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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的溫度還沒降,天氣湊趣又猛熱了幾天,躁得油菜花比往年提前十多天轟轟烈烈地黃起來,惹動長江以南慌了手腳,紛紛爆出廣告,要搞油菜花觀光旅游,說是可以拉動地方當前低迷的經(jīng)濟。土生土長的油菜花靠一身黃金甲,要當大任,勇赴國難了。
國人的神經(jīng)跟棉線一樣都是從針鼻子孔穿進穿出的,縫出來的針路也差不多。為了用“油”搶游客,四川潼南縣崇龕鎮(zhèn)在白沙村覓了塊坡地,用油菜和小麥拼出了一個直徑108米的太極圖,油菜花和小麥受命于天,把中國老子的徽標第一次掛在了野地里,讓游人老遠跑去好奇。貴州安順市龍宮風景區(qū)也很匠心,隔年在大片油菜田中種上胡豆,春天胎氣一動,胡豆在菜花中彎彎扭扭地長出了條墨綠色的巨“龍”,農(nóng)夫般的油菜花不僅入了道家,而且作龍的圖騰,壯我中華。還是常德人聰明些,旅游節(jié)搞油菜花觀賞,不弄巧,任憑菜花在原野上深深淺淺地自由漫延,不失稼穡之秀,一仍農(nóng)耕之態(tài)。不修邊幅的自然才是最好的自然。要讓游客來武陵一趟,愿守菜花一生。
但不知何緣故,古人的《花史》、《花譜》,及今人的花卉鑒賞辭典,翻來翻去大凡高貴的都是牡丹、芍藥、蘭草之類,平民的有桃、李、杏花之屬,唯獨沒有油菜花。城市公園里絕對看不到,涼臺上伺弄花的太太們也不曾搬進搬出過。想起當年長安豪貴們?nèi)ブ烊搁T大街爭賞紫牡丹的盛況,楊萬里寫的“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那不過是一田野花,供蜜蜂、粉蝶、孩子們嬉鬧罷了,作不了大觀。乾隆皇帝領(lǐng)導編纂的《四庫全書》,把書分成經(jīng)、史、子、集,凡雜經(jīng)、野史皆不得忝列,油菜花是農(nóng)耕之花,當屬雜經(jīng)、野史之類吧,故入不了花道,上不了花譜的。
現(xiàn)在,政府把油菜花當了花,油菜花才叫花了。
油菜花卻不在意官員們的興致,從來沒輕賤自己。開春,只要許它三天陽氣,就會不擇腳底肥瘦,一夜就噴黃了旮旮旯旯,陰雨天也不熄滅,金燦燦地代替太陽,把冷灰色的二月照得亮晃晃的。司空圖下鄉(xiāng)來,見油菜花浸入農(nóng)舍、田角、地邊,吟出一句“黃花入麥稀”,清人葉矯然尤為贊賞,在《龍性堂詩話》中說此句“皆足稱也?!庇筒嘶◣退究請D成了詩人。劉禹錫似乎眼不疾,他說“桃花凈盡菜花開”,其實菜花多半要比桃花開得早些,可能是偶爾一、兩樹桃紅邀寵爭艷,被劉司馬碰上了。
我是從小就把油菜花當花看的。
老街后面是一灣水田,冬季全都種了油菜,過完年,孩子們再也關(guān)不住,喜歡溜到油菜田里摘菜花玩。這天,我揀好看的菜花剛折了幾朵,就被唐家院子里的胖女人瞄到了,站在桂花樹下大罵,還發(fā)動了一陣狗叫聲,一慌神,甩掉手中的油菜花拔腿就往鋪子里鉆,縮進柜臺下面不敢伸頭,心疑這一定是最值錢的花。開學了,去老農(nóng)會小學讀書,要穿過這片油菜田,這時,菜花已高過人頭,黃得密不透風,人在田埂上趲動,就像有面太陽鏡對著你晃來晃去,一尊大香爐熏你的鼻子,頭和兩眼嗆得朦朦的,一雙小腿快要捉不住,有種緊張的快樂。若是夜里灑了幾滴小雨,粉黃的潤潤的花瓣沾你一身,舍不得撲掉,以為比雪好看。有了油菜花就常遲到,立在教室后罰站,罰站可以數(shù)身上的花瓣。今天,??匆姼栊窃谖枧_上顫抖時,就有少男少女搶上臺給他們懷里填上一大抱紅紅綠綠的鮮花,頓時,嗓音陡長……這不如孩提時人偎在菜花中好,那不是人抱花,而是花抱人;不是一束束的花,而是大片大片的花緊緊地摟住你,讓人感到福氣,母親懷了我,花又懷了我一次。這是花中看花的妙處。洛陽人三春賞牡丹,杭州人三秋品菊花,都是人觀花;人在菜花中,那就是花觀人了。我就是被油菜花看著一天天長高的。
