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血冷娃

天　成

引子

1937年7月7日,侵華日軍發(fā)動了“蘆溝橋事變”,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日軍閃電般攻城略地,大片國土相繼淪喪。隨著山西各主要關(guān)隘先后失守,中條山的戰(zhàn)略地位就顯得愈加重要。

中條山位于山西南部、黃河北岸,橫寬170公里,縱深50公里,與太行、呂梁、太岳互為犄角,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踞之,我軍可俯瞰豫北、晉南,進則可直插敵后;退則可踞險而守,屏蔽洛陽、潼關(guān);失之,日軍則可占據(jù)此要地,渡河南下,圖我隴海,侵我中原,進逼陜甘。因而,中條山地區(qū)被視為抗日戰(zhàn)爭時期“關(guān)系國家安危之要地”。

1938年3月,日軍以山西南部重鎮(zhèn)運城為大本營,由侵華總司令岡村寧茨親自坐鎮(zhèn)指揮,集結(jié)兵力,企圖渡河南犯。

1938年7月,一支由楊虎成的第17路軍為主擴編組成的第31軍團、300多名冷娃在孫蔚如將軍率領(lǐng)下,星夜渡過黃河,開進了黃河北岸的中條山。

1938年8月8日,日軍牛島、川岸師團3000余人,從運城方向撲向永濟。

永濟(舊蒲州)位于中條山西端,緊靠南北走向的黃河,與風(fēng)陵渡成南北直線,是守護風(fēng)陵渡的前沿要塞。

孫蔚如率軍渡河前,已派獨立46旅旅長孔從洲先期過河,占領(lǐng)了永濟。

黎明,日軍十幾門大炮同時向永濟城外的中國軍隊東原陣地開火,9架飛機盤旋著投擲炸彈。從中條山下的西姚溫到黃河岸邊的永樂莊,中國軍隊20多里的防線上火光沖天,硝煙彌漫。

孫蔚如為鼓舞士氣,將軍團指揮部設(shè)在中條山的最西端、半山腰上的六官村,這里不僅“山下鼓角相聞”,而且可以俯瞰整個永濟戰(zhàn)局。

黃昏,日軍出動裝甲部隊,天上飛機呼嘯,地下坦克轟鳴。陜軍才經(jīng)歷了娘子關(guān)大戰(zhàn),原氣尚為恢復(fù),武器裝備又極差,眼看著東原岌岌可危。在東原防線上指揮作戰(zhàn)的是陜軍名將孔從洲,便命令102團團副楊法震速帶一個營沖出去,繞到敵人背后的栲栳鎮(zhèn),從背后襲擊敵人。

楊法震率一營士兵一路沖殺,在黑水村端掉了敵警戒哨,在唐家營消滅了敵預(yù)備隊;在北古城炸毀了日軍增援的汽車隊……一連數(shù)日左沖右突,神出鬼沒,攪得日軍后營大亂,從而大大緩解了中國軍隊主陣地的壓力。

8月15日清晨,大霧彌天,日軍調(diào)集1200多人,向楊法震設(shè)防的上高市猛撲過來。楊法震在指揮士兵們打退了敵人的4次進攻、自己親手擊斃13名鬼子后,與300名弟兄一起魂歸上高市。

當(dāng)晚,東原防線上,日軍見主陣地久攻不下,便沿中條山繞道攻打北麓的制高點堯王臺。堯王臺下一場血戰(zhàn),終于將日軍擊退。但從堯王臺退走的日軍又迂回偷襲,一夜間占領(lǐng)了東南方向的西姚溫、解家墳、萬古寺,使中國軍隊處于腹背受敵的境地。

永濟城外,日軍又突破了東原防線,兵臨永濟城下。

在六官村坐陣指揮的孫蔚如急調(diào)有“鐵軍”之稱的教導(dǎo)團去奪回萬古寺。三營營長張希文一馬當(dāng)先,在收復(fù)了萬古寺后又逆襲西姚溫。由于戰(zhàn)局瞬息萬變,通訊中斷,三營被日軍圍困在了西姚溫。

日軍將西姚溫陣地突破,張希文營向該處逆襲、肉搏一晝夜,全營將士壯烈殉國。

8月17日,日軍從東、南、北三面(西面是黃河)包圍了永濟城。

日軍用炮火將城墻炸得到處都是缺口,城墻外的護城河已被雙方士兵的尸體堵塞,變成一條“血河”。下午5時許,日軍在坦克大炮掩護下沖進城內(nèi),中國軍隊官兵在城內(nèi)展開巷戰(zhàn),連炊事員也揮著菜刀殺入敵群。6時許,永濟失陷,中國軍隊500名官兵壯烈殉國。

永濟失陷后,教導(dǎo)團團長李振西在永濟到風(fēng)陵渡之間的韓陽鎮(zhèn)筑起第二道防線。團副魏鴻紀帶領(lǐng)一支便衣隊多次插入敵后,奇襲敵營,攪得日軍一時風(fēng)聲鶴唳……在一次奇襲完成后,撤退途中,年僅25歲的魏團副不幸遇難。

一個小小的韓陽鎮(zhèn),竟使鬼子半個月久攻不下,于是他們又故伎重演,從中條山西部的王官峪迂回包抄。教導(dǎo)團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遵照孫蔚如的命令,撤出韓陽鎮(zhèn)。至此,永濟戰(zhàn)役結(jié)束。

日軍雖然占了永濟和風(fēng)陵渡,但懼于中國軍隊的中條山防線會斷其后路,仍然不敢舉兵渡河。

第31軍團由楊虎成的第17路軍為主擴編組成。楊虎城因“西安事變”被迫出國,臨行前將自己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西北軍交給結(jié)拜兄弟孫蔚如,并一再告誡:一定要牢記“兵諫”之初衷,一切以抗日大局為重……

“蘆溝橋事變”后,孫蔚如向蔣介石請戰(zhàn),并向國民政府和陜西民眾宣誓:“余將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舍身家性命以拒日寇,誓與日寇血戰(zhàn)到底!但聞黃河水長嘯,不求馬革裹尸還……”蔣界石批準了孫蔚如的請戰(zhàn)要求。

永濟一戰(zhàn),部隊減員嚴重。孫蔚如即刻派人回陜求援。招募新兵,十萬火急。3匹快馬奔弛在西安至渭南的官道上,為首的是177師101團二營營長楊汝才,一路快馬加鞭,直奔渭南縣青龍堡。

一

關(guān)中平原,沃野千里。時下已是8月,地里的秋莊稼已基本收割停當(dāng),家家戶戶屋沿下掛著一辮辮黃燦燦的玉茭棒,一串串紅艷艷的辣椒;場院上堆滿待碾的豆莢;樹上遍掛著彤紅的柿子……又是一個好年景。

青龍堡南臨渭河,土地肥沃,旱澇保收。年年中秋節(jié)堡子里趕廟會都要唱大戲,今年也不例外。只是今年的戲班子不是請來的,是自己找來的。這家有名的秦腔戲班為躲避戰(zhàn)火,逃出了西安,跟叫花子差不多,只要管吃管住給幾個錢就行。戲臺子就在堡子外邊的城隍廟里。

這城隍廟很是有些年頭了,秦磚漢瓦,殘垣斷壁。臺柱子上油漆斑駁,古香古色的鏤空浮雕依然展現(xiàn)著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城隍廟坐落在百畝地。地里沒有收回去的玉茭稈子、豆角秧子一坨坨堆在地上。戲臺周圍的空地上擺滿了各種小吃攤點。渭河流域盛產(chǎn)小麥,自古以來這里的人們都以面食為主,一天三頓飯,頓頓不離面。主食是面條和蒸饃。關(guān)中的面條就像關(guān)中人一樣實在。正如歌謠所述:

關(guān)中面條真不賴,

搟厚切寬像褲帶。

面香筋道細又白,

爽口耐饑得太。

“得太”就是好得很,是關(guān)中方言。

開戲之前先要擂三通鼓,現(xiàn)在才擂罷一通鼓,安娃跟蘭芝就遠遠地坐在一堆玉茭稈上,觀望著紛亂的人群,有一搭沒一搭地閑嘮。半干不濕的玉茭稈子經(jīng)日頭一曬,散發(fā)出一股甜絲絲的清香。

安娃跟蘭芝都是青龍堡的,從小就定下了娃娃親。關(guān)中地區(qū)很特別,自古就“肥水不流外人田”,講究“好女子不出村”。安娃和蘭芝兩家是青龍堡的老戶,知根知底,兩家老人一點頭就成了親。這里的人很奇怪。十七八歲了,平日里低頭不見抬頭見,明知對方是自己的什么人,卻連個招呼都不敢打。到年底,安娃就要把蘭芝娶進門了,倆人這才敢偷偷地約會、見面。

娃大了,懂事了,也該讓他們接觸了。老人們這么說。

安娃跟蘭芝坐在玉茭稈堆上,兩人中間仍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安娃說:你坐過來些。

蘭芝說:你說,我聽得見。

遠了看不清。

你七老八十了?

