我不是故意的。

我憤怒地大叫,你撒謊。

沒想到爸竟如此偏心,喊什么,嚇著妹妹,妹妹又不是故意的,再把作業(yè)重新寫一遍!說完,爸抱起她,美丫,跟爸爸去做飯。好像,受了委屈的是她。

我敢怒不敢言地看著那個小黑丫頭被爸抱著,還不忘轉(zhuǎn)回頭來惡作劇地沖我笑。

李美丫,你等著吧。我想起電視上看到的一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3

但并沒有等到十年,一年后,我就等到了報仇的機會。因為一年后,美丫也上學了。和我一個學校,我讀二年級,已經(jīng)對家和學校之間那段不太遠的路異常熟悉,所以,路上照顧美丫的任務,便落到了我頭上。

開始的一段時間,美丫很聽話,她是個狡猾的小孩,知道離開家沒人偏著了,一路上,很乖,跟在我后面,走得慢了,我兇她一句,她也不敢吭聲。但到底是小孩子,幾天后,就任性起來。跟在后面嘟噥,李頓,我走不動了,等等我。

我裝著聽不見,她就扯開嗓子喊,李頓,等著我!

我回過頭瞪她,我還要回家寫作業(yè),你慢慢走吧,到處都有等著偷小孩的壞人。

她害怕,嘟著小嘴跟上來,可是走幾步,又有要求,李頓,給我買個棒棒糖。

她的零花錢總是比我先花完,然后惦記我的。這樣的要求,我自然更不會滿足她。她就扯我的衣服,扯煩了,我吵她,哪有揀來的小孩那么多事兒的,讓你吃飽就不錯了。

于是舊架重吵,她不甘示弱,你才是揀回來的,不然為什么我的零花錢比你多?

的確,她每天可以比我多得到一塊錢,這是小小的我心中最不平衡的,竟然,她還以此示威。

當時,我和她正走在一個小公園的門前,我腦袋一轉(zhuǎn),不再和她爭零花錢的事,騙她說,知道嗎?你就是從這個公園的一棵樹底下揀回來的,用一個小被子包著,那個小被子是花的,還在咱家放著呢,不信你回家找找……

這樣的情節(jié),也是我從電視中看來的。結(jié)果這次,竟然騙到她,她站在那里,朝公園里看了好半天,忽然就哭了,邊哭邊朝家跑。

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只是想壓壓她的囂張氣焰,沒想她當真了。等我追到家門口,正聽見她哭著跟媽說,有一個花的小被子……

那天,我被罰不許吃晚飯,而她得到了一大堆零食的安慰,爸戳著我的腦門,再一次嚴肅警告我,再敢胡說八道,把你從樓上扔下去!

這次警告,有很強的威懾力,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再拿美丫怎樣,大不了不搭理她,可是還要每天領她上學,帶她回家。還讓她花我的零花錢。男孩子的威嚴盡失。

臭美丫!

4

可成長是那么迅速的事情,轉(zhuǎn)眼,都讀了中學,十四歲的我和十三歲的她,完全不同。我依然皮膚白皙,戴了眼鏡,瘦瘦的,是個略帶文氣的少年。后來想,是一直在她任性壓迫之下生活的緣故吧,竟然漸漸內(nèi)向了。

而她,還是那個黑黑的丫頭,但是并不丑,甚至是有點漂亮的,有著同樣黑黑的眼瞳,小巧的嘴巴,頭發(fā)茂密,扎成高高的馬尾,個子幾乎我和同樣高,修長的腿,是學校長跑第一名的保持者。性格張揚熱烈。

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說,你們倆,真不像兄妹。

也會有人問,你們真是兄妹?為什么你們家可以有兩個孩子,奇怪!

