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聲鳴
水彩畫從19世紀傳入中國,已有100多年的歷史,其間我國的不少水彩畫家,曾有將西方水彩轉型為中國化水彩之抱負,并以畢生精力進行了苦苦探索。湖北省水彩畫研究會藝術顧問、現(xiàn)年87歲的水彩大師金家齊老先生,就是其中頗有成就的一位。
金家齊這位畫壇前輩,上世紀40年代考入武昌藝專,50年代即是以水彩創(chuàng)作與研究聞名的水彩畫家。此后,由于一次次政治風暴,他屢遭打擊,甚至被投入監(jiān)獄,在畫壇上銷聲匿跡長達近30年,但在磨難中他從未放下手中的畫筆,堅持在極困難的條件下隱蔽作畫,使得數(shù)百幅作品和畫稿得以在秘密的狀態(tài)下完成與保存下來。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他才重現(xiàn)畫壇,先后擔任了湖北省政協(xié)委員、湖北省美協(xié)理事等職。金家齊十分珍惜這遲到的晚晴,以七旬之身四處寫生,歷時10多年,足跡踏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創(chuàng)作出大量水彩作品。特別是他上世紀90年代創(chuàng)作的一組《三峽系列》作品,對三峽石壁的結構和肌理作了準確、精到的研究,又畫得那樣氣勢非凡、虛實有度,受到畫界的高度贊譽。但他卻不求聞達,長期過著隱居般的生活,一生所創(chuàng)作的絕大部分作品都從未公開面世。
2008年5月,他的女兒、也是臺灣知名畫家的金莉,在臺北第一次為他舉辦了個人畫展,展出了他20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的水彩作品100多幅,轟動了臺灣畫壇,稱這些作品“既有西方水彩的扎實功底,又有東方水墨的神韻,是臺灣光復60多年來看到的最好的水彩作品”(臺灣淡水大學文博藝術中心主任、著名畫家李奇茂語)。“在大陸也看過不少水彩作品,但像金老先生的作品那樣,可以令人一新耳目,更可以令人品味再三,讓人體驗到一種脫俗氣質的,實不多見。金家齊先生不愧是大陸卓越的前輩畫家,卻也是一位被長期忽略了的水彩巨匠。”(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研究所專任副教授、英國萊斯特大學博物館學博士曾肅良語)。
武昌藝專嶄露頭角
金家齊1921年生于貴州省麻江縣的一個落魄小知識分子家庭,父親金國印喜愛讀書寫字,一手“瘦金體”在當?shù)仡H有名望,閑時還喜畫幾筆國畫,特別善畫梅、蘭、竹、菊。金家齊受父親的熏陶,從小也喜好繪畫。金家齊的堂叔金國文擅長中國水墨畫,見侄兒頗有美術悟性,便有意教他學習水墨。初中時改從畢業(yè)于上海美專的青年教師吳夔學畫水彩,讀初中二年級時,他就能用水彩的表現(xiàn)方法畫抗日宣傳畫。他記得很清楚,1938年武漢會戰(zhàn),他用桌子搭著凳子,在街頭墻上畫了一幅保衛(wèi)大武漢的宣傳畫,畫面上有若干兵民舉起上了刺刀的槍,對準張著血盆大口的豺狼刺去,顯示了全國人民同仇敵愾反抗日本侵略者的堅強決心。由于此畫反映了當時人民的心聲,在都勻這座縣城里反響很大,同時也給金家齊以很大的鼓舞。從初中起,就立下了藝術報國的志向,決心一輩子獻身于他所鐘愛的美術事業(yè)。
金家齊讀高中時,已是抗日戰(zhàn)爭后期,對戰(zhàn)后國家與民族的前途、社會問題,學生中都有不同的觀點,并經(jīng)常發(fā)生辯論。金家齊也積極參加各種辯論,那時學生中也有“左”和“右”兩種思想傾向,在辯論中,金家齊總是站在“左”的一邊。1943年夏天,一次他與一個學生辯論社會貧富不均的問題,金家齊堅持中國社會上有貧有富,并且形成了貧富懸殊極不合理的社會問題;而那個學生卻認為中國只有大貧和小貧。雙方爭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金家齊一氣之下,畫了一幅畫:一個衣衫襤褸的窮小孩,赤裸著雙足,站在破爛的房屋前,以呆滯的目光望著對面小洋房陽臺上晾曬著的華麗的衣服,畫好后貼在教室里。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幅畫給他招來了大禍,學校當局聯(lián)系他平時的過激言論和繪畫作品反映的思想傾向,將他開除出校。離校后,金家齊到貴州爐山中學教了一年書,次年又在花溪貴筑縣民教館工作了一段時間,因他早已立下了藝術報國的志愿,1945年7月,他毅然離開家鄉(xiāng),負笈北進,考入了戰(zhàn)時遷到重慶江津的武昌藝術??茖W校(為現(xiàn)湖北美術學院的前身),專學西畫,并主攻水彩。金家齊由于有家傳的繪畫功底和中學時吳夔老師對他的正規(guī)教育,考入藝專后,很快就受到學校的關注。在讀一年級時,他畫的一幅水彩受到學校董事長蔣南圃的青睞,被推薦參加了校內(nèi)畫會的展覽。