我想摸摸你的手。

手有啥摸的,摸你自己的吧。

看把你金貴的,過了門鉆進被窩里,我想摸哪兒摸哪兒。

蘭芝臉一紅,抓起一根玉茭稈就打安娃。安娃嘻笑著,挪到了蘭芝身邊,蘭芝正要移開,安娃一胳膊攬住了她的腰。兩個人一搖晃,便惹得玉茭稈子“咯咯吱吱”狂笑不止。安娃跟蘭芝笑了。

十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關(guān)中人性情侃快,豪爽率直,剛板硬正,寧折不彎,這種特性便為關(guān)中漢子們贏得了一個響亮的名號——冷娃。

啥是冷娃?冷娃就是鑄在關(guān)中人骨子里的一種氣質(zhì),概括起來四個字:生、愣、蹭、倔。冷娃們就憑著這種氣質(zhì),這種天性,為中華民族,為炎黃子孫創(chuàng)立了驚天地,泣鬼神,萬世不朽的功勛。

二通鼓打罷,戲臺下的人安定下來。蘭芝拗不過安娃,也就住了手。她內(nèi)心里并不反對安娃與她親近。她眼睛的余光瞧見了他下巴上短短的胡茬子,高高突起的喉結(jié),厚厚的胸膛,粗壯的胳膊……再過兩個月就要和眼前的這個男人永遠生活在一起了。為他做飯疊被,為他生兒育女,想到這些,她的臉就紅得像是涂了一層粉彩,越發(fā)地水靈了。

安娃樓著蘭芝的腰,隔著幾層布就感覺到她身子很柔、很軟、很光滑,像摸在了綢子上。他還聞見了她身上那股女人特有的氣息,一種很撩人的味道。七八歲上他就知道蘭芝是他婆姨。有一年端午節(jié),他給蘭芝家送粽子,半路上碰見了蘭芝,他把粽子往她懷里一塞,扭頭就跑。無意中他手碰到了滑滑的東西,不知是她的手,還是她的衣裳袖子。那種感覺很短暫,也很朦朧,絕沒有今天這感覺真實、愜意,讓他不忍釋手。

她頭抵著他肩膀。他不用勾下頭,目光朝下一垂就看得清楚,她那烏黑的發(fā)絲在陽光下泛著藍幽幽的光,長長的睫毛幾乎是等距離排列著,琥珀色的眸子里閃爍著熾熱的光芒,小巧的鼻子,輪廓分明的嘴唇……他真想在她那紅撲撲的臉蛋上親一下,但他不敢。好像戲臺下那些人后腦勺上都長著眼睛,在看著他哩。

三通鼓之后,便響起了委婉纏綿,悠揚悅耳的弦子聲。正本戲是《金沙灘》,是秦腔的傳統(tǒng)劇目,慷慨激昂,豪邁悲壯,尤其是那黑頭楊繼業(yè),真?zhèn)€是得太。嗓音渾厚,字正腔圓,吼得人兩耳轟鳴,連空氣都在顫抖:

金沙灘——戰(zhàn)胡兒——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

此時安娃已完全進入角色,似乎他就是戲里的好男兒,正手持大刀與敵人拼殺。幾個敵人把他團團圍住,他舉起刀奮力砍去。

就在這時,天邊傳來一陣轟鳴聲,人們不約而同地朝天上望去,十來架飛機正由北向南飛過來。飛機飛得不很高,隱隱約約看得見飛機翅膀下有兩個紅點子,是日本人的飛機。一個多月來,天天有日本飛機從頭上飛過,人們又接著看戲。突然,一聲尖利的呼嘯在空中響起,天上出現(xiàn)一個黑點子。

炸彈!有人喊了一聲。

“轟隆”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一股黃色煙柱在戲臺的東南角沖天而起。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把人們震懵了,蘭芝嚇得一頭鉆進安娃懷里。人們在一剎那的傻呆之后便爭相逃命,潮水般地向四周擴散、擁擠、碰撞、推搡、踩踏,哭喊聲、吆喝聲、叫罵聲、呻吟聲,從慌亂的人群中噴涌而出。戲停了,器樂不響了,一種恐懼的混亂與嘈雜充斥了整個空間。

一位軍人三兩步就躥到戲臺中央。這人就是楊汝才,他揮動著胳膊高喊:鄉(xiāng)親們,不要亂!

可是他的高喊,被混亂的局面淹沒了。見喊不起作用,楊汝才掏出手槍,對著天空“砰,砰,砰”連開了3槍。

槍聲劃破長空,騷亂的人群立馬寂靜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

日本人的炸彈并沒扔在人群里,落在了戲臺東南角上。賣油糕的老漢和他的孫女炸死了,還有四五個人被炸傷。楊汝才吩咐把炸傷的人抬去醫(yī)治,扯下戲臺上的桌布蒙在兩具尸體上。他又喊道:鄉(xiāng)親們,不要驚慌,日本人飛機是去轟炸西安的,落在咱這里是意外。楊汝才嘴上這么說,但心里明白,這顆炸彈決非意外,而是喪心病狂的日本鬼子專門投下來的。

楊汝才跳到一條凳子上,指著地上兩具鮮血淋淋的死尸,吼道:鄉(xiāng)親們,你們都看見了,日本鬼子是怎樣殘害咱們中國人的。他們占領(lǐng)了山西,占領(lǐng)了黃河北岸,打到了咱家門口。日本鬼子奸淫燒殺,無惡不作。我們能眼看著日本鬼子來糟蹋我們的好日子,殘害我們的父老兄妹無動于衷嗎?

不能!

打狗日的去!

跟小鬼子拼了!

……

群情激昂,吼聲震天,冷娃們憤怒了!

楊汝才稍稍停頓了一下:國難當(dāng)頭,匹夫有責(zé)。為保家衛(wèi)國,我們要拿起刀槍上陣殺敵,把日本鬼子趕出咱們中國去。有血性的男兒,愿當(dāng)兵的就去征兵處報到,關(guān)中父老不會忘記你的。

不知什么時候,一張桌子已擺在了戲臺下,兩個軍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旁。桌上立著一個紙牌:征兵處。眨眼間,冷娃們就里三層外三層,把征兵處圍了個水泄不通。

安娃被楊汝才那番話打動了,被日本人的暴行激怒了,被踴躍報名參軍的冷娃們感染了。他慢慢地扶起未婚妻蘭芝,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芝,我要去當(dāng)兵!

二

夜飯已吃罷,安娃娘在伙房里收拾鍋碗。安娃圪猴在院門外的石墩上,兩眼盯著巷子盡頭。

時值中秋,浩月當(dāng)空。皎潔的月光給大地涂了一層薄薄的亮白,犄角旮旯的黑影便顯得愈加幽暗,仿佛是一筆刻意的濃墨,卻也使一切都顯得虛幻朦朧,一如安娃此刻的心那么不踏實。他悄不蔫地圪猴在石墩上,心里卻在敲著大鼓。約摸過了一袋煙工夫,巷子那頭飄來一個窈窕的身影,安娃一眼就認出是蘭芝。要在平日,他立馬就迎過去了,而今天沒有,依然不哼不哈地圪蹴在那里。

蘭芝遠遠地說:銀娃也報名參軍了。

安娃倏地從石墩上蹦下來:真的?

可不,起先我大不依,后來我說你也報了名,我大才不言語了。還是你的面子大。

蘭芝姊妹兩個。她弟弟叫銀娃,比安娃還小兩歲,今年才十六,平日嬌慣的了不得,可他爹是個明理人,事情就好辦。安娃在家門口等蘭芝,是跟蘭芝約好了一起去說服他娘。原先,他并不知道銀娃也報了名,這下他的信心就更足了,拉起蘭芝進了院里。

安娃娘從伙房里出來跟蘭芝碰了個照面,蘭芝小聲喊道:娘。

安娃娘咯咯笑個不住,一邊應(yīng)聲解圍裙,一邊嚷嚷:屋里坐,屋里坐。

蘭芝跟安娃進了屋。

蘭芝坐在炕沿上,安娃圪猴在凳子上。安娃娘緊著在抽屜里翻騰,一邊翻騰一邊說,糖蛋兒咋不見了?在村里,糖蛋兒就是待客的上等吃食。也不知是啥時買下的,放了多少日子,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這份心是少不了的。

安娃喊道:娘,別翻騰了,蘭芝跟你有話說呢。

安娃娘答應(yīng)著:說吧,我聽著哩!便抓過一把糖蛋兒塞在蘭芝手里。兩只腳后跟一蹭就脫了鞋,爬上炕,盤起腿坐在了蘭芝身邊。蘭芝接過糖蛋兒,分了一些給安娃,又揀了一顆塞進婆婆嘴里。安娃娘含著糖蛋兒喜滋滋地拉住壯芝的手說:娃,有啥只管說。

蘭芝沉吟片刻說:娘,銀娃報名參軍了。

安娃娘一連聲地說:好、好、好,參軍是好事,保家衛(wèi)國嘛。銀娃就是有出息,來日準能當(dāng)官。

接下來蘭芝就沒話了,她看著安娃,安娃看著她。片刻的僵局之后,安娃開口了:娘,我也報了名。

報啥名?