是啊,多奇怪。這個年齡的我們已經(jīng)不爭吵了,相反,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有些讓著我管著我了。她說,李頓,看你,都近視眼了。李頓,看你,走路走那么慢。李頓,你怎么又不說話……

我心里有點黯然,甚至有點羨慕美丫,比起來,她倒更像個男孩子。比起來,我才更像是我們家揀回來的小孩。真的懷疑了,有一天,很小心地問媽,為什么別人家都是一個孩子,可是,咱家有我,還有美丫?

媽愣了一下,然后笑起來,是怕你一個人孤單,才要了美丫跟你做伴啊,不好嗎?

我想了想,可是她總欺負我。

你是哥,是你讓著她!媽說,一直是你在讓著她!男人自然是要讓著女人的。

是這樣嗎?心里卻好像漸漸舒展了一些,安慰自己,是男人,不跟小女生一般見識。而美丫,有時候也是疑惑的,會看我半天,羨慕地說,李頓,我要是和你這么白就好了,媽真偏心,把你生那么白,讓我這么黑,別人都叫我黑妞。

原來,她也有她的自卑。

少年的時光,就在各自不同的心事里匆匆忙忙的溜走了。讀了高中,更加忙碌不堪。我依然熱愛讀書,向往一所好大學。美丫,依然是個瘋狂貪玩的女孩,學習成績卻好。的確,她比我聰明。像媽說的,她像爸爸,從性格到智慧,而我,像媽媽多一些,甚至長相。

然后,我早美丫一年考上了心儀的學校,去上海學醫(yī)。

一年后,美丫決定報考了上海的學校,對我說,李頓,我要去和你做伴。

做伴?多年前媽說過的話忽然在我心里。心就那么暖暖地頓了一下?？墒?我想起來她說過的,不喜歡上海,勸她說,不用你做伴,我能照顧自己,你不喜歡上海,不用來。

其實心里,有點害怕她在我身邊,是被她欺負怕了。

不行,你在那里,我怕別人欺負你。美丫說,那天我做夢,夢到有人欺負你了。李頓,我不放心你。

我怔了片刻,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公交車上,因為和別人發(fā)生了碰撞,美丫幫我和那人吵架,絲毫不示弱,以多年來吵架的強勢,讓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敗下陣來。美丫說,想欺負李頓,沒門兒?!

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關系,變成這樣了呢?

我笑起來,美丫,只要你不欺負我,沒人欺負我的。

那邊,忽然就不再有聲音。好半天,我慌起來,喊她,美丫,美丫,我開玩笑的。

哥。她冷不丁就喊了我一聲,對不起。等著我,去找你。

然后她掛了電話,可是我的心,就這樣不知怎么有了些許柔軟的潮濕。

5

又一個初秋,我和美丫坐在同一輛列車上一路向南。她始終是那種女孩,任性,倔強,卻又說到做到。

學校隔得并不近,我們卻可以每周都見一面,大多是她來找我。然后,會請我吃飯。理由是以前她花了我太多零花錢。以前她欺負我太多,她要補償我。

這樣的美丫,好像換了一個人。是成長吧。我想。

就這樣,真的被她照顧了四年,連衣服都是她抱回學校給我洗。我不能將她和童年的美丫聯(lián)系到一起。我說,美丫,你這樣我都不習慣了。

她笑,我要練習練習溫柔,不然以后會嫁不出去。

原來女大十八變,變得不僅是容貌。

有時,也會有不知情的同學將她誤當作我的女朋友,的確,我們太不像了。而她又喜歡牽著我的手臂走路,這是她唯一保留的童年的習慣。每次,我要解釋,她都阻止我,然后說,我要是你女朋友,你很沒面子嗎?