那時學校經(jīng)常組織學生寫生,一次,他在長江邊寫生,見一群纖夫背著纖繩,腰彎得幾乎與地面平行,邁著沉重的腳步逆水行舟,頓時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以纖夫為題材繪畫了一幅《前程》的木刻,突出反映了飽經(jīng)風霜的勞動人民生活的滄桑,畫背面還寫了一段話:“沉重的腳步與美妙的幻想相連,艱難而自信地走向屬于自己的明天,雖然困苦,總有希望!”1945年末,學校在重慶中蘇友好協(xié)會大廳舉辦“武昌藝專美術作品展”,他將這幅木刻畫和其他幾幅水彩送去參展,受到各方好評,并被人買去。他幫同學修改過的幾幅水彩畫也賣出去了,盡管他進校不久,已嶄露頭角。
1946年,武昌藝專從重慶遷回武漢。號稱“九省通衢”的大武漢在日本侵略軍的蹂躪下,已是滿目瘡痍。當時藝專的校址已被日軍炸毀,而臨時租借在漢口江漢路的寧波會館復課。一天他站在二樓,憑窗而望,映入眼簾的是不平的小路,遍地瓦礫中用薄板搭蓋的低矮平房,還時有落后的馬車馳過,遠遠望去,雖有幾處戰(zhàn)后殘存的小洋房,但也是陳舊不堪,高聳的水塔、璇宮飯店也失去了往日的豪華壯觀。見此一片衰微破敗的慘境,金家齊心情沉重地拿起畫筆,將眼前見到的戰(zhàn)后景況真實描繪下來。在接下來的課余時間里,他有意地帶著寫生本穿行于武漢的大街小巷,一一記下了戰(zhàn)爭給這座城市留下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作了一組水彩組畫《戰(zhàn)后武漢》,畫中他傾注自己的悲憤感情,用構圖和色彩揭露了日本侵略者的罪惡,發(fā)出深沉的呼喊:何時才能醫(yī)治好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恢復城市的繁榮!金家齊這段時期所創(chuàng)作的許多作品,真實地記錄了歷史的滄桑,其中一部分幸運地被保存下來,成了見證歷史的珍品。
從得意到失意
在武昌藝專,金家齊不僅在學業(yè)上是冒尖的,同時也是學校各項活動的活躍分子。早在重慶時,他就擔任了學校膳食委員會委員長,學校舉辦的一些大型聯(lián)歡活動,大多由他主持。學校遷回武漢后,他又被選為學生自治會主席和建校委員會主席。
1946年末,北平發(fā)生了美軍強奸北大女學生的“沈崇事件”,全國爆發(fā)了聲勢浩大的反美學潮,在漢的武漢大學、武昌藝專、武漢華中大學、湖北醫(yī)學院等大專院校的學生憤怒地走上街頭舉行反美示威游行,金家齊被推選為大游行的總指揮。那真是一個激蕩的年代,充滿了民主思潮,在武昌藝專,金家齊領導的學生自治會與學校“三青團”互相對壘,還經(jīng)常展開一些辯論。1946年,金家齊在學生中組織的“白芒畫會”,除了學術研究的需要,也有抗衡“三青團”的政治因素。
1948年初,內(nèi)戰(zhàn)升級,物價飛漲,貨幣貶值,民不聊生。金家齊這時已結婚生女,為生活計,他在蔡甸漢南中學找了份教師職業(yè),期間與教師中的地下共產(chǎn)黨員有所接觸,并于1948年暑期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入黨后金家齊奉調(diào)回武漢,對國民黨在武漢的軍政要員進行策反工作。地下黨組織的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就設在漢口江漢二路金家齊的家里,每當?shù)叵曼h員在他家秘密接頭時,金家齊的夫人周蘭就守在門口“望風”。
金家齊負責策反的對象是武漢警備司令部副司令兼平漢路局局長鄔浩。金通過鄔的哥哥、武漢商會會長鄔曉丹接近鄔浩,做他的工作,勸其反正,鄔同意放棄反抗,投向人民。為不被國民黨裹挾去臺灣,鄔浩于武漢解放前夕躲避到鄉(xiāng)下,解放軍進城后才回到武漢。此時,金家齊已調(diào)離武漢,鄔因一時找不到證明人,被人民政權鎮(zhèn)壓。其妻兒也因此遭到株連,成了多年的“反革命家屬”,長期受著種種歧視,直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鄔的子女打聽到金的下落,由金寫了證明,才給鄔平了反,卸去了長期背負的沉重包袱。對此,金家齊感到十分愧疚,每提及此事,心里就特別難過。
1949年6月25日,武漢解放,7月,金家齊奉調(diào)赴沙市參加城市接管工作。進城后,他先后擔任市總工會工運組組長、市文工隊隊長、市委宣傳部宣傳科負責人、市文聯(lián)主席、文教局副局長、市政府副秘書長等職,金家齊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各項工作中。盡管工作十分繁忙,他還是沒有忘記畫畫,沙市的第一幅毛主席的大幅油畫像就出自金家齊之手,此外,沙市中山公園烈士紀念碑也由他設計。他還忙中偷閑畫畫小品。有一次,他站在窗前,忽見一群烏鴉從高空飛過,他趕忙拿起畫筆畫了一幅《秋色圖》,并在畫上題了一行字:“屋前一片秋光好,乘興揮毫亂寫鴉?!?/p>