報名參軍呀!

你……安娃娘頓時就一臉的不高興,見人家拉屎你也屁眼癢癢,你瞎攪和啥哩!

安娃從凳子上下來走到娘跟前,柔聲道:參軍可不是瞎攪和,是為保衛(wèi)你,保衛(wèi)蘭芝,保衛(wèi)咱青龍堡老百姓!

你祖輩單傳,就你這一根獨苗,萬一……安娃娘沒有接著往下說。

娘,日本人可不管你單傳不單傳,見人就殺,見房子就燒,到時候就晚了。

安娃娘勾下頭不再言傳。安娃接著說:剛才你還說銀娃參軍是好事,有出息,準能當(dāng)官。我也給你弄個官回來,叫你榮耀榮耀。

娘不稀罕,娘只要你守住咱這個家。

誰不想守家過太平日子,這都是日本人逼的。要想太平就得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去,不然就別想太平。

一年多來,世人天天都在喊抗日救國,安娃娘豈能無所觸動?她實在是不忍心她的獨生子參軍呵。她忽然扭過臉問:芝,你是安娃婆姨,他去當(dāng)兵你愿意么?

蘭芝咋也沒想到婆婆會把這個燙手的紅薯扔給她。她今夜來此是幫安娃說服婆婆的,而婆婆不答應(yīng)也在意料之中。一個沒過門的媳婦,對這等大事咋好表態(tài)?說愿意,不是她的心里話;說不愿意,又說不出口。她已答應(yīng)了安娃,而且也知道安娃是那種拿定了主意,十頭牛都拉不回的犟筋頭。她既不能辜負安娃,也不能違背婆婆,只好埋下頭不言聲。

安娃娘:芝,你說句話呀,他可是你漢子!

安娃:芝,娘叫你說你就說。

安娃娘:你是他婆姨,也當(dāng)著一半家哩!

安娃:芝,你只管說,我跟娘都聽你的。

……

娘兒倆一替一句地催促,蘭芝真想找個地縫躲起來。但此刻她不能,她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她更知道,日本人打來就沒有好日子過了。她還是那樣勾著頭,喃喃地說:娘,安娃拿定了主意,就應(yīng)了他吧……

安娃娘一下子說不上話來了,本來她叫蘭芝說話是想讓蘭芝幫她,沒想到蘭芝倒幫了安娃。她忽然想起蘭芝一來就說銀娃當(dāng)兵的事,這才如夢方醒。嘴巴一張,連哭帶嚎地說:安娃,把你個挨刀子的,你兩個串通一氣了,你們眼里還有我這個娘么?

安娃臉上還殘留著一絲笑意,偷著瞄了蘭芝一眼,輕柔地撫摸著娘的肩膀:娘,兒再不孝也不敢眼里沒娘。我已經(jīng)報了名,事情到了這一步,咱總不能把屙下的再吃了吧?

安娃娘猛地一仰頭:就是把屙下的吃了,也不能去當(dāng)兵!

霎時安娃的眼就瞪圓了:娘,你這是往絕路上逼我,我說下話不算數(shù),往后還咋活人哩?我不活啦!說著就朝門外沖去。

安娃娘“嗖”地從炕上跳下來,光著兩只腳片兒攆到門前,身子一擰,用后背抵住了門。蘭芝也奔過來拽住安娃胳膊。

安娃一臉的委屈:我沒臉活了,我不活了。

安娃娘喝道:你不要用死嚇唬人,我當(dāng)不了家,跟你大說去。只要你大應(yīng)下了,上天入地隨你便。

安娃哭笑不得:我大在寶雞,離家?guī)装倮?來回得十幾天,豆牙菜都涼了。再說,我大啥時當(dāng)過家,還不是你說了算?

安娃娘不再答言,兩眼直愣愣地瞅著前方,脊背牢牢地抵住門。安娃見娘堵住門,他當(dāng)然不會推開娘硬闖出去。一甩胳膊掙開蘭芝,幾步奔到窗前,一把推開窗戶,縱身跳到窗臺上,一條腿剛伸到窗外,另一條腿卻被蘭芝抱住了。

安娃那條腿停在窗戶里邊不再動了。他說:娘,你莫逼我。安娃娘氣得直喘,帶著哭腔說:咱倆到底誰逼誰?

蘭芝和安娃也跟著抹起淚來。這時院門響了,安娃娘撩起衣襟在臉上抹了一把。

進屋來的是王永年,還有幾位村公所跑腿的。王永年今年八十了,滿頭白發(fā),身子骨倒還硬朗。他年歲最高,當(dāng)然要坐在炕上的上首位了,其他人也都找地方坐下。王永年見安娃一家淚眼汪汪,長長地噓了口氣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身上掉下來的肉誰心疼。我家仁義不再念書了,也報名當(dāng)了兵,他娘都哭成淚人兒了。

安娃娘眼瞪得像雞蛋:仁義也當(dāng)兵了?

王永年說:娃大了,強求不得。

仁義是王永年的孫子。仁義他爹叫王道洪,是38軍177師101團團長。1938年10月娘子關(guān)阻擊日寇,鏖戰(zhàn)雪花山,拼殺9天9夜,陣地5次易手。全師13000多人,只剩下3000人。王道洪以身殉國。王永年孫女一大群,孫子就仁義一個。仁義從小嬌生慣養(yǎng),動手抬腳都有人伺候。十幾歲了,去縣里上學(xué)還得人接人送。就他那手不能拎,肩不能扛的樣兒去當(dāng)兵,王永年咋能舍得?安娃娘脫口道:你家就靠仁義添續(xù)香火呀。

王永年苦苦一笑:你家安娃也是獨苗,不也報名當(dāng)了兵嗎?這回咱堡子里有50多個娃報名當(dāng)兵了,鄉(xiāng)黨多了好,相互有個照應(yīng)。

安娃娘很不自然地笑著:是的,是的。

王永年咳嗽了兩聲,平了平氣說:凈扯閑了,正事還沒說哩。我是過來打聲招呼,安娃他大長年在外,過幾天安娃就當(dāng)兵走了,家里有啥事只管說,只要我王永年辦得到就決不含糊。還有,安娃跟蘭芝的婚事不要等了,來日就辦。我去了蘭芝家,蘭芝她大沒憚嫌,就看你家了。戰(zhàn)亂年間不講究,越簡便越好。不管咋說,扛槍打仗總是個險事,真要能添一男半女也算是有了后人。再說,安娃走了有蘭芝陪你,也省得你獨自一人惶。又轉(zhuǎn)過臉對安娃說,你家的田堡子里種,你家的事堡子里管,你只管放心去殺敵,趕走了日本鬼子,凱旋歸來,我王永年給你放鞭炮、擺酒席,給你慶功。

王永年是縣里有名的紳士,偌大年紀還黑燈瞎火地為別人奔波。把事做到了這一步,把話說到了這份上,安娃娘心里那潑煩也早飛到了九霄云外。

送走王永年幾個,安娃一家人雨過天晴,安娃娘要趕著給兒子做兩雙新鞋,翻箱倒柜地找可心的布料。蘭芝跟安娃去西屋里收拾新房。

三

幾天后,楊汝才帶著新兵走了。這次招募的5000新兵并沒有立即開赴前線,而是集中到黃河南岸的大荔、華陰、潼關(guān)、陜縣一帶軍訓(xùn)。青龍堡的新兵編入177師新兵3團,由楊汝才任團長,駐扎在陜縣。

