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壯壯　所有人關心的都是錢

蒯樂昊

不知從哪年起,所有電影內(nèi)容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所有人關心的都是錢:賣了幾千萬?大家關心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放完之后的一個結果,我覺得這太逗了

在《狼災記》的海報和片花上,赫然打著“大導演田壯壯作品”。任何一個導演自稱“大導演”,取得的效果就會跟郭德綱的“非著名相聲演員”相似,但這并非田壯壯本意,宣傳是這位以藝術片聞名的導演所不熟悉的另一個工種,“他們還(在海報上)說什么‘曠世奇情,這種詞兒我想都想不出來?！?/p>

在《小城之春》和《吳清源》之后,《狼災記》的順利上映無疑是人們聚攏目光的一大理由,跟《風聲》、《建國大業(yè)》共享國慶檔,雖然三方的導演都淡定地說蛋糕很大不必爭,但對發(fā)行市場來說,無論承不承認這都將是一次不見血的較量。

井上靖的小說《狼災記》本身就是一個深奧的故事:

蒙恬西征,麾下將士陸沈康心性良善,向往和平,無意殺戮。一次他們駐扎在西域異族卡雷村,發(fā)現(xiàn)一名跟死人睡在一起的女子。死者是女人的丈夫,按習俗,她必須陪著亡夫,從此睡在不見天日的地下,直到死亡。

兩個被遺棄在求生邊緣的男女,爆發(fā)出不可收拾的情欲。但背叛亡夫跟異族通奸,讓卡雷村的詛咒如影隨形,7天7夜的歡愛之后,兩人雙雙變成野狼。

蒙恬手下大將張安良重回故地,無意中撞見一對野狼交配,覺得公狼的眼神特別熟悉。公狼當然就是張安良曾經(jīng)的部下陸沈康所變,他告訴張安良,誰看見他們交配,誰就得死,然后撲上來將張安良撕成碎片。

這遠不只是一個愛情故事,也遠不只是一段戰(zhàn)爭奇情,它討論的是尊嚴與羞恥。

卡雷女不遵當?shù)氐赖嘛L俗,棄亡夫于不顧,與異族偷情,所以他們從人墮落為獸。不能當眾交配是人類最后的羞惡之心,也是人與動物的最后一絲區(qū)別,當僅剩的尊嚴被冒犯,曾心慈手軟的陸沈康也不得不奮起殺戮。

這個井上靖寫于日本戰(zhàn)敗后的小說,一直被認為是蘊含深遠的人性寓言。

15年前,侯孝賢把這本小說帶給了田壯壯,說:“這里有個故事,你拍適合?！崩虾钣行?甚至為田壯壯寄來了發(fā)展劇本所需要的最初一筆經(jīng)費,1000多美元,在當時是滿大的一筆錢。

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惦記,這個故事“招”了田壯壯15年,直到今天,成形為《狼災記》。

服裝應像臭豆腐

Maggie Q 第一次拿到劇本時完全懵了,“說起來慚愧,我看了好幾遍才看懂?！倍谌毡疽呀?jīng)晉身影帝的小田切讓對田壯壯的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有點可怕,有點像野獸,我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他想要知道什么?！毙√锴凶尭嬖V田壯壯,他認為田完全可以自導自演張安良,甚至他內(nèi)心也有沈陸康的影子。

讓人吃驚的是,浸淫影視圈多年,田壯壯居然不知道小田切讓和Maggie Q是誰!他只有一個最簡單的設想:卡雷女最好不是亞洲人,五官必須立體。從偏僻邊陲深山里再跑出一個黃皮膚、黑眼睛、黑頭發(fā)的女人,就沒有神秘感了。別人向他推薦Maggie Q,這個美越混血兒褐色發(fā)膚、曲線窈窕,眉眼之間全是異國情調(diào),很快就被相中了。

陸沈康初見卡雷女時,她已經(jīng)跟死人在一起睡了很久,渾身都是腐臭,這種腐臭味怎么用視覺語言傳達是道難題。侯孝賢早早地替田壯壯解了這道題,“他就提建議,卡雷女應該穿綠色,跟臭豆腐似的,一看就臟兮兮的,所以在之后的拍攝中我就采用了?！?/p>

服裝設計是日本鼎鼎大名的和田惠美,她曾憑黑澤明的《亂》獲得過奧斯卡最佳服裝設計獎,張藝謀《英雄》里那些色彩濃烈的服裝就出自她的手筆。

為了追求逼真,在為卡雷女設計袍服的時候,她大量使用氈和毛的無序粘合,因為“卡雷村的織布必須沒有工藝感”。他們?yōu)殡娪白隽顺^1000套戲服,總共用掉3000頭羊的毛皮,光是縫制就耗去8個月的時間?！拔冶M量采用天然的顏色,希望能為攝影師營造出服裝與大地之間、與草地和天空之間的悅目對比。”和田惠美說。