金家齊在黨、政上層機關里工作了5年,當時他還只有30出頭,是沙市最年輕的縣級干部之一,又有文化,對仕途充滿了抱負。正在他躊躇滿志時,突如其來的一場政治運動將他打落馬下。1955年全國開展“反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1980年中共中央已平反),金家齊被牽連進去,組織上認為他已不適于留在上層機關工作,將其貶謫到市文化館任專職美術干部。
受此打擊,金家齊感到心灰意懶,看破一切,但時過不久,他的心就平靜下來,因為他又重新開始了他所鐘愛的繪畫事業(yè),在線條、色彩中找到了自己的追求和樂趣,一切榮辱沉浮也就置之度外,無所縈懷了。
逆境中的輝煌
到文化館后,他首先將自己的美術作品掛在美術室,支起畫案,擺上畫筆、石膏像、調(diào)色板和壇壇罐罐,開始了他專業(yè)美術人員的生涯。
聽說文化館來了一位高水平的畫家,許多愛好美術的青年都紛紛跑去參觀。起初是去欣賞他的畫,后見他是這樣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就要求向他學畫。文化館本來就有輔導業(yè)余文藝愛好者的任務,金家齊又樂于誨人,于是在他身邊就集聚了一批青年美術愛好者向他學畫。其中,既有社會青年,也有在讀的中學生。一時,美術室成了文化館最熱鬧的地方。幾年下來,先后跟他學畫的有100多人,每年被美術大專院校錄取的學生,全省除武漢市外,沙市是最多的。其中不少人后來都成了美術院校的教授和知名畫家,如中國美術學院教授黃發(fā)榜、深圳大學美術系教授劉子建、武漢工業(yè)大學美術教授王旋峰、中南民族大學美術學院教授羅彬、湖北知名畫家唐明松、已故高級工藝美術師熊家慶,都是那個年代跟他學過畫的畫壇佼佼者。
離開紛擾的政界,擺脫了纏身的雜務,丟開惆悵,金家齊感到一身輕松,他可以將全部身心投入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去了。每天除了教學生,他就帶著寫生本,到處去看看畫畫,沙市中山路的街景、老天寶銀樓的建筑、老城隍廟上的鐘鼓樓、長江上的帆船、古老的便河橋、拖板車的女搬運工,還有許多人像、靜物,都一一收進了他的速寫本里。
不幾天,在美術室的畫架上就能見到他的新作。他那扎實的功底、訓練有素的技巧和沉著的色調(diào),都令眾多觀賞者贊嘆不已。
1956年,省群藝館館長、版畫家武石來到沙市,見沙市文化館美術室里掛滿了金家齊的畫作,功底是這樣厚實,作品是這樣準確流暢、情感真摯,大感意外地說:“想不到還有一個人才埋沒在這里!”便將金家齊借調(diào)到省群藝館籌辦湖北省第一屆美術展覽。展會籌備期間,一天,他站在中蘇展覽館二樓展廳窗前,望著對面的漢口中山公園大門,即興畫了一幅水彩《漢口中山公園外景》。金家齊雖然只用了兩個小時完成此畫,但技法的純熟、用色的老練,都達到美的境界,送展后受到觀眾的贊賞和關山月、黎雄等畫壇名家的好評,并獲“水彩畫種專業(yè)獎”,由湖北省文聯(lián)收藏。次年,全省第一屆青年美展,金家齊另一幅水彩畫《靜物》,又獲得了二等獎。通過這兩次展覽,金家齊在全省美術界有了名氣,省美協(xié)準備為他舉辦個人畫展,并在《湖北文藝》雜志上發(fā)布了公告,湖北美術學院院長楊立光也邀請金家齊到該院任教,并向沙市發(fā)來商調(diào)函,殊不知單位某領導以“要講階級路線”為由,執(zhí)意不讓他去,只好作罷。
在水彩創(chuàng)作的同時,金家齊潛心于水彩民族化的實踐與研究。早在40年代,他在武昌藝專求學時,就曾對同學們說:“中國人為何不畫具有中國藝術風格的水彩?”他感到自己既較系統(tǒng)地學習了西方水彩理論,又有中國水墨畫的根底,對水彩中國化的研究絕非空想。但后來由于忙于生計和長期從政,一度放棄了研究工作,現(xiàn)在成了專業(yè)畫家,有時間和條件繼續(xù)此項研究,何樂而不為?因此,從50年代起,金家齊就一直在埋頭苦干,不求聞達地進行“水彩中國化”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50年代,有一次時任湖北省美術家協(xié)會秘書長的周韶華(現(xiàn)湖北省文聯(lián)主席)來沙市寫生,他看到金家齊的水彩作品即“為之一震”,認為他的作品“具有鮮明的可感性和濃郁的東方意象魅力,暗含著東方文化神韻,像他這樣有濃厚的民族文化意識,執(zhí)著地構建本土文化意識,又具有個性化的語言形式是為數(shù)不多的?!薄罢摷妓囍?造詣之深,在當時的湖北水彩畫壇上應推第一?!?周韶華:《有情趣的東方意象水彩》)。
獄中作畫