幾天后,新兵3團來了30名教官。這30名教官有20名是從八路軍129師借的。官不大,多是些排長、連長,最大的官叫燕歌,是個營副。但新兵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129師的教官跟當(dāng)?shù)亟坦俨灰粯印?29師的教官很樸素,沒架子,不打人,不罵人,不玩女人。但個個本事了得,無論是軍事常識,還是射擊、投彈、刺殺,都是一等一。后來新兵們才知道,燕歌原是大學(xué)生,投筆從戎去了延安,還是個共產(chǎn)黨員。啥是共產(chǎn)黨員,他們不甚了解,只知道共產(chǎn)黨跟八路軍是一伙,和老百姓一條心。因而也就對129師的教官有了一種特別的親近與神秘感。

新兵團訓(xùn)練除了講授一些基本的槍械性能和戰(zhàn)斗知識,主要是射擊、投彈、刺殺訓(xùn)練。

農(nóng)歷9月,渭河平原上的綠色已被寒霜殺盡,而訓(xùn)練場上卻熱火朝天,殺聲一片。步槍口上吊著三四塊磚,舉得人胳膊生疼;練刺殺用的木棍子,戳在身上也真夠受的。這時就看各人的體力、耐力和毅力了。

新兵3團中最火的就數(shù)黑娃。尤其是練刺殺,他不用上了刺刀的長槍,只用他那家傳的大刀,兩三個人招架不住。為此,團里專門成立了大刀隊,由黑娃任隊長。安娃、賴娃、平娃、銀娃也不弱,安娃被選為新兵3團旗手。旗手沖鋒在前,危險性最大,沒有過人的膽量,沒有足夠的體力行嗎?

只有仁義比較草雞。他本來就長得瘦小,又沒出過大力,舞刀弄槍豈是他干得了的?然而他肚子里有墨水,就在團部里當(dāng)了文書,抄抄寫寫,出個黑板滿在行。尤其是他編的快板,用關(guān)中話說得太哩!他給大刀隊寫了一段快板:

大刀隊,真英雄

大刀舞起一陣風(fēng)

上劈下砍山石崩

左刺右剁神鬼驚

只聽大刀一咔嚓

鬼子腦袋搬了家

滿地骨碌像西瓜

滾到河里喂王八

手舞大刀朝前沖

鬼子腦袋像切蔥

若問隊長哪一個

大號黑娃有威名

一場飛雪,黃河兩岸原弛蠟象,待到荒山吐翠、小麥楊花,已是來年5月間。新兵團接到命令,立即北渡黃河。

新兵團最缺的是軍事干部,臨時抽調(diào)咋來得急。楊汝才一邊請示報告,一邊既成事實:由八路軍129師教官燕歌擔(dān)任新兵團副團長兼團參謀長,其余教官與大刀隊組成教導(dǎo)隊,于1939年5月13日天黑后開拔。沒有重武器,沒有騾馬車輛,只有隨身裝備與干糧袋,經(jīng)過3個小時急行軍,便抵達指定地點。隊伍隱蔽在黃河岸邊的凹地里。

這兒是黃河南岸,是陜西地界,沒有日本兵,也不是戰(zhàn)場。不知咋的,新兵們心里卻一個勁地“突突”,倒不是害怕,而是心里沒底,誰也不知道打仗究竟是個啥樣子。

這天,天很黑很黑,陰沉沉的天空,陰沉沉的大地,河道里刮著潮乎乎的風(fēng)。黃河像只受傷的野獸,發(fā)出沉悶的吼叫。在茫茫天光下,奔騰咆哮的黃河宛然一片凝固了的鐵流,泛著幽暗的光,河對岸層層疊疊的山巒映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在這漆黑的夜里,趴在黃河邊冷兮兮的沙地上,仿佛世界離開了自己。一種不著邊際的陌生感,使人心里一陣陣發(fā)毛。

過了好半天,河對岸突然出現(xiàn)了一粒螢火蟲樣的亮光。那微弱的亮光劃起了圈圈,就聽前面有人小聲傳過話來:跟上。后邊的人抓住前邊人的衣襟,一個跟著一個,屏住氣,貓著腰,躡手躡腳地朝前走。約摸一刻鐘左右就來到了黃河邊,“嘩嘩”的濤聲直往耳朵里傾瀉。河邊的風(fēng)陡然大起來,已是5月中旬,涼颼颼的河風(fēng)吹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黑暗里,模模糊糊地可見幾條大船停在河邊。但這兒不是渡口,只是能把船劃向?qū)Π兜牡胤?。船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沒有上船的跳板,只好涉過齊腰深的河水,爬上船。船頭、船尾、船艙里已一個挨一個,塞滿了人。人們身子猛地一晃,船便開了。

波濤撞擊與破碎的喧囂從四面襲來,仿佛在一片漆黑中隱藏著千軍萬馬。木槳拍打水面的“啪啪”聲,“咯吱咯吱”的船舵聲,全被這詭秘的喧囂淹沒了。河風(fēng)吹拂著濕衣,身上就像裹了一層薄冰,寒噤一個接著一個。上級命令不許出聲,打噴嚏也絕對不行,只得用衣裳塞住嘴,憋得鼻涕眼淚直往出流。

船行波濤就像蕩秋千一樣,時而高高托起,時而又拋下谷底,仿佛被人揪住了心,一下一下地拽。剎時就覺頭暈、惡心,胃里的東西直朝上翻,可前后左右擠得連針都插不進來,往哪兒吐呢?只能用手緊緊地堵住嘴,把嘔到嘴里的食物再咽下去。

過了許久,一陣猛烈的晃動把人們從迷茫中弄醒。船靠岸了,照樣還是涉過半人深的水走上岸去,一個跟著一個不停地朝前走。這一走動就好多了,不再暈了,身子也暖和了。

黑夜里行進,深一腳淺一腳的,只能憑感覺朝前走。雖一河之隔,卻是山西地界。這兒有日本兵,這兒就是前線。冷娃們只在訓(xùn)練時見過用稻草扎的日本兵,卻從未與真正的日本兵交過手。日本兵到底啥樣,誰也沒見過,都不由地繃緊了神經(jīng)。大概在半夜時分,隊伍突然停了下來。因為情況有變,就在渡河的當(dāng)天,日軍在新兵團通往目的地——平陸縣后七凹的必經(jīng)之路上修筑了兩座臨時碉堡。

平陸縣位于秦、晉、豫三省交界處,故有“雞鳴聽三省”之說。南臨黃河,北靠太行山,是山西的南大門。地理環(huán)境復(fù)雜,山、垣、溝、灘遍地。億萬年來山洪暴雨對黃土地的沖刷,留下了無數(shù)條自西向東逶迤數(shù)十里的溝壑,溝深六七十丈,百十來丈寬,站在溝兩岸喊話聽得見,若從溝的這頭翻到溝的那頭就得半晌工夫。

日軍在對面的溝沿上用沙袋堆起兩座碉堡,探照燈刺眼的白光對著溝這邊不停地掃來掃去。

楊汝才和燕歌察看了地形,一條筆直的大路通向溝底,再由溝底伸向溝的那頭。日軍的兩個碉堡設(shè)在路兩側(cè)的溝畔上,對通向溝對岸唯一的大路形成交叉火力網(wǎng)。如果強攻,不光傷亡慘重,時間一長,日軍的增援部隊就會趕到。我軍背水交戰(zhàn),緩沖地帶有限,十分不利。如果繞路,天亮之前就到不了目的地。1500多人的隊伍,大白天行軍很難躲過日本飛機的轟炸?？磥磉@一仗不光是非打不可,還必須速戰(zhàn)速決。

楊汝才看一眼腕上的夜光表,已是午夜12點10分,便立即組織人到附近村子里弄來幾張大方桌,每張方桌上蒙著五六條棉被,再用水把棉被澆透。并組織“敢死隊”,黑娃任“敢死隊”隊長。在做這些準備工作的同時還搜集到敵軍的情報:對面溝畔上,左邊碉堡里駐的是日本兵,右邊碉堡里駐的是偽軍。

燕歌端起步槍,一扣扳機,日軍碉堡上的探照燈就成了瞎子。頓時槍聲大作,對岸碉堡里吐出十來條火舌,像下冰雹一樣落到溝這頭的大路上。

槍聲一大作,冷娃們初次臨陣的那種膽怯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溝這邊的機槍、步槍也一起向?qū)Π堕_火。楊汝才一聲令下,8個冷娃便鉆到桌子下,一人撐一條桌腿,兩張桌子順著大路向溝底奔去。