日全食下的殺戮

對那些一時無法領悟劇情的觀眾來說,《狼災記》首先是一部風光大片,奇幻的風景在電影里不但提供審美意義,也隱隱寄托著導演的情懷。這些美景統(tǒng)統(tǒng)來自新疆一個叫做巴里坤的地方。

跟田壯壯相識合作已有14年的攝影王昱說,他原本設想的場景里應該有雪山、有戈壁、有草原……可能要找好多地方,綜合成所需要的外景。沒想到隨手翻開一本二手畫冊《東天山神韻》,發(fā)現(xiàn)他們所要的,畫冊里全有,就在哈密的巴里坤。

“我和田導3年前第一趟去巴里坤看景,發(fā)現(xiàn)有一大片沙漠,天山、森林、戈壁、草原、湖,我們想要的這里全有。內(nèi)心已經(jīng)覺得在這里,它太豐富了,太美了,還很有力量感,不是柔和的美,季節(jié)那么分明,而且這么完整,這么容易,好像就是老天給我們的景?！蓖蹶旁谶@里捕捉到了最美的光線,甚至捕捉到了300年一遇的日全食。

忘記是誰先提起,仿佛是一種默契,他跟田壯壯都想把這次日食拍入電影中,放在結尾張安良死去的瞬間,因為在人的一生中日全食并不多見?！叭蜃罴延^測點就在巴里坤,當時覺得是老天給的,它發(fā)生了,我們看能拍到多少、能用多少。”

一開始的計劃是拍太陽,后來田壯壯突然領悟到,拍太陽沒用,全世界的觀測者都會拍太陽,而且太陽的效果完全可以用電腦做出來。

最后,當日食真正發(fā)生時,他們把鏡頭對準了人。“大地光線在變的時候,我們拍的是演員,太陽被擋住時特別震撼,測光表已經(jīng)沒有光圈,沒有曝光,太暗了,大地是青色的,顏色和暗度對于白天來說太過恐怖。當時心里翻江倒海,很恐怖,想起很多事,這是自然給你的一個沖擊,太有力量了。我們并不告訴觀眾,只是靠色彩和光線、畫面的明暗來慢慢改變。當狼攻擊人的時候,就是一個日食段落。這是用自然的氣氛給影片增加力量。”

最難交流的“演員”是狼

小田切讓說日語、Maggie Q說英語,難得庹宗華說國語,又是臺灣腔,3個主要演員組成了一支小型的“多國部隊”。好在拍《吳清源》時70%以上的演員都是日本人,拍《德拉姆》時90%以上都是少數(shù)民族,田壯壯跟不同國別、不同文化的演員打交道“有基礎”。

小田切讓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眼神有點像野獸”的中國導演是很懂冷幽默的人,他告訴田壯壯,拍自己的每個鏡頭最好不要超過3條,因為他往往第一條爆發(fā)力最佳。

一開始看不懂劇本的Maggie Q漸漸喜歡上了卡雷女,“她讓我脫離了以往電影里做過的一切,這個角色最先吸引我的是她的復雜、她的層次、她的憂傷?！?MaggieQ的敬業(yè)給田壯壯留下了深刻印象,為了找到野性的感覺,戲里她從不穿鞋,哪怕滿地碎石木枝,她也光著腳跑來跑去。

最難交流的“演員”還是狼。

狼是不聽訓導的,它的動作、反應、表情、路線完全需要現(xiàn)場來抓,反復地拍。馴獸師也經(jīng)常要冒一些危險,因為狼有情緒,它的跳躍、騰撲、閃躲,都會傷人。“如果它們不喜歡你,就會很麻煩,所以正式拍攝前我避免接觸它們,免得它們過早對我失去興趣。”

劇組請美國的特技師做了一雙假狼,并以這雙假狼為模本做出萬狼奔騰的特技。假狼會眨眼,能做出憤怒的表情,嘴可以動……要表現(xiàn)流血,假狼可以在牙縫間噴出血?！拔覀兒唵蔚卦谒眢w里加些東西,肩膀之間加入小包的血,把劍拔出的時候,血就會流出來?！?/p>

“其實我的特效算少的了,最厲害的就是那個狼風暴的場面。假使你真的想做好,那還要再花7個月,這不單單是時間的問題,更意味著你要多花7個月錢。如果你給了500萬,那就這樣了,2000萬的效果會好很多?！?/p>

“田壯士”一聲嘆息

外界把這部魔幻大片類比成中國的《指環(huán)王》時,田壯壯反駁,“它們產(chǎn)生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可能是同一種東西?！?/p>

但無論如何,人家也是捧場。無論內(nèi)心有多么不情愿,老田還是出來了,在一場一場新片發(fā)布會上,面無表情地回答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他要對得起投資人江志強的眼力與資本。

幾個鶯鶯燕燕的女記者,揮舞著麥克風,把田壯壯團團圍住:

“導演導演,請幫我們錄個AD吧!”