正當他已取得某些研究成果,專心致志地準備繼續(xù)進行他的“中國水彩畫”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時,一場更大的政治風暴又將他打入了地獄。1957年,中國大地開展了整風、“反右”運動,金家齊被劃為“極右分子”,并被判處有期徒刑5年。
金家齊懷著憤懣的心情走進監(jiān)獄,幸好他有一技之長,除勞動外,還經(jīng)常被抽出來辦黑板報和畫宣傳畫。很快,他的繪畫名聲在監(jiān)獄系統(tǒng)傳開了,省監(jiān)獄也將他“借”去畫畫。在省監(jiān)獄,他畫了一幅表現(xiàn)警察站崗值勤的大幅宣傳畫,監(jiān)獄的人說:“這幅畫畫得太真了,去也好,來也好,總見這個‘警察看著你!”他從省里返回沙市看守所后,因有此好表現(xiàn),受到看守所優(yōu)待。為便于他畫畫,還單獨給了他一間小房。這時,金家齊的心情已平靜了許多,他利用這個便利條件,心潮涌動時,也在小紙片上畫畫國畫、水彩。當時他10歲的大女兒金樺常來探監(jiān)。一次,他興致勃發(fā),在一張小宣紙上隨意揮灑,畫了一群小魚送給女兒,并在畫上即興寫詩一首:
魚兒魚兒放膽游,永向前,不回頭。
前面有險阻,前面有激流。
險阻煉爾膽,激流長爾謀,天寬地闊不用愁。
我?guī)讑^志當報國,休作庸人窩里斗。
窩里斗,幾時休,損人利己鬼神愁。
字里行間,寄寓了他對下輩的希望和對無休止斗爭的厭惡。
1962年初夏,金家齊獲提前1年多釋放出獄。回到家里,滿目一片凄涼。自從他被關進監(jiān)獄后,家里一下子沒了主要經(jīng)濟來源,一家5口全靠妻子周蘭每月幾十元的微薄工資維持生活。一家5口擠在一間曾作過倉庫、破爛不堪的10多平米的小房里棲身,一張舊春臺、兩張小床就把屋子里擠得滿滿的。昔日進城的領導干部、著名的美術家淪落到今日這般地步,金家齊十分心酸。一天他心有所動,即興畫了一幅《墻邊的靜物》的水彩寫真,畫面上是一堵殘破的舊墻,磚墻前的舊春臺上擺放著散亂的瓶瓶罐罐和已經(jīng)枯黃了的蓮蓬、殘藕及幾樣已經(jīng)干癟的菜蔬,真實地再現(xiàn)了他家當時生活的窘境。
金家齊出獄后,既沒有了組織,又無固定工作,為了全家人的生活,他只得每天畫一些床頭小畫,以兩角錢一張賣給工藝品商店貼補家用。那時3年“自然災害”還過去不久,副食品供應仍十分欠缺。金家齊想到這么多年家里人在饑荒中度過,沒有什么營養(yǎng),妻子又正懷著小孩,便在“黑市”上出高價買回兩條鯽魚,又買了兩棵大白菜,準備給大家改善一下生活。妻子正準備上午將魚做好,金家齊看著魚十分可愛,畫興大發(fā),便拉住妻子,說改在下午再吃。他將魚、白菜和廚房的兩個壺罐擺放在木箱蓋上,畫了一幅《有魚的靜物》,并在畫下寫下一行字:“1962.11.留助記憶?!币驗槭怯信d而作,用筆特別自然,空間感覺也很好。1992年,此畫被收入《中國水彩畫圖史》。
“荊江之花”
1963年,當時的中共沙市市委書記曹野在沙市熱水瓶廠蹲點,曹野是與金家齊同時進城的干部,與金家齊很熟,也知道金的美術才能,便點名要金家齊到水瓶廠去搞花樣設計。
沙市熱水瓶廠是1957年根據(jù)中央調(diào)整工業(yè)布局,支持內(nèi)地建設的方針,從上海遷來的4家小水瓶廠合并組成的。開始廠里沒有自己的花樣設計室,水瓶外殼花樣所用的畫稿、紙板,都是從上海、南京買來的,花樣陳舊,且畫得十分粗糙、死板,導致水瓶在市場上賣不出去,一度準備將“荊江”牌改名為“金魚”牌。金家齊到廠里以后,首先建立了花樣設計室,帶著廠里幾位青年美工,重新設計新的花樣,只用了短短幾個月時間,就把上海、南京買回來的老花樣換了下來。水瓶花樣設計雖屬一般工藝美術,但金家齊卻把它當作藝術作品來完成。他畫的花樣重姿態(tài)、重色調(diào)、重品格,鮮艷美麗,絢麗多彩,使這平平常常的熱水瓶,成了擺放在室內(nèi)的工藝品,給人以豐富多彩的藝術欣賞和美的享受。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荊江”牌水瓶的花樣已逐漸翻新,第一批經(jīng)過花樣更新的小磅水瓶,送到上海展覽,同行都感到十分驚訝。短短的幾個月,“荊江”牌水瓶竟像變魔術似的以嶄新的風貌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不久,市場上又傳來喜訊,“荊江”牌好賣了!特別是金家齊設計的花樣,都成了市場上的“搶手貨”,許多姑娘結婚置辦嫁妝,點名要買這些花樣的水瓶。
到了1964年底,金家齊和他的同事們共設計出大小磅別的新花型達98個,形成了多彩多姿的“荊江”牌風格。加之提高保溫性能,改進造型、包裝,聲譽鵲起,不僅暢銷國內(nèi),還遠銷到港澳、東南亞和歐美等幾十個國家和地區(qū),被譽為“荊江之花”。金家齊在水瓶廠卓越的藝術作為,印證了一句老話:是金子放在哪里都會閃光!