日軍的照明彈一個接一個,把漆黑的夜照得閃電般耀亮。與此同時,60炮彈不住地落在溝底通向?qū)Π兜拇舐飞稀?/p>

兩張桌子爬上坡不遠,幾個炮彈就在周圍開了花,桌子停在路上不再動了。又是兩張桌子沖下溝底,與前兩張桌子一樣,爬上坡不遠就停了下來?？磥磉@個辦法不行,楊汝才跟燕歌商量了一下,決定從村里弄幾口鐵鍋來。鐵鍋輕,把濕被子蒙在鐵鍋上,一個人就頂?shù)闷?也靈活機動,便立馬組織人去村里弄鐵鍋。桌子上蒙著幾床濕棉被,子彈雖然打不透,但日軍密集的炮火把桌子下的人炸傷了,只要有一個人負傷,桌子就前進不得。桌子停下了,桌子下的人卻沒有停下。大路一丈來寬,桌子離路邊并不太遠。就在照明彈暗下來的一瞬間,那桌下的人突然沖出來,三滾兩滾就爬進了路邊的水溝里。敵軍是交叉火力,路兩邊的水溝在敵人的火力封鎖之下。但還是有一個人爬到了坡上,這人叫狼娃。

狼娃是他爹從狼窩里撿來的吃奶娃,取名叫狼娃。他爹是放羊的,是個光棍。狼娃是喝羊奶長大的,貧困與饑寒練就了他一身的悍性。

狼娃像只蝎虎子,貼著地皮鉆過敵人的火力網(wǎng)。到了坡上,幾下就爬到日軍碉堡跟前,拉著導(dǎo)火索,把炸藥包從射擊孔塞了進去。敵人卻又把炸藥包扔了出來,炸藥包上的導(dǎo)火索“咝咝”地冒著火光,狼娃撿起炸藥包又塞進去。這回他沒等敵人把炸藥包扔出來就用槍死死地頂住,一使勁扣動了扳機,“轟隆”一聲巨響,碉堡就飛上了天。

左邊的碉堡被炸掉,右邊偽軍的碉堡還在射擊。敢死隊很快就沖到了對面坡上,把偽軍的碉堡團團圍住。在“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的喊聲中,所有的偽軍舉著槍走出了碉堡。

黑娃領(lǐng)著敢死隊繳了偽軍的槍械,正清點人數(shù),一條東洋大狼狗從碉堡里躥出來,吼叫著撲向黑娃。黑娃飛起一腳,那大狼狗便“嗷”地一聲栽倒在地,打了個滾,夾起尾巴又鉆進碉堡里。

黑娃料定碉堡里還有人,便抽出他背上的大片刀,罵了聲:賊你娘的!一個箭步?jīng)_上去,踹開了碉堡的門。碉堡里亮著一支蠟燭,地中央跪著一名鬼子少佐。這家伙袒露著前胸,兩手倒握著戰(zhàn)刀,看樣子是要切腹自殺。一見中國兵進來,就“嗖”地站起來,舉起戰(zhàn)刀,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勢。黑娃也不答話,揮起大片刀砍過去,火花迸濺。那大狼狗只是蜷縮在角落里哀叫,再也不敢狂妄了。

黑娃的大片刀硬是把日軍少佐逼出了碉堡,敢死隊挺槍圍上來。黑娃大聲吼道:誰也別動,看爺活劈了這驢日的!

日軍少佐絕望地瞅著周圍這些中國兵,眼里充滿恐怖,只兩三個回合,黑娃就拼飛了他的戰(zhàn)刀。他手中的大片刀刀光一閃,日軍少佐就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

這時,楊汝才率領(lǐng)著大部隊也趕到了。這次戰(zhàn)斗,繳獲重機槍2挺,輕機槍6挺,長短槍22支,還有兩門60炮。楊汝才欣喜若狂地撫摩著60炮,不無感慨地說:要有這家伙,剛才就不用費那么大的勁了。

這是新兵團渡河后的第一仗,規(guī)模雖然不大,可對新兵團卻是一次難得的考驗與鍛煉,以一死六傷的代價奪取了這次戰(zhàn)斗的勝利。

東南方向響起了槍聲,敵人增援的部隊來了,新兵團立即撤離陣地,向目的地進發(fā)。

上面提到的“一死”是說狼娃死了,狼娃炸了日軍的碉堡后就不見了。在清理戰(zhàn)場時,哪兒也不見狼娃的影子,所以判斷狼娃犧牲了。

通向溝兩邊的大路高出溝底三四丈,形成一道大壩。一冬的雪水全攔在了壩上,把土泥濘了,成了半人深的稀泥糊糊。隨著一聲巨響,狼娃像一粒小石子被拋向溝底,一頭插進半人深的稀泥糊糊里,到第二天下午才被人發(fā)現(xiàn),弄回村里。一位好心人把這個半死不活的中國兵藏在牛圈里,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治養(yǎng),狼娃的命總算保住了。在犧盟會的幫助下,把狼娃送回了陜西老家。

狼娃雖然死里逃生,卻成了個廢人。兩只手沒了,耳朵也聾了,走路一跛一跛的。解放后全靠人民政府的救濟過活,10年浩劫中死在了村口上。

狼娃自小就沒有娘,爹也死了,更沒有妻室兒女,也不會再有什么人記起他。

四

日軍視我第4集團軍為中條山的“盲腸”,必欲除之而后快。日軍酋長牛島、川岸在遭到上司痛斥后,于1939年6月上旬,再次發(fā)動了大規(guī)模的“六六”戰(zhàn)役。按照日軍的目標,這場戰(zhàn)役將以“第4集團軍所屬的第38軍、第96軍殲滅于茅津渡”結(jié)束。

茅津渡是三門峽左側(cè)、平陸縣境內(nèi)、黃河北岸一個古老的渡口,與潼關(guān)以北的風(fēng)陵渡一樣,屬于咽喉要地。從茅津渡過河后便是崤山,占領(lǐng)崤山,可北控山西,東據(jù)河南,西進關(guān)中。人們形容茅津渡是“一鎖扣三省”,一鎖既開,三省門戶洞開,足見其戰(zhàn)略位置的重要。

這次日軍出動的兵力,有牛島實常第20師團的4個聯(lián)隊,前田治第37師團的1個聯(lián)隊,第28騎兵聯(lián)隊,并配有野炮第二26聯(lián)隊,山炮第1聯(lián)隊,共3萬余人。在山口集成飛行隊30多架飛機的支援下,兵分9路,構(gòu)成一個半孤形包圍圈,向第4集團軍陣地發(fā)起了進攻。同時,以30門山炮炸毀隴海路靈寶鐵橋,徹底破壞了隴海線之運輸。

第4集團軍是由第38軍、第96軍和川軍第47軍,共3個軍4個師和2個獨立旅組成。防地北面是連綿起伏的中條山,南面是天險黃河,北高南低,處處深溝巨壑,2萬多人的部隊在這個狹長地帶,面山背水,很少回旋余地,地形十分不利;同時,中國守軍戰(zhàn)線長達60華里,僅有2.6萬人防守,而敵人3萬多人,在兵力上也處于劣勢。

1939年6月6日(農(nóng)歷4月19日)拂曉,日軍步、騎、炮、空各兵種,聯(lián)合向防守中條山西部的第4集團軍陣地發(fā)動了進攻。

第4集團各部在東西各線英勇抗擊日軍的進攻,多次打退敵人的攻勢,但經(jīng)過18小時激戰(zhàn),形勢急劇惡化。第4集團總部決定調(diào)整部署,縮短戰(zhàn)線,除47軍抽3個團攻擊張店之?dāng)持畟?cè)背,38軍17師阻敵南犯外,命令69軍主力東撤,在平陸以西山地部署防御陣地。

6月7日,東西兩線終日苦戰(zhàn),形勢仍繼續(xù)惡化。在東線,7日拂曉,侵入太臣一帶的日軍3千余人,繼續(xù)南犯,占領(lǐng)坂頭。獨立第46旅大部隊向平陸以北的東坪頭陣地轉(zhuǎn)移。

在西線,177師各部于7日轉(zhuǎn)移時,因部隊通訊聯(lián)絡(luò)不暢,均未能按時到達指定位置,從而形成從廟底、西吳到張峪20多里的防務(wù)空隙,日軍乘隙而進。

日軍進攻的重點是位于芮城與平陸交界的陌南鎮(zhèn),在陌南鎮(zhèn)設(shè)防的是我96軍之主力177師。

177師被逼到黃河岸邊,已臨絕境。面對著日軍愈來愈小的包圍圈,年近半百身材瘦削的陳碩儒師長親率3個團,命令40名機槍手排成一道墻,一聲令下,40名陜西冷娃甩掉血漬斑斑的軍衣,端起機槍殺向敵陣。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日軍萬萬沒有料到陳碩儒會殺個回馬槍,一時亂了陣腳。177師遂殺出重圍,直插敵后。