仰觀油菜花的感覺又不同,它曾讓我內(nèi)心獲得過一次神圣。縣委辦工作期間,我去石門文化鄉(xiāng)考察,時值正月尾,油菜花正鮮活得膩人,把沿路的蒼白、單調(diào)都抹殺了,給貧瘠的西北鄉(xiāng)撲了層富貴氣。走到水南渡,老遠就望見一面坡上農(nóng)業(yè)學大寨時留下的人工梯田,沿山腳的曲線一圈圈碼上云頭,有金字塔壯觀,但比金字塔有水墨氣。梯田里全種上了油菜,菜花正烘烘地黃,上下梯田之間隔著亂石砌的擋土墻,石縫中掛滿了綠色的荊條、雜草,如挑出的飛檐,把菜花一層一層的襯托得格外鮮明,路過的云抓了把陽光撒在花上面,整座山罩在一片金光中,幾只陽雀鳴著從梯田前面飛過,像風鈴蕩漾,站在山腳仰望,酷似一座高聳的用黃金壘的密檐式的寶塔,堂皇極了。這“塔”和山西應(yīng)縣的木塔、河北定縣開元寺的磚塔,河南開封祐國寺的琉璃塔比,這是我見到的最古老、最金貴、最大的中國寶“塔”。立在“塔”身下,沐浴“塔”的光輝,近四十年的惑與不惑都裝進“塔”中。仰視天地用油菜花建筑的這座東方“佛塔”,我頂禮膜拜,在油菜花前面立地成佛了。
俯視油菜花更是一種大觀。我閉在夾山三年,每次進城下山,總要從車窗里向外掃幾眼蒼綠的澧陽平原,借窗邊的風把眠在胸口的濁氣拉出去,讓心浮上來。有次因出差好幾天沒有回城,這天午后下山,轉(zhuǎn)過山嘴,澧陽平原端著巨大的一盒黃花猛然潑向你,兩眼突然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金光堵住,撞上了用金鉑鋪出來的極樂世界,趕忙叫司機停下車,登上山凸眺望——偌大的澧陽平原從山腳到彎曲著天腳,才幾日不見,就讓油菜花覆蓋了殘冬的陳綠,彩了一層厚厚的金黃。天上的陽光,地上的菜花,互相獻媚,將大地扮成了巨大的皇宮,金輝在里面跳躍著,流竄著。遠處幾團散落的農(nóng)舍,像幾粒紐扣牢牢地扣住這塊平原,不讓金光射出去。澧水河從油菜花中竄向遠方,算是給菜花添了一道眉,多了幾分妖嬈。比東風還奢侈的花香,一陣陣襲上山來,撞暈了所有觀花的人。這是人工不可為的,天底下最大的花園,是太陽小看人類施舍給我們的一點余輝。守著花壇和抱著泥缽得意洋洋的都市人,有時還不如鄉(xiāng)下佬兒昏濁的目光多看了幾回眼前天賜的富貴。古咸陽道上灞陵橋頭的柳枝,不知折斷了幾多離別,西湖中白堤上的垂楊,也不知拂響了幾多琴弦,但那都是才子佳人逼著三月的楊柳做作出來的柔情,而身邊這片望不到邊的菜花,無人心痛,無人雕琢,無拘無束地浩浩蕩蕩,你如果在它們面前故作多情,一定會被拍天的黃浪卷得無影無蹤,只有隆冬鋪天蓋地的大雪,才有資格談?wù)撁媲颁佁焐w地的黃花。
我放開目光想翻過前面的青山,去追趕油菜花,我想知道油菜花是如何侵占洞庭湖的,繼而又挾裹長江東去,用同樣的金黃色,和同樣的氣韻,一夜之間刷新了金陵六朝古都,和五千年吳越,及三千里江南……我無緣看到古人是如何喜愛油菜花的,禁不住,也隨口吟了幾句:
天外春風天外揚,
楚國青山著楚妝。
幾縷輕煙原上裊,
江山一半菜花黃。
這是2002年早春的一天,我在夾山頂上俯視到的油菜花中的江南,和與江山并大并重的油菜花。
油菜花開在春頭,是春天的黃花;菊花開在秋頭,是秋天的黃花,都是黃灼灼的,但我還是固執(zhí),只有油菜花才配稱得上真正的黃花,因為,油菜花才可以創(chuàng)造出與太陽一樣大的黃色。我以為,黃色才是真正的中國色,我們的國花應(yīng)該是油菜花。帝王們坐在宮禁中把黃色加在身上,想獨霸,三千年換了兩百多個帝王,也沒有把黃色陪葬進皇陵,唯有腳下的土地才能千秋萬載的擁有黃色。土地才可謂是黃色的主人,是華夏真正的“黃帝”,面對土地,面對黃色,我們只能朝拜,只能稱臣。
東方哲學從周易,到老子,再到程朱,詮釋了三千余年,愈說愈玄,就是由于沒有參透土地,參透黃色。須知土地中囊括了宇宙的全部信息和變化——太陽的色彩,華人的膚色,圖騰的心理,及面前的菜花,都是土地的陪嫁。
天地借土地正舉起金燦燦的油菜花,在告訴現(xiàn)代人——一捧黃花,就是一寸江山,一片陽光,一部東方的哲學啊!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