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多年無人能懂的憂傷

堯　陽

說太原，就不能繞過傅山先生。在太原許多地方，老百姓比之那些文化人，叫得更為儒雅，他們不止說了傅山，還要在后面加個先生，說得那樣自然而然。幾乎就是順口而出，于是傅山先生就在老百姓嘴里口口相傳，這正應(yīng)了那句話，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傅山生前還是身后，都把太原作為自己生命的根據(jù)地來經(jīng)營，尤其是陽曲西山地區(qū)，更是其藝術(shù)生命活動的大本營。他的一生曾遠涉江南，游玩四方，但更多的重要思想轉(zhuǎn)變與藝術(shù)創(chuàng)新都是在太原完成的?？赡芩丛脒^，自己的言行舉止，會成為二千五百年后一個城市的文化構(gòu)成的重要部分，生前的破屋漏洞會成為文獻式的經(jīng)典讓后人景仰。

中國歷史上，父子二人雙雙以詩聞名的很多，但在太原的歷史中，父子二人成為有突出貢獻，在中國思想文化史具有雙璧意義的人物，似乎只有傅山、傅眉父子二人?？赡芨瞪礁缸釉谥袊鴼v史星空的光亮不如其他父子們耀眼，但他們的經(jīng)歷和文學(xué)造詣、書畫水平，卻無人能比。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對傅山父子書畫的研究水平還遠遠沒有達到他們真正的水平線上。當(dāng)今拍賣市場上，傅山的字畫價格應(yīng)該是很驚人的一個數(shù)字。傅山父子的藝術(shù)價值絕對超過那些常被我們提起的以詩文名世的父子身上。

傅山整個生命史上，有兩個時期成為左右他一生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一個是他38歲，明朝滅亡，一個是傅眉英年早逝的時候，雖然傅山那時已是耄耋之年，但傅眉之死，卻給他致命一擊，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情何以堪，第二年，傅山便辭別人間，走完他傳奇而艱困的一生。

傅山結(jié)婚二年后，傅眉出生。五歲，傅眉就失去了母愛，和自己的父親相依為命。聰慧的傅眉在父親的悉心點撥教誨下，精通文史，喜好書畫，且練就了一身好功夫。正當(dāng)傅眉長至成人時，他們生活的明朝突然斷裂，國家敗亡，家園無存，繼之是一個新生活的開始。面對家國破碎，山河凄涼，傅眉開始跟著父親從事復(fù)明抗清活動，以期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對從前的故國進行最后的拼搏和挽留。似乎在那些還刻印著明朝氣息的泥濘小路上。十幾歲的傅眉就和一群對前朝懷有無限眷念的人們在星夜之下，談歷史興衰，論人生短長。他們對自己的祖國懷有深深的眷戀，并未深究明朝失天下的大勢。而是深陷在一種難以自拔的哀怨里。像見不得光的老鼠那樣，隨時都要逃避清朝統(tǒng)治者的耳目，可以說，那段人生，對傅眉是很難忘記的。就是在這期間，傅山作為一代文化大家的思想與藝術(shù)的光芒已經(jīng)日漸明亮起來。在不做亡國奴的精神感召下，傅山的人生與藝術(shù)上升到了一種哲學(xué)的境界。無家可歸，無家可依，傅眉跟著父親和他的那一幫子前朝遺民，處處在尋找著復(fù)仇的機會，但機會卻很少能讓他們有得逞的時候。

在這種大勢中苦苦等待幾年后，傅山不得已才在壽陽五峰山拜郭靜中為師。自號為朱衣道人。

傅山父子二人從此進入到一個新時代，但他們的志愿并未悔改。順治四年，南明宋謙來山西活動，組織反清起義，傅山父子也跟隨著開始了復(fù)明活動。這期間，傅眉在平定與朱氏結(jié)婚，三年后，傅山攜全家移居陽曲縣土堂村。后因宋謙在河南武安被捕，牽及傅山，傅山被羈押于太原府獄。