磨難中的佳作
正當“荊江”牌熱水瓶繁花似錦,工廠欣欣向榮之際,一場暴風驟雨席卷神州大地,“文化大革命”開始。市委書記曹野作為沙市最大的黨內(nèi)“走資派”被揪了出來,為他羅織的罪名,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推行“專家治廠”路線,重用“牛鬼蛇神”。在批斗曹野時,金家齊和本市另外3位知名高級工程師也被拉去,戴高帽、掛黑牌,一起參加陪斗。金家齊對這樣的胡鬧,內(nèi)心十分憤怒,事后戲寫了一首小詩,發(fā)泄自己的不滿:
“專家治廠”創(chuàng)名牌,也被拘來上斗臺。
何故陪君成反派,啞然一笑豈開懷。
在橫掃一切的“文革”風暴中,設計室他是呆不下去了。先是將他下放到勞動強度最大的大爐車間勞動,后又將他趕到郊外廠辦養(yǎng)豬場去喂豬,規(guī)定他每天早上6點鐘上班喂豬,晚上6點鐘下班,夏天晚上再騎三輪車去撿兩小時西瓜皮,撿完西瓜皮還要回到豬場去守夜。
“文革”中,金家齊盡管頭上壓著“反革命”、“右派”、“反動學術權威”3頂帽子,但經(jīng)歷過多次政治風暴的他,對眼前的災難已不感到十分意外了,他以沉穩(wěn)的心態(tài),對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泰然處之。一位藝術家在任何惡劣的環(huán)境里他都永遠是藝術家。在那艱難的歲月里,他的心仍記掛在他畢生追求的繪畫藝術上,在繪畫中尋找心靈的寄托和生命的方舟。不準他公開畫畫,他就隱蔽地畫,他是個一生都隨身帶著寫生本,走到哪里就畫到哪里的畫家,盡管在磨難中,也仍然沒有改掉這個習慣,每天他都懷揣著小寫生本和筆,在上下班的路上、在豬場、在撿西瓜皮的街頭……將自己感到有興趣的景象,隨手一一速寫下來,然后借回家的時間在油燈下進行整理。多年后,他在回憶那一段生活時,說“磨難中是繪畫救了我,一想到畫畫,我什么都忘記了”。
此時,他和家里人仍住在那間陰暗潮濕的小屋里,上面有個閣樓。沒有繪畫材料,他就在紙殼上畫,他曾向女兒金莉說過,只要給我一枝木炭,我就能畫出自己想畫的圖畫來。一天,他借著屋上亮瓦透進的微弱光線,在用木板、木條釘做的小桌子上畫人像,畫了妻子周蘭,又畫自己。畫好后,還拿在手里自我欣賞一番,從中找到一份心靈的慰藉。20年后,他翻出這些舊作,在自畫像的背面寫下了一段文字:“1966年畫于崇文舊居,轉瞬近二十年矣。當時已萬念俱灰,又不甘碌碌,乃借破屋頂光,寫此難平之意?!?/p>
他就這樣寫呀,畫呀,積累了不少素材。有一次,他的一個在湖北美院讀書的學生唐明松放暑假,特地到他的家里看望他。在言談中,金家齊仍離不開藝術,他對學生說:“養(yǎng)豬場也有美,好多可以入畫的題材在心中蘊藏著,總有一天我要把它們畫下來。”事實正是如此,“文革”后,被收入《中國水彩畫圖史》的《雨后》、選赴國外展覽的《秋》、參加省美展的《初冬》、被湖北美術館收藏的《暮》、參加華東五省(市)聯(lián)展的《杏花春雨江南》、創(chuàng)造了水彩新技法的《秋韻》和《鄉(xiāng)間小景》等都是那一時期的作品。這些作品凝重大度、渾厚多姿,展示了大家的氣魄,畫出了作者的心聲,別有一種特殊的品位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有人對他那段時期的作品,作過這樣的評價:
“欣賞金家齊先生的水彩作品,在令人驚嘆的表現(xiàn)技巧之外,別有一種沉穩(wěn)持重而耐人尋思的內(nèi)涵,這與他生命中所遭遇的淬煉不無關系。在那艱難的歲月里,生命的光芒只有暗自深藏在最深最深的心靈底層。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在秘密的狀態(tài)下完成與保存下來的,然而這些對他身心深沉而痛苦的撞擊,卻磨煉出他堅韌、謙和的性格與對生命價值深沉的思索,孕育出他特殊的審美品味,使得他的作品別有一種深沉悲涼而又清新脫俗的風格?!?曾肅良:《萬象見氤氳,曖曖內(nèi)含光》)
金家齊被趕出了設計室,他設計的花樣也一同遭到禁用,廠里不再采用他的畫稿,而代之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忠于》、《林副統(tǒng)帥題詞》等適應當時政治形勢的花型圖案,這些花樣盡管十分“革命”,但用戶特別是外商卻不買這個賬,產(chǎn)品銷售一下子又跌入了低谷。在1971年廣州秋交會上,“荊江”牌水瓶因花色不對路而受到外商的冷落。后來有個外商在交易會的舊樣品中,翻出了金家齊設計的《玉蘭花》、《春華秋實》兩個花樣和從美術院校分來的學生郭方頤設計的一個花樣,才訂了一批貨。
于是,廠革委會感到“還是吃飯重要”,便將金家齊調(diào)回了花樣設計室,但仍沒有放松對他的監(jiān)督管制,除了設計,每天還命他早晨6點到8點打掃廠區(qū)衛(wèi)生。居委會見金家齊已不在豬場養(yǎng)豬了,也命他節(jié)假日到居委會掃半天街?!皰叩鼐蛼叩匕?”只要讓他重新拿起畫筆,他什么也不計較。經(jīng)過幾個月的努力,金家齊和他的同事們很快設計出一批好看的新花樣。在1972年的秋季廣交會上,“荊江”牌水瓶的出口銷售量居然躍居全國同行業(yè)廠家之冠,連送去的樣品也被賣光了,“荊江”牌熱水瓶又恢復了“荊江之花”的美譽。廠里一個“造反派”頭頭暗地里悄悄對金家齊說:“廠里多虧你這兩筆吃飯!”