177師主力團突圍轉(zhuǎn)移是迫不得已的臨時決定,遠在10里之外擔(dān)任側(cè)翼阻擊的新兵團并不知曉。新兵團的作戰(zhàn)任務(wù)是阻擊東南方向的來犯之?dāng)?在敵人必經(jīng)之路上設(shè)了3道防線,由3個營分別堅守。獨立營、教導(dǎo)隊作為預(yù)備隊。團指揮所距前沿陣地不到一里遠。

下午4時許,10余個鬼子騎兵出現(xiàn)在官道上。鬼子如入無人之境,狂妄地把槍挎在肩上,一路奔馳而來。楊汝才命令:這是鬼子的尖兵,挨近了打,一個也不能放走。

等10余名鬼子騎兵離戰(zhàn)壕不到100碼時,突然戰(zhàn)馬前蹄騰空,驚慌嘶鳴。戰(zhàn)壕里一聲“打”字出口,幾百支槍一起開火,耀武揚威的鬼子紛紛落馬,戰(zhàn)馬滾躺在地上。20多名新兵見鬼子沒有后續(xù)部隊,就從戰(zhàn)壕里沖出去撿戰(zhàn)利品,同時不忘給那些還沒有完全死去的鬼子補上一槍。這在戰(zhàn)場上是不允許的,但屢禁不止。鬼子的槍械太誘人了,尤其是騎兵的小馬槍,比三八大蓋還便當(dāng),比他們手中的漢陽造更是強多了。他們手中那些老掉牙的步槍5發(fā)子彈打不過,槍筒就發(fā)熱、卡殼,不得不往槍筒撒泡尿再接著打。有了與鬼子同樣的武器,用鬼子的武器打鬼子,那才真叫個美。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去撿槍的人多,撿回來的槍支少,只得打“平伙”:今天你用,明天他用,一天也不會謙讓。

鬼子兵開始沖鋒了,無數(shù)的炮彈呼嘯而至,頃刻間陣地上硝煙彌漫,爆炸聲連成一片。鬼子兵“嗷嗷”叫著沖上來。冷娃們100米之外不開槍,因為在100米之外射出去的子彈不知會飛到哪兒去,挨近了打才有準頭,再加上手榴彈。一個多小時打退了鬼子4次沖鋒,陣地前躺下一片鬼子的尸體。冷娃們的死傷更為嚴重,不得不從獨立營抽調(diào)一個加強連來補充。

在暫短的沖鋒間歇時間,補充彈藥,包扎、運送傷員。狗娃犧牲了,賴娃頭上纏滿了繃帶,只露著鼻子和嘴,血不住地從繃帶里洇出來。他躺在擔(dān)架上,從兜里掏出4粒小石子,摸索著塞在連長手里,說把這捎給我大。賴娃打死一個鬼子就往兜里裝一粒小石子,他要把這4粒石子捎給他大,告訴他大,他打死了4個鬼子。

在這關(guān)鍵時刻團指揮所和師部失去了聯(lián)系。

鬼子聯(lián)絡(luò)采用無線電波、報話機,而我軍最迅捷的通迅手段是電話。10里長的電話線,任何一處損壞都可以使電話中斷。楊汝才一面派人檢修電話,一面派通迅兵騎馬與師部聯(lián)系。

約摸一刻鐘之后,6架敵機盤旋到了陣地上空,掃射、投彈,俯沖時震耳欲聾的吼叫聲令人頭腦脹裂。陣地上火光沖天,血肉橫飛。排山倒海的炮彈從東、南、北三個方向射過來,提醒新兵團有被包圍的可能。楊汝才與燕歌當(dāng)即決定,撤出陣地,向西突圍與師部靠攏。

獨立營營長張雨亭與教導(dǎo)隊隊長,還有黑娃(教導(dǎo)隊副隊長)一行火速趕到團指揮所。楊汝才下達命令:教導(dǎo)隊突圍沖鋒,獨立營掩護斷后。話音未落,就聽一聲尖利的呼嘯,燕歌急喊:臥倒!一發(fā)炮彈落在了指揮所里,兩名參謀當(dāng)場斃命,楊汝才兩腿受了重傷,緊急包扎后,燕歌對黑娃說,團長交給你了,便沖出了指揮所。

五

新兵團主力撤出陣地,向西突圍轉(zhuǎn)移。獨立營兵力有限,張雨亭命令收縮陣地。這些軍事動向被日寇空軍偵察得一清二楚,在第一輪的炮擊中,獨立營的傷亡就幾乎達到了三分之一。張雨亭當(dāng)即醒悟,如果再這樣堅守下去,獨立營就成了日軍炮火的靶子。絕不能坐以待斃,他當(dāng)機立斷,命令所有戰(zhàn)士槍上刺刀,手榴彈掛弦。

日軍以數(shù)百之眾對付百十來個中國兵,自是不放在眼里。他們排起殺氣騰騰的方隊,端著寒光閃閃的刺刀,向獨立營陣地挺進過來。短兵相接的白刃戰(zhàn)是冷娃們的強項,尤其那股拼命勁兒,簡直令人聞風(fēng)喪膽。只要打不死,刺不倒,就不會住手,就是咬也要咬嚇你一塊肉來。待日軍距掩體50米左右時,陣地上響起了嘹亮的反沖鋒號,百十個冷娃躍出戰(zhàn)壕,“嗷嗷”地撲向敵群。在這些生死不懼,怒眼發(fā)紅的冷娃面前,鬼子的殺氣頓時土崩瓦解。

前面的日軍招架不住掉頭就跑,后面的日軍也只得后撤,兩軍膠著在一起,日軍的炮火發(fā)揮不了威力。在喊殺聲與手榴彈的爆炸聲中,冷娃們殺出一條血路。突出重圍還不到2里地,就被密集的炮火壓制在一片開闊地上。日軍十幾輛戰(zhàn)車一字兒排開,炮口上噴著彤紅的火焰,炮彈不住地在頭頂炸響。正面突圍是不可能了。

前有阻軍,后有追兵。西北方是新兵團突圍的方向,絕不能把敵人引向那里,眼下只剩下東南方這唯一缺口,但那兒是黃河,是絕境。此時已容不得張雨亭多想,他大吼一聲:弟兄們,跟我來!帶著冷娃們朝東南方向沖去。

日軍圍追阻截,冷娃們被圍困在西鄭村外的一片墳地里,他們以墳堆、墓碑做掩體殊死抵抗。一場搏殺之后,擊退了日軍的進攻,但戰(zhàn)士們也已彈盡糧絕,此時的獨立營僅剩下28人。

墳地四周不時傳來喇叭筒的喊話聲:繳槍不殺,皇軍優(yōu)待俘虜!

張雨亭瞥一眼日本鬼子喊話的方向,撫摸著一個個倒在地上的戰(zhàn)友,無聲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知道,緊接著將會發(fā)生什么。在日軍進攻的間歇,他找來一塊長方形的石條,石條有六七十公分高,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上邊沒有字。他用衣袖擦去石條上的浮土,拔下刺刀在石條上刻下“為國捐軀”四個大字。他說弟兄們,我們?yōu)閲M力了,走出這片墳地,或許還有生的希望,如果留下來就必死無疑。兩條路任大家選擇,愿留下的就在這石條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說完,“啪”地將刺刀扔在石條上,“呼啦”一下戰(zhàn)士們?nèi)紘先寠Z刺刀,爭先恐后地在石條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片刻之后,一場白刃戰(zhàn)開始了。數(shù)百名日軍圍攻28個中國兵,沒有槍聲,沒有炮響,只有喊殺聲與垂死的呻吟。鮮血染紅了墳頭的綠草,染紅了青青的石碑,染紅了滾燙的黃土地。

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村里人發(fā)現(xiàn)這些慘死的中國兵橫七豎八地躺在墳地里,有的嘴里咬著半個耳朵,有的銜著半個鼻子。不用說,這些耳朵和鼻子都是小鬼子的。唯有一名中國兵趴在一塊石條上,青灰色的石條浸滿血水。他身上的軍裝被刺刀戳成了篩子眼,兩臂卻死死地抱著石條。領(lǐng)章上“一杠三星”,他就是新兵團獨立營營長張雨亭。

當(dāng)?shù)卮迕癜堰@塊石條叫“死后碑”,也就是活著的人為死后立的碑。把這些死難烈士同他們的親人埋在一起,年年清明來給他們燒紙祭奠。

半個多世紀的滄桑巨變,死后碑一度被推倒,棄于荒野;一度又被扶起,立于天地之間。冬寒夏署,風(fēng)吹雨打,大自然無情地剝蝕著英烈們用生命與鮮血凝成的死后碑。如今死后碑上的字跡大都斑駁脫落,但仍有16位先烈的名字依稀可辨:

一等兵潭青海年二五歲陜西城固人

一等兵徐志邦年二十歲陜西×城縣人

一等兵袁冠武年齡不詳西城固人

一等兵李樹云年二七歲陜西商縣張三村人

一等兵馮振祥年二五歲陜西商縣鳳增村人

中士龍生貴年三十歲陜西岐山東×村人

下士×明義年三十歲東河吉人

一兵楊金祿年二二歲河北侯×人

一等兵邱善文年二五歲西商南白家×人

一等兵汪家強年二九歲陜西柞水×村人

一等兵周盛泰年十九歲陜西商縣東廣村

二等兵魏瑞生年二一歲陜西商南人

二等兵王俊登年二十歲陜西×城縣人

一等兵李祥中年二六歲陜西×縣人

一等兵王生才年二二歲陜西禮泉人

一等兵趙天彥年二二歲陜西蒲城人

或許張雨亭是最后一個拿到刺刀,尚未來得及刻上自己的名字,日軍就沖上來了。死后碑上雖沒有他的名字,但英雄的名字卻珍藏在世人心中:

少校營長張雨亭年二五歲中共黨員籍貫不詳

六

教導(dǎo)隊沖鋒在前,黑娃背著楊汝才緊跟燕歌身后,跑出5里地左右時,突然前面槍聲大作,教導(dǎo)隊與敵人遭遇了。

新兵團阻擊的是日軍20師團80聯(lián)隊,在向西突圍中與日軍20師團79聯(lián)隊遭遇。這樣,新兵團就腹背受敵。

新兵團且戰(zhàn)且退,被逼到了黃河岸邊。在一片開闊地上,日軍數(shù)倍于新兵團,且擁有強大的炮火、騎兵、裝甲優(yōu)勢,新兵團隨時都可能全軍覆沒。在右邊不到500米處有一座小山,燕歌命令部隊沖上小山。

這座小山之所以被稱為山,是因為它高出地面不到200米,準確地說叫許八坡。許八坡東、南、西三面全是懸崖,崖下是滔滔的黃河,只有北面這一側(cè)是坡。盡管是險地,但畢竟居高臨下。在這一里多長,3里來寬,180米高的山坡上,燕歌命令部隊殊死抵抗。

獨立營全軍覆沒。教導(dǎo)隊除黑娃外,竟無一人生還。全團1300余人還剩800有零。

鬼子沒有直接殺上山來,而是用排炮把新兵團壓縮到半山腰,情況萬分緊急。楊汝才奄奄一息地躺在溝坎上。他渾身血染,面色慘白,緩慢地睜開雙眼,嘴唇顫抖著說:不,不能當(dāng)俘虜。說著頭一歪,面向了黃河,眼里凝固著不盡的悲憤與遺恨。

黑娃脫下上衣蒙在團長臉上,上衣濕漉漉黏乎乎,那是團長的血。黑娃的脊背被染紅了,也是團長的血。楊汝才,這位年僅26歲的中國軍人,中共黨員,為國家、為民族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得知這一噩耗,新兵團無不悲聲大放。燕歌兩眼噙淚,牙關(guān)緊咬,遙望著茫茫長天。湛藍的天幕上懶洋洋地飄著幾縷灰漠漠的云朵,他不知如何把新兵團帶出絕境。這時紅日西沉,萬道霞光,給山川河流涂上一層赤血。大地在燃燒?熏冷娃們的心也在燃燒。

許八坡上,周圍的凹地里,濃煙滾滾卻鴉雀無聲,只有驚濤拍岸的“嘩嘩”聲從崖下傳來。在硝煙未盡的戰(zhàn)場上,驟然的安靜醞釀著一場更為殘酷的血戰(zhàn)。燕歌警覺地注視著山下,靜聽著每一絲聲響。

坡下傳來兩聲吆喝,一個身著便服,頭戴日軍瓜瓢帽,手舉小白旗的人,弓著身,貓著腰朝山上爬來。冷娃們不約而同地舉起了槍。燕歌說:別開槍,放他過來。

那人來到跟前,臉上擠出點笑,沖著周圍的人群一陣哈腰:請問哪位是長官?

燕歌問:有何貴干?

那人瞥一眼二十三四歲,文質(zhì)彬彬,一臉正氣,佩帶著少校軍銜的燕歌,輕咳了一聲說:我是大日本皇軍第20師團79聯(lián)隊宏川大佐的特使。你們被包圍了,這些娃娃兵不堪一擊。宏川大佐命令你們投降,只要放下你們手中的武器,就保證你們安全。

燕歌一擺手止住對方,冷冷一笑說:你也算是個中國人?

那人臉一沉,脖子一梗:不,我是高麗人!

黑娃早就按捺不住了,一個箭步竄出人群,揪住那人的衣襟,咬牙切齒地說:

賊你媽哩,爺不管你是高里人還是低里人,你叫誰投降?“嗖”地抽出背上的大刀。

那人驚慌地呼喊: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燕歌喝道:放了他!

黑娃一松手,那人便滾在地上,隨即又爬起來,趕緊朝燕歌點頭哈腰。黑娃一抖手中的大刀:滾!那人便身子一哆嗦,撅起屁股往山下跑了。冷娃們攆狗似的,在背后遠遠地叫喊著。仁義從地上撿起兩塊石片拍打道:

哎——,哎——

冷娃愣,冷娃蹭

冷娃生來骨頭硬

縱然割了爺?shù)念^

扔在地上蹦三蹦

大喊三聲小日本

日死你八輩老祖宗

眾人附和:

大喊三聲小日本

日死你八輩老祖宗

哈哈哈哈……

燕歌止住笑,穩(wěn)穩(wěn)情緒說:我們被包圍了,鬼子人數(shù)是我們的三倍,又有飛機、大炮、戰(zhàn)車、騎兵。我們的子彈已經(jīng)快打光了,如果突圍,就有可能被俘。弟兄們,怎么辦?

參謀長,弟兄們聽你的!

參謀長,你下命令吧!

……

一張張稚氣未褪的臉,一條條血氣方剛的漢子,一雙雙充滿信任的目光……

燕歌攥緊拳頭,在頭頂一晃說:寧愿跳河死,也決不當(dāng)俘虜!

大家接著高呼道:

寧愿跳河死,也決不當(dāng)俘虜!

大家高喊的時候,黑娃卻沒有跟著喊,等大家不喊了,他說:我不跳河,也不當(dāng)俘虜,爺跟小鬼子拼了!說完擠出人群向山下沖去,弟兄們在背后吆喝他:

黑娃,你回來!

黑娃,你回來!

黑娃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卻什么也聽不見,而且也不想聽見,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字:拼!他邊跑邊喊:小鬼子,你們出來,爺跟你們玩玩!

日軍所有的槍炮都對準了許八坡,突然一個光著脊梁,手持大刀的中國兵沖下山來。起初鬼子一愣,不知道他要干啥,接著很快就從他的喊叫聲里判斷出來者不善,有3個鬼子兵便從掩體后站起來。

黑娃有了拼的對象就收住腳步,向?qū)Ψ綌[擺手說:來呵,一起上?芽

3個日本兵嘻嘻哈哈的,根本沒把這個十七八歲的中國兵當(dāng)回事,只有一個鬼子持槍過來,其余兩個還站在那里。黑娃的大刀很獨特,刀片一寬,刀把一尺長,既可單手使,也可雙手握。他深出一口氣,兩腿蹲成馬步,一手舉刀,一手挑釁地朝鬼子一擺,那鬼子就舉槍刺來。

在新兵訓(xùn)練時燕歌教過黑娃,鬼子慣用的刺殺動作是一連三刺。黑娃后法制人,撥過鬼子的第一刺,不等第二刺出手就把刀斜劈上去,接著左砍右剁,連連發(fā)招。剛才還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鬼子,轉(zhuǎn)瞬間就只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功了。其余兩個鬼子見勢不妙,急忙挺槍撲過來,把黑娃圍在中間。

黑娃撥、擋、劈、砍,鬼子三夾一也不能得手。黑娃盯著正面的鬼子,眼睛的余光卻注視著兩邊。突然,他看到左側(cè)的鬼子離他較近,便猛地揮刀向左橫掃過去。左側(cè)的鬼子一個躲閃,刀已從頭頂旋回來劈向右側(cè),右側(cè)鬼子趕緊躲避。他遂揮刀直撲正面的鬼子,一刀磕開鬼子的槍刺,沿鬼子的槍桿平切過去。這在刀法里叫指東打西取中路。

正面的鬼子一聲慘叫,槍和一只手落在了地上。黑娃舉刀便砍,這時槍響了。黑娃身子一晃險些摔倒,血從右腿、左臂上冒出來。那個受傷的鬼子握住手腕怪叫著逃開了,不遠處兩個鬼子端著槍正瞄準黑娃。

黑娃瞅著那兩個偷襲的鬼子,惡狠狠地說:賊你娘的,打黑槍!說著,沖那兩個鬼子“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吼道:有種你倆也上來!