傅山的一生，最大的依靠和希望就是兒子傅眉。聽說兒子傅眉也因此事受了連累。心里十分焦急。傅眉也對父親十分不放心，囑咐妻子多去看望父親。傅眉不僅才學(xué)武道書藝雙絕，而且心懷壯志。雖然他在十幾歲時突遭家國變故，學(xué)業(yè)盡廢，但父親的氣質(zhì)性格則給他很大的影響。戴廷木在《高士傅眉所狀》中，記述了傅眉的形象，說其“紫面”，虬髯，長頸，七歲作詩賦，十二歲作《戲作蓮葉兜鑒賦》，十五歲時，已能遍覽唐宋三百章。說傅眉是天才級的人物可能有過，但其家父傅山的影響絕對是百分之百。

太原東山松莊是傅山會見全國各地書友和反清志士的一個重要活動場所。那個時期。他以另一別名“僑黃老人”書寫了很多的書法和字畫作品。傅眉那時，見往來者眾，就開始為父代寫作品了。那一年，傅山會見了顧炎武，并與顧炎武詩詞唱和。顧炎武作《贈傅處士山》，《又酬傅處士山次韻》，傅山則以《如韻與亭林》，《晤言寧人先生還村中途中嘆息有詩》和之。

那一年傅山五十七歲，他的名聲已經(jīng)名震大江南北，成為雄踞中國大河以北的文化巨人，有著很大的影響力。在抗清失敗的大形勢下，傅山只好和這些同道朋友以詩，以畫排除內(nèi)心的苦悶。在康熙五年，申涵光，李因篤，朱彝尊，王士禎，屈大均，閆若璩都在松莊訪問過傅山，與傅山以詩作和。他們都為傅山剛直的性格和不屈的民族精神而敬佩。傅眉雖然寫字上面稍遜父親，卻在畫上獨出機杼，略勝一籌。他也跟著父親對來訪者以字畫相贈，從留傳下來的畫上看，傅眉的畫，確實超過了乃父，比如《楊柳月中疏》、《西林夜色》等畫，筆墨輕重恰到好處，線條暈染疏朗有致，給人美的體悟與享受。

傅眉流傳下來的文學(xué)作品有《我子》，《我詩》，《我賦》，也是明清間一位不可忽視的詩書畫奇才，只可惜天不假年，五十六歲便離世，臨終，傅眉還作了《臨終口號》二首，旁邊的傅山看了，更是悲痛難抑，錐心似的難受。

傅眉之死，對傅山個人而言，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件，他不僅沒有了活下去的信心，更重要的是失去了精神生命的希望。內(nèi)心的希望一旦破滅，傅山就郁郁不得終日，過著一日百年的渾渾生活。含著悲痛，傅山連寫了《哭子詩》十四首，其中的句子至今讀來也是十分感人。自己一輩子復(fù)明的希望已成夢影，兒子也已離自己遠去，傅山以七十八老病之軀，一年后也告別人世，并葬于陽曲西村。

比起二千五百年的建城歷史，傅山生活的年代可能更為接近我們今天的生活。但在崛圍山下，西山紅葉，烈石寒泉旁邊，我仍然無法讀懂他生命最后時光里的所有憂傷。傅山在世時，就有人為他作傳出書，死后的幾百年里，有關(guān)他的書籍、影視劇更是無數(shù)，但誰又能夠在康熙那一個甲子年里，真正讀懂傅山傷子之痛的內(nèi)心。

傅山是太原的金字招牌，他的血肉靈魂已經(jīng)和太原的泥土融為一體。為此，我經(jīng)常為這塊生養(yǎng)過傅山這樣人杰的太原充滿敬意，迄今，誰能說得清、算得明白，有多少太原人喝過傅山調(diào)制的竹葉青?又有多少人在大寧堂采用過傅山親手配制過的草藥?

傅山之所以偉大，就偉大在他把自己的所有生命都融入進了平頭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尋常生命中。古往今來多少事，多少人，誰能夠像傅山那樣，字、詩、書、畫、醫(yī)、武、食樣樣精通，澤蔭后人呢。

這樣充滿魅力的文化巨子，除了眉州蘇東坡，古今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