為祖國山河留痕
1978年,金家齊收到了錯劃“右派”的改正通知,恢復公職,“反胡風”時的“歷史問題”也得到改正。經(jīng)歷了20多年的政治磨難,終于還了他的清白。從這以后,金家齊名譽恢復,1979年他當上了沙市市政協(xié)常委,1981年被調(diào)到沙市輕工業(yè)局主管全系統(tǒng)的設計工作,并被選為全省工藝美術委員會的副主席,先后擔任了省政協(xié)委員(第五、六兩屆)、省美協(xié)理事、水彩藝委、市文聯(lián)副主席、市美協(xié)主席、沙市畫院院長。
對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金家齊都以平常的心態(tài)對待,他并不十分在意這些頭銜,他最為欣喜的是自己能隨心所欲地公開畫畫了。一天,老伴在集貿(mào)市場上買回幾條鱖魚,金家齊一時興起,畫了一幅題名《鱖魚》的速寫小品,并在畫面上題詞:“多年不見鱖魚,今集市開放,始得一見,于家務紛亂中捉筆志之。”這幅畫他畫得隨意而暢快,畫面生動感人,洋溢著畫家從“文革”磨難中走過來難以抑制的欣喜。
此時他已是花甲之年,他十分珍惜這遲到的晚晴,他要抓緊時間多創(chuàng)作一些作品,多研究一些“中國水彩畫”的畫法。他曾寫過一首題為《自勉》的勵志詩表達當時的心情:
客路三千里,
坎坷四十年。
自分沒草莽,
不意見晴天。
但求心無愧,
何懼從頭越。
誰畏征途遠,
焉可嘆衰顏。
他還在一首詞中填入了這樣的詞句:“而今國是縈懷,催我振轡征途。論得失,都尋常事,何須反顧?”
金家齊從50年代起,因為受著種種限制,20多年來,沒有到外地寫生,也不允許他參觀全國大型美展。特別是“反右”后,更不許他拿作品參加展覽,有時他設計的水瓶花型在行業(yè)評比中得了獎,也不讓署他的名字。改革開放后,他獲得了行動自由,決心趁自己還跑得動,到祖國各地去寫生。他十分欣賞我國著名山水畫家李可染的一句話:“為祖國河山造像?!苯鸺引R說:“我也要為祖國歷史留痕!”
從70年代末起,他就帶著寫生畫具奔赴各地寫生。他先后到過北京、承德、黃山、貴州、重慶、五臺山、張家界、蘇州、杭州、桂林漓江、洞庭湖和泰山、衡山、華山、嵩山、恒山等中國各大名山,足跡遍及祖國的山山水水。乘火車,他靠在窗前;乘輪船,他佇立甲板。他走一路,畫一路,將沿途的風景名勝、民俗風情、物品特產(chǎn),乃至坐在大車谷堆上的農(nóng)婦、趕集歸來的侗女、石板蓋成的民居、江南的鵝群、大足山上的佛像、頂禮膜拜的僧眾,都一一畫入他的寫生本中。他給他自己的寫生與創(chuàng)意立下了幾條:第一,不能張冠李戴;第二,不拘細節(jié),取其所欲見,舍其所勿庸見;第三,要有所引申;第四,要升華與歸納,易作者之畫境為觀者之化境;第五,錘煉是為了最真等。
就這樣,他堅持到外地寫生10多年,積累的寫生素材達數(shù)十本。他不怕辛勞、不怕吃苦,他認為現(xiàn)在可以無拘無束地寫生作畫,是對他20多年所失去的最好的彌補。他一邊寫生、一邊創(chuàng)作,十多年來,先后創(chuàng)作出《黃山云松》、《菏澤牡丹》、《泰山極頂》、《雁蕩山下》、《野塘飛鷺》、《菊》、《采收》、《飲馬》、《山間小景》以及《三峽系列》等作品及研究稿200多幅。他以中西并用的手法和豐富的色彩,反映了祖國的壯麗河山和城鄉(xiāng)面貌的新氣象,創(chuàng)造出大量具有優(yōu)美意境和感人情趣的作品,不論是風景、人物、靜物,都瀟灑明媚、激情奔放,哪怕是一幅幅小小的牡丹也畫得那樣艷麗、潤澤、神形兼?zhèn)洹?/p>
金家齊做人真誠,為藝也真誠。他認為繪畫是一門誠實的事業(yè),如果不能遠離浮躁、遠離沽名釣譽,就不能產(chǎn)生美,更不能創(chuàng)造美。他曾在一首題為《詩箴》的詩中這樣寫道:
“詩貴有真情,人貴有真誠。以誠參天地,方可泣鬼神?;蜞笥诔梢?guī),或僵守師承。不敢越雷池,不敢露心聲。只如小兒女,效作東施顰。嗟哉學舌者,豈能是詩人?!?/p>
雖是論詩,亦為論畫。字里行間,反映他真誠平和的從藝心境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在任何時候都堅守自己的一顆純真的心,淡泊寧靜地用我家我法畫出自己的心聲,從而造就了他水彩藝術恒久的生命力和感染力,他于90年代創(chuàng)作的《三峽風光》組畫,最能說明他的為人為畫。