怎么會?這個時候的美丫,有著最流行的小麥膚色,大氣而漂亮,被很多男生追。這個女孩子,她是我的妹妹,我開始想,爸媽的決定真對,當年,堅持要了她。

講給她聽,她板下臉來,李頓,才不是,我不是多余要的,因為你是揀回來的孩子。

很多年前的舊話題了,這樣的時候說出來,絲毫不見了童年的爭端,只剩溫暖的回憶。我們對視,然后微笑起來。

6

學醫(yī)五年,我和美丫同年畢業(yè),并同時考上研究生?？梢彩沁@一年,我們的爸爸下崗了,更糟的是禍不單行,媽媽的腰受傷了……像美丫說的,上帝不會永遠眷顧每一個人。

她說得對。想了一個晚上,我決定放棄讀研,回去工作,照顧父母。美丫比我聰明,應該讀下去。

美丫卻和我做了同樣的決定。

這次,我們爭執(zhí)不下。我的理由比她充分,我是哥,我是男人。而美丫的理由是,男人才更要注重學業(yè)和前途。女孩子,若真讀到博士恐怕嫁出去都難。她想讀研,不過是為繼續(xù)陪我,并非熱愛。

我們爭了好幾天。最后,以我的失敗告終。在我們的爭端里,美丫向來沒有失敗過,這次,也一樣。她說,如果你放棄,我也放棄,若你覺得這樣不算損失,咱們就一起放棄。

她是下定了決心,并且拉來了男朋友當盾牌,那個追她四年的男子,我們的同鄉(xiāng),終于如愿得到美丫的答復,跟他回家,結(jié)婚,并承諾,和她一起照顧我們的父母。

美丫說,李頓,我也是個俗氣的女子,沒有太高的志向,其實只想嫁個好男人,陪在父母身邊,過一種溫暖快樂的生活。

我看著她,目光堅定清澈,沒有隱瞞的痕跡。

只得由了她。

7

美丫回去很快找了工作,堅持不讓我打工,每個月總會早早把富足的生活費用打在我的卡上,不許我節(jié)儉。電話里,偷偷說,不用省,都是他的錢,在他娶我之前,不能便宜了他……

我拿她沒有辦法。

就這樣,我從小嬌氣任性的妹妹,在二十三歲這年,用她并不堅實的肩膀擔負起了我們的家。擔負起了爸爸的信心、媽媽的健康和我的學業(yè)。并且永遠是輕松的口吻。

直到兩年后,我研究生讀完,她才決定嫁。

結(jié)婚前一晚,爸爸媽媽都睡了,我們依然坐在小時候的臥房聊天。又一次,我開了那個多年前的玩笑,美丫,這次你相信你是揀回來的小孩了吧?揀回來的小孩才會這么辛苦。

要做新娘的她,仰起臉來看我。良久,慢慢地說,沒錯,李頓,我是那個揀回來的小孩,是爸爸在那個公園的一棵樹下揀回來的,當時我被丟棄在那里,被一個帶花的小被子包著,和你說得一樣……

美丫。我拍她腦門,小氣鬼,還記著呢!

她按住我的手,是真的李頓,我是高三體檢那年知道的,我是B型血,而爸爸媽媽還有你,你們都是A型,你是學醫(yī)的,不會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然后,我堅持問堅持問,爸爸媽媽把事情告訴了我。是我不讓他們告訴你的……

我不可置信。不!我不能相信!

美丫溫柔地看著我,李頓,是真的。因為我是揀來的小孩,所以這么多年,爸爸媽媽才愛我更多一些,愛到偏心愛到對你不公平。而因為你不知道我是揀來的小孩,你才會像親兄妹那樣跟我吵架,欺負我,寵愛我,無所顧及……你們給了我那么多愛,所以,我是個揀來的最幸福的小孩!

我看著她,想起那一年她要來上海的決定,想起小時候因為說她是揀來的小孩一次次挨打,想起從她欺負我到她這樣努力地照顧我……她伸出手,輕輕擁抱了我,任由我眼淚沒出息地落到她的衣上。

美丫,我到這一刻才明白,因為揀回了你,這個家,才有了更加完美的幸福,因為揀回了你,這么多年我才不孤單,一路有人陪伴。你,才是我們揀回來的幸福?！?/p>

(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