兩個鬼子端槍把黑娃團團圍住。黑娃雖受了傷,血不住地流,但他并不覺得疼痛,只是有一股火憋得他難受。他左臂受了傷,右手還能握刀,照樣可以拼殺。而右腿受傷,不能蹦、跑、竄、跳,使他的進攻銳減。

兩個鬼子輪番進攻,稍一接觸就退回去,黑娃跛著一條腿無力追擊,只能在鬼子的攻擊中尋找破綻,漸漸陷入被動挨打的處境。黑娃清楚地意識到,鬼子是等他精疲力竭時再一起撲上來殺死他。他便裝出力不從心的樣子,只是撥擋,并不主動攻擊。果然,一個鬼子放心大膽地挺槍迎面刺來,黑娃不避不閃,一伸手抓住鬼子的刺刀,猛地朝懷里一拽,只見他手起刀落,鬼子的腦袋就滾在了地上。與此同時槍響了,黑娃倒在地上,一把刺刀戳進了他的胸膛。

山上離山下一里多遠,看不清黑娃在山下拼殺的情景,只聽見幾聲槍響,冷娃們已預(yù)感到不妙。大家都知道,黑娃既然撲出去,就沒準備再回來。

忽然,山下豎起一根木桿,黑娃頭朝下倒掛在高高的木桿上。

頓時山上就騷亂了,吶喊著:

跟鬼子拼了!

為黑娃報仇!

參謀長,下命令吧!

……

燕歌眼眶里閃著淚花,緩緩脫下軍帽,朝著山下的黑娃垂下了頭。

冷娃們也都脫帽,泣不成聲地與黑娃告別。燕歌悲憤地說:弟兄們,鬼子這么做就是想激怒我們,我們沖下山得不償失,我們絕不能上當(dāng)。我們不能給父老鄉(xiāng)親們丟臉,不能給中國軍人丟臉。就是死,也要死得坦蕩,死得豪邁,死得雄壯!

聽了燕歌的話,弟兄們又高呼起來:

寧愿投河死,絕不當(dāng)俘虜!

寧愿投河死,絕不當(dāng)俘虜!

燕歌把所有子彈收集起來交給警衛(wèi)連,由警衛(wèi)連擔(dān)任阻擊,其余弟兄各自尋找位置,聽候命令。說完,背起楊團長尸體朝崖邊走去。

黃河在許八坡繞了個U字形的大彎,站在崖畔上望去,霧氣騰騰,煙嵐氤氳。滾滾黃河宛如一幅頂天立地的畫軸,由西向東漫卷而來。眼前是一片渾濁的枯黃,浪頭像無數(shù)擁擠在一起奔跑的野獸,吼叫著從遠方涌來,一直涌到眼前。180米高的懸崖好似刀削斧砍一般,洶涌的波滔拍打著崖壁,發(fā)出的怒吼在空曠的河谷里恣意沖撞。

冷娃們站在了崖邊上,背朝黃河,面向山下,一張張臉視死如歸,一雙雙眼睛充滿怒火。

山下槍聲大作,敵人沒有打炮,像蝗蟲一樣向山上爬來。不到5分鐘時間,警衛(wèi)連就撤回山頂向燕歌報告子彈打光了,燕歌沉重地說:入列。

這是一支奔赴死亡的隊伍,800多名冷娃矗立在懸崖邊,扛著沒有子彈的空槍,相互攙扶著,望著山下,等待最后的命令。

燕歌高喊:向后轉(zhuǎn)!800多健兒齊唰唰地面向了黃河。燕歌接著又喊:向家鄉(xiāng)父老辭行!便背著楊團長跪在地上,冷娃們?nèi)抗蛳?朝黃河南岸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起立,各就各位!

冷娃們立在崖畔,腳下是波濤洶涌一瀉千里的黃河,眼前是層層疊疊的群山,遙望著云霧縹緲中的家鄉(xiāng),把一腔熱血滿腹遺愿寄于來生。突然有人吼起了秦腔:

金沙灘——戰(zhàn)胡兒——天搖地動——

剎時間800多冷娃跟著齊聲怒吼:

金沙灘——戰(zhàn)胡兒——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懼死生——

……

鬼子爬上來了,鋼盔一閃一閃的。燕歌高喊一聲:弟兄們,我和楊團長先走一步了!說完,縱身跳下懸崖。接著就有人喊道:

弟兄們,走哇!

弟兄們,走哇!

隨著喊聲,許八坡自西向東的10里河面上,濺起一片片慘白的浪花。與此同時,黃河南岸30里的防線上哭聲慟地。河防官兵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兄弟投河自盡,卻無能為力,豈不痛哉,惜哉,悲哉!

這時,崖畔上只剩下了安娃一人,他從懷里取出一團破布,輕輕地抖擻開來,是一面軍旗。殘破不全,千瘡百孔的軍旗上,飄揚著“第4集團軍第96軍177師新兵團”幾個大字。他覺得自己是旗手,無論何時何地,就是投河也要高舉軍旗。他把軍旗套在半截旗桿上,從破衣服上撕下兩縷布條,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扎好,高高舉起,邁開大步走向懸崖。

突然,一個鬼子從崖邊冒出來,這家伙不知是怎么爬過來的。鬼子瞪著兩只血紅的眼睛,貓著腰,伸開雙臂攔住了安娃的去路。很顯然,鬼子是想活捉這位中國旗手。安娃一咬牙說:你找死!他把軍旗一橫,然后用盡力氣朝前刺去,旗桿便戳進鬼子胸膛。他接著縱身一躍,撲上去抱住鬼子滾下了懸崖。

殘陽墜落入山澗,晚霞收斂起艷紅,天空堆積起烏云,河道里刮起一陣陣陰風(fēng)。

驀然間,河心豎起一根木桿,飄揚著那殘破不堪的軍旗。黃河母親用他的乳汁把軍旗洗得鮮紅,“第4集團軍第96軍177師新兵團”幾個字清晰奪目。安娃就爬在軍旗下,一手緊緊抓著旗桿,身下牢牢壓著那個日本鬼子……

小結(ji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歷史再次證明了侵略者的下場。

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正如《義勇軍進行曲》所歌唱的: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起來!起來!起來!

我們?nèi)f眾一心,

冒著敵人的炮火……

《義勇軍進行曲》誕生于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戰(zhàn)爭年代,1949年正式確定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它代表了一個民族的精神,代表了中國人民的意志,是我們民族解放的號角。

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3萬冷娃血灑中條,以低劣的武器裝備,以鋼鐵般的意志,用血肉之軀筑起了保衛(wèi)黃河,保衛(wèi)家鄉(xiāng),保衛(wèi)大西北的長城。

日軍傾10余萬兵力,苦戰(zhàn)3年,竟未能越過中條山一步。

在這生與死、血與火、靈與肉的較量中,我軍擊潰日軍無數(shù)次進攻,粉碎敵人11次大掃蕩。其中以“血戰(zhàn)永濟”、“六六戰(zhàn)役”、“望原會戰(zhàn)”最為慘烈悲壯!

800多壯士投黃河決不是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也不是一段夸張的傳說,而是千真萬確的一幕,就發(fā)生在“六六戰(zhàn)役”中。

其實,在這次戰(zhàn)役中寧死不屈,投河身亡的何止800冷娃,幾乎在800壯士投河的同時,距許八坡不遠的馬家崖,我177師工兵營200多士兵也投河殉國。另有38軍獨立46旅一部,彈盡糧絕后,也義無返顧地撲向滾滾洪流,溺水自盡。在下游,僅一個渡口就打撈上來1000多具壯士的尸體。

“六六戰(zhàn)役”,中國軍隊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近萬名官兵壯烈犧牲。日軍死亡人數(shù)亦不在中國軍隊之下。戰(zhàn)后,日軍在運城召開追悼陣亡將士大會,僅陣亡軍官的骨灰罐就擺了1700多個。

“不崇敬英雄的民族,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009年清明將至,讓我們給那些為國家,為民族肝腦涂地,血灑疆場的先烈們焚炷香,燒幾張紙吧,在心里默默地道一句:安息吧,中華民族的脊梁!

(本文寫作過程中,曾參考《山西史志》《陜西史志》《平陸縣志》《永濟縣志》等著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