早在1946年秋,武昌藝專遷回武漢,金家齊因所乘木船途中沉沒,改作步行,途經(jīng)三峽時,那雄偉、秀麗、奇特的自然風光,使他深為震撼,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他當時就立下志愿,終有一天他要用自己的畫筆將這神話般的境界真實地描繪下來。在這以后的40多年歲月里,因屢遭坎坷而未能如愿。
1987年他已66歲,正式辦理了離休手續(xù),便決心利用有生之年搶在三峽工程動工、峽谷被淹沒之前將三峽奇秀的風光繪畫下來,以實現(xiàn)自己多年的夢想。從這以后,他每年都要從宜昌乘船到重慶,再從重慶返回宜昌,沿著全長193公里的山水畫廊一路寫生。雄偉壯麗的瞿塘峽、幽深秀美的巫峽、灘多水急的西陵峽,一一描入了他的寫生本,并隨時記下自己的感受,他的全部身心都浸沉在山的重疊與石的紋理變化之中,令他陶醉。有一次,在三峽由于過分激動,四卷膠卷回來沖洗后,竟有一卷是空白,那又是他最感興趣的資料之一。他二話沒說,當即起程重返三峽,終于補照了那些資料。金家齊以七旬之身在三峽寫生整整6年,前后往返三峽10多次,又經(jīng)過4年的艱苦創(chuàng)作,終于完成了由《三峽云煙》、《峭壁懸石》、《三峽石壁》、《三峽鷗影》、《三峽晚煙》、《峽光掠影》、《三峽夕照》等10多幅整開水彩畫,組成了一組氣勢磅礴、幽深迷朦的《三峽風光系列》組畫,另外還有20多幅三峽素材研究稿,對三峽石壁的結構、肌理與江水的變化的研究是那樣的準確、精到。過去不少畫家也曾畫過三峽,但多是寫意、寄意,像這樣實地大量的寫生與研究,這樣真實、系統(tǒng)地將它描繪下來,金家齊可稱是畫界第一人。有位美術評論家曾這樣評價金家齊《三峽系列》的藝術成就:
“他描寫三峽石壁,用色輕薄而淺淡,錯綜復雜的崖壁,他以簡略的筆線和快面描寫,卻給人堅若金鐵、氣勢磅礴的質感。尤其是他對云霧的處理,以留白的方式,讓山崖與山崖之間產(chǎn)生距離,在云霧迷朦之中,也讓人產(chǎn)生遐想的空間。尤其特殊的是,他的云霧雖以留白處理,卻輕輕加入了色彩的元素,使得云煙之中似乎含藏著光影或是彩虹般的水氣變化。山光云景,霧氣飄動,加上碧水之中靜水流深的趣味,相映著崖壁的倒影與留白的河洲,以及行船的船家,不但顯得氣韻盎然,更有一股動靜相生,而又悠然自得的氣質?!?/p>
“我還想再活一次……”
金家齊一生淡泊名利,從不為名利所累,也不為時尚左右,特別是經(jīng)過這樣多的人世滄桑,他更不求出人頭地,不求一鳴驚人,始終以一顆平靜的心態(tài),心無旁騖地讓自己沉浸于繪畫與研究之中。
自1994年由他主持在沙市舉行的湖北省水彩“雙聯(lián)”展后,他就再也很少與外界聯(lián)系,也不參加各項畫展,中圍水彩研究會聘他為理事、湖北書畫院幾次邀他擔任該院院士,他都一一婉言謝絕。
他在寫給他的畫友、湖北省書畫院院士陳少云先生的一封信中曾表露過自己的心跡:“我不能像你一樣,自由翱翔于藝術天宇,我深感來日不多,我想利用這點余年,畫幾幅畫,完成一點冷靜的研究工作。”從那以后,每次舉辦全國和全省美術作品展覽,畫界同仁都要他送作品參展,他的學生也多次提出要為他舉辦個人畫展,他都以“太勞神費力”,一一婉言謝絕。有一次省里舉辦畫展,籌辦展會的負責人對他說,展會已為你準備了4個大畫框,也不要你出展費,你就拿幾幅來吧。金家齊還是笑著謝絕了。
金家齊一般不拿作品參加展覽,但有一次卻是例外,1997年香港回歸,市里籌辦慶回歸的畫展,老人精心繪畫了一幅整開水彩畫《團結松》送展。這幅畫他畫得頗為認真,尤其是用筆用色多借鑒于中國傳統(tǒng)繪畫。畫好后,他又在畫上題寫了一段較長的文字:“‘團結松乃黃山名松之一,因此類巨松,一本多干,故以團結名之。其雄踞高峰,傲然屹立,有不可等閑視之氣概。此畫作于香港回歸倒記時一百天之日,本于我早年幾上黃山寫生系列之素材。今以參加慶回歸之展出,以寄本固枝榮慶回歸,并祝祖國日益興盛之意!”愛國之情溢于字里畫間。
進入21世紀后,金老已年逾八旬,因年事已高,他也不再外出寫生了,更不與外界聯(lián)系,基本過著隱居式的生活,每天靜下心來,深居簡出,閉門作畫或整理原來的畫稿。在他的畫室里,一幅幅大大小小的水彩畫掛滿了房間,其中有的畫作還特別標明“初稿”或“研究稿”。經(jīng)過幾十年艱難的磨煉,他的畫更為成熟、凝重大度和揮灑不羈,畫面構圖嚴整,用筆簡練、暢快、勁利,用色不多,卻景致幽雅、萬象森然,別有一種淡泊寧靜的趣味,不少畫看起來就像是“寫意水墨的水彩”。