“什么叫AD?”

“就是您拿著我們的臺標,說幾句廣告詞?！?/p>

“對不起,我從來不說這個,你不覺得特傻嗎?”

“導演導演,請您對電視機前的觀眾說幾句國慶來看《狼災記》的理由吧?！?/p>

“干嗎我說?你說不就完了嗎?”

“您說啦,您說比較好一點?！?/p>

58歲的田壯壯,此刻幾乎要成為田壯士,他毫不掩飾地長嘆一聲,“唉——”,接過麥克風,開始陳述觀影理由,盡量讓自己的措辭和語調(diào)溫和客觀,不帶一絲叫賣的煽動。

整個陳述和錄制的過程中,這個半生在與鏡頭打交道的電影人微微側臉,眼睛回避著鏡頭,望向地上那條絳紫色的格子地毯。

你把這個業(yè)看成什么?

人物周刊:你惦記這個故事15年,最念念不忘的是什么?

田壯壯:張安良和陸沈康的生死命運,陸沈康和卡雷女的情感命運,筆墨不多,但命運的選擇很尖銳。張安良教會陸沈康殺人,最后他卻死在陸沈康手里,這就是戰(zhàn)爭,這就是宿命。很多東西都在循環(huán)往復之中,你不知道自己生命的終結點和之前哪個點契合在一起。看小說的時候,這點很打動我。

人物周刊:因為這部電影,你經(jīng)常被問到是不是要從文藝片向商業(yè)片轉型,你是不是比較反感這種歸類法?

田壯壯:我不反感商業(yè),只是不知從哪年起,所有電影內(nèi)容都變得無關緊要了,所有人關心的都是錢:賣了幾千萬?大家關心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放完之后的一個結果,我覺得這太逗了。電影不可能不帶有商業(yè)元素。我不反感別人的歸類,只是沒辦法解釋這件事。我都60歲了往哪兒轉啊?能轉得過去么?

人物周刊:《藍風箏》被禁之后,你有10年沒拍電影,之后拍的第一部是《小城之春》。這是一部臨摹之作,所謂向大師致敬的片子,你為什么選擇臨摹費穆呢?是不是覺得和他在精神氣質上有相近的地方?

田壯壯:我的理由很簡單,10年沒拍戲了,解禁后選擇題材就變得非常重要,我只能選擇一個無傷大雅的題材,而且成本也低。

人物周刊:那10年里,你在做什么?

田壯壯:亂七八糟什么事都做過,想過做電影網(wǎng)站,想過做電影院……

人物周刊:人們常把《藍風箏》看作你個人電影生涯的分水嶺,你認為呢?

田壯壯:有變化是肯定的,10年不是一個小事。人在10年里會特別明白一些事:你一直以為電影在你這輩子里是最重要的,但10年不拍電影你也能活,還活得挺好。拍《搖滾青年》的時候,離開東京前的某個晚上,11點了,地鐵里遇見一個日本演員。我說你去哪兒,他說我去勞動,去工地抬水泥。我問他為什么。他說這很正常,在日本,很多演員光靠演戲養(yǎng)不活自己。我當時特別感動,他在日本也是小有名氣的演員,他沒有覺得工作有貴賤之分,即使扛大件,也看作是正當工作。我們老說敬不敬業(yè),其實重要的是,你把這個業(yè)看成什么?電影在我生命里是挺重要的東西,但如果說沒它我就活不了,或者說沒我它就少一部分,那是扯淡!

我們這一代導演、電影人可能都經(jīng)歷了幾次幻滅期:你很有信仰的時候,突然間一個“文革”使你所有的信仰都幻滅了。改革開始后,你從精神轉到物欲又是一種幻滅,突然間沒有你習慣的東西了,所有東西都重新來過了。在崇尚精神的時候,你覺得你在一個行列,到物質的年代,你發(fā)現(xiàn)你不在這個行列里了。計劃經(jīng)濟的時候,“第五代”出來的時候,特別隨意,到一個地方,你申請30萬拍一個電影,你可以拍《黃土地》,可以拍《紅高粱》,可以拍《大閱兵》,可以拍《盜馬賊》,國家供給,把你當成人才。突然間沒人給你錢了,要你自己去找,然后你發(fā)現(xiàn)你排不上這個隊了……

人物周刊:你覺得我們的電影產(chǎn)業(yè)鏈出了問題么?

田壯壯:在全世界很多城市,都有影評人給觀眾推薦電影,就這么薄薄一張紙,賣得非常好。它告訴你哪部電影一定要去看,哪部電影可看可不看,哪部電影是哪一類人可以去看。香港還有,但大陸沒有。我們一幫人挺事兒地大談一通電影,最后看的標桿就是一個:你賣了多少錢?我一點不怪他們,可能在一個產(chǎn)業(yè)最初建立的時候,就是這么無聊、無恥。

(實習記者王夢怡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