曾任中央大學、南京工學院建筑系教授,被稱為“中國水彩之父”的百歲水彩畫家李劍晨生前曾這樣評價金家齊的水彩作品:自西方水彩傳入中國,畫風都是偏重于西方,只有金家齊才是將東西方結合,創(chuàng)造了中國水彩畫的民族風格。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水彩藝委會主席黃鐵山也對金家齊東方水彩的藝術風格作過很高的評價。
天有不測之風云。2003年10月,老人根據(jù)三峽寫生素材正醞釀創(chuàng)作一幅《神女峰》的水彩畫。一天,他突然感到頭一陣發(fā)昏,視力模糊,兩腿無力,便擱下畫筆,到醫(yī)院診治,經(jīng)醫(yī)生檢查,為腦血栓中風。老人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他人在病中,心里仍想著繪畫,他說:“我能再活一次就好了!”病情稍有好轉后,他便有意加強鍛煉,每天從五樓家中走下來,到對面公園轉一圈,或練練毛筆字、寫寫詩,加強大腦鍛煉和恢復手勁,3年后身體漸漸康復。
2006年夏天,他見住宅對面川祖宮池塘里,綠葉滿塘,荷花競放,激發(fā)了他的藝術激情,便拿起寫生本將它速寫下來。有位叫蘭蘭的鄰居見他如此癡情,勸他多多休息,說:“您年紀大了,不要再翻‘老皇歷了?!苯鸺引R笑了笑說:“謝謝你的好意!”回家后,他試著畫了一幅水彩《荷花》,并在畫的一側仿前人句題道:“一年好景君須記,正是荷塘綠滿時——2006年8月病后初作。”此幅《荷花》水彩,花影相映,新穎別致,既有西洋畫寫實功力,又有傳統(tǒng)筆意和動人情趣,呈現(xiàn)出含蓄的詩意?!拔矣帜墚嫯嬃?”欣喜之余又作自嘲詩一首:
身心尚健手腳遲,自詡聰明人笑癡。
非怪蘭蘭奚落我,“過時皇歷”豈先知。
繼試畫《荷花》之后,兩年來,老人又畫了30多幅畫,風景、靜物、花卉、人物各樣題材都有,金家齊將其集成一本,并在扉頁題詩一首:“練線又練點,就為老花眼。夜夜丹青夢,前路能多遠?!砟陳杭蚕嗬p,時日荒疏,苦難自補,再不急起直追,悔恨何及,勉之勉之!”
金家齊先生這種老驥伏櫪,為藝術奮斗終生的執(zhí)著精神,實在令人敬佩。
金家齊有4個女兒,大女兒金樺精室內(nèi)工藝裝飾;二女兒金礬擅國畫,現(xiàn)為湖北省美協(xié)會員;幺女兒金莉更得父親真?zhèn)?專攻水彩,曾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進修和在湖北美院研究生部水彩班研究水彩創(chuàng)作,曾任荊州婦女畫會副會長,2001年定居臺北,現(xiàn)為臺灣知名女畫家。
金莉從小就對父親非常崇拜,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天才大畫家。2003年她接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匆匆趕回家,在病榻前,她想到父親保留了這么多、這么好的作品,絕大部份都是沒有公開露過面的,應在父親有生之年,為父親辦一次個展,讓這埋沒了幾十年的作品公開展出來。她便倚在父親身邊,鼓勵父親說,我要為你出版畫集、辦畫展,你要早日康復,有很多事情我等著與你共同完成。經(jīng)過一番籌備,《金家齊水彩畫集——有情趣的東方意象水彩》于2008年1月在臺灣正式出版,金家齊水彩個展也于同年5月在臺北國父紀念館成功展出。展出期間,好評如潮,并有畫界與企業(yè)界的朋友,以每幅幾十萬元到100萬元新臺幣的高價買走了金家齊的幾幅水彩畫。有位畫家不僅買了他的畫,還在一篇文章中動情地寫道:
“對金家齊先生,這位被忽略多年的水彩巨匠,我們所應該做的,除了舉辦展覽、出版畫冊之外,更應該開始積極地收集他的相關資料,進行藝術風格與史料的整理、分析與研究,這對于一生奉獻給水彩藝術的金家齊先生來說,這才是我們這一代對于蓽路襤褸的前輩畫家,最好也是最高的致敬!”
金家齊先生為發(fā)展我國水彩畫事業(yè),埋頭苦干、不求聞達,矢志不移地奮斗了60多年。他卓有成就的探索成果顯現(xiàn)出不可磨滅的光彩,給我們提供了許多可資借鑒的寶貴經(jīng)驗,他的從藝態(tài)度和探索道路所具有的典范意義,很多方面都值得后輩認真領會和學習。我們衷心祝愿金家齊老人生命與藝術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