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舸
湖南是我國鄉(xiāng)土小說的重鎮(zhèn)。文壇稱當代湖南作家群為“湘軍”,而“湘軍”的主體正是由鄉(xiāng)土作家構成的,湖南批評家也認為:“湖南作家群基本上是一個鄉(xiāng)土文學的作家群”。作家們也紛紛表露自己與鄉(xiāng)土的密切關系,孫健忠說,“我是一個‘本地佬”。古華反復重申,“我是一個鄉(xiāng)下人”。韓少功說:“前些年,我集中地寫了一段農村,不光是因為自覺對城市生活的審美把握還有點吃力和幼稚,更重要的是覺得中國乃農業(yè)大國,對很多歷史現象都可以在鄉(xiāng)土深處尋出源端?!焙瘟ピ诔鞘虚L大,也多把筆觸伸向農村。而沈從文的作品,更是大多以“鄉(xiāng)下人”為主人公。湖南鄉(xiāng)土文學,是隨著中國現代文學的產生而產生的,也是隨著中國現代文學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的。但是,由于湖南的地理位置和文化傳統(tǒng),使得它的鄉(xiāng)土文學往往游走在主體文化與區(qū)域文化之間。
一
當代作家和批評家,傾向于把湘楚文化概括為一種具有原始自然氣息的詩性文化。有人把湘楚文化的特性概括為“厚積的民族憂惠意識,摯熱的幻想情緒,對宇宙永恒感和神秘感的把握?!?5)有人說它具有“強旺的生命意識,泛神思想,由此而派生了流美觀念,重情傾向”。(6)有人說:“楚文化追溯上去,是一種充滿感性、悟性的巫鬼文化,充滿著浪漫主義的因子,她很少受儒家文化的浸染,是一種自由自在的天馬行空的鮮活的文化形態(tài)。這與當時的‘蠻荒的地域特征有關?!?7)有人說:“儒家人文精神的總體特征是溫柔敦厚,其基礎是中原文明;湖南人文精神的總體特征是雄健樸野,其基礎是楚地土著文化。相對于儒家文化來說,湖南文化其實是—種異質文化。”(8)這些看法都認為湘楚文化有別于漢儒文化。
在一些湖南學者看來,非主流的湘楚文化自有其主體性和獨立的地位,與主流文化相比,它更健康,更有生命力。而作家們發(fā)現不論是政治對抗還是文化批判,邊緣或許是最好的一種位置;對于藝術創(chuàng)造而言,更是如此。長期處在邊緣的湘楚文化為湖南作家提供了“邊緣者”的身份,他們都喜歡把湘楚文化和北方中原文化相對照,突出湖南區(qū)域文化的非主流和邊緣性,尤其是湖南鄉(xiāng)土文學,更多地蘊含著一些邊緣文化的氣息。“主體文化”與“區(qū)域文化”的差異反映在了湖南鄉(xiāng)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上。
1、以倫理道德為本位與崇情尚性
中國傳統(tǒng)社會倫理道德,主張約束人性中的情感與性欲。而社會倫理道德規(guī)范,主要來自權力中心,文明發(fā)達地帶,和儒家文化占統(tǒng)治地位的北方地區(qū)。但主體文化的社會倫理道德,并未完全滲透到湖南作家的內心。相反,湘楚文化中濃郁的原始氣息,卻一直影響著作家,使他們親近那些鄉(xiāng)土人物身上本色的情感和欲望,欣賞它的狂放與率真。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凡涉及到對人物行為的評價,他們總是傾向于把握其中的人性內涵,而不是作倫理道德評判。主宰北方地區(qū)的、以倫理道德為本位的儒家正統(tǒng)文化,在湖南的影響就要大大打上一個折扣。比如30、40年代的沈從文雖然長時間生活在城市,但他身上卻一直帶有邊地山民的樸質,也混合了未經文明教化的氣質和情欲。他作品中人物行事的“不檢點”和“逾矩”,很少受到作者的道德責難。即使到了50年代充滿肅殺之氣的政治氛圍中,湖南一些鄉(xiāng)土作品仍以較為純凈、優(yōu)雅形式執(zhí)著表現兩性感情生活,如周立波小說中的主人公對愛情熱情投入,大膽享受,小說中充滿著對愛情細膩、熱烈的表現。《在一個星期天》里,大橋公社書記杜清泉忙里偷閑,給妻子畫像取樂。晚上做夢也不是“抓革命,促生產”之類,而是家庭生活的幸福感;《山那面人家》寫敘述人去一戶人家參加婚禮,送給新人的禮物是山茶花(不是紅寶書或農機具等);《山鄉(xiāng)巨變》中盛淑君與陳大春之間火熱的愛情,周立波寫得淋漓盡致,無拘無束,似乎沒有同時代其他作家把人物戀情革命化、政治化的處理,把性愛當作反面角色的做法。比較同時期陜西作家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梁生寶是不識人間煙火的圣徒,對改霞的愛慕無動于衷,對淑芳的所謂拉攏避之惟恐不及。進入新時期,湘楚文化的崇情尚性進一步影響了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倫理道德往往被寫成一些別有用心的極左分子滿足個人私欲的工具,如古華的《霧界山傳奇》中,道貌岸然、但不懷好意的革委會主任寧仲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里,“找那知青穆蓮阿妹談話”,作者讓他被毒蛇咬傷,受到懲罰?!镀讶~溪磨坊》中莫鳳林和趙玉枝在封閉落后山村克服重重困難,獲得經濟變革的成功。如此正面的人物形象,作者卻讓他們充滿了“性的欲望”。趙玉枝“騷情”、“放肆”,莫鳳林也經常當著未婚妻的面與趙玉枝打情弄性。對此追求性愛的“出格”行為,作者的筆飽含著溫熱,沒有一絲責備。因為古華對作品中人物的行為常常缺乏道德審理,為此他的不少作品被批評者指責為自然主義描寫?!白匀恢髁x”按文壇通行的理解,是“性描寫”委婉的代名詞。
2、“祛魅”與“含魅”
近代以來,先進的知識分子引進西方的科技文明來掃蕩封建迷信,引進西方的人文思想來開啟國人的蒙昧意識,引進西方文化的形式邏輯和實證方法來救治國學的空靈與玄虛,都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中國主體文化在認知世界方面的祛魅努力。但湖南鄉(xiāng)土文學在“神的解體時代”卻屢屢呈現出反向運動的含魅趨勢,尤以30年代沈從文的湘西小說與80年代中期以來的湖南尋根作品為盛。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們傳承了湘楚文化中的荒誕、鬼魅的遺風,紛紛去尋找散失民間,具有神秘、詭異、丑陋特性的楚文化碎片。沈從文的《哨兵》寫鳳凰軍人信巫好鬼的執(zhí)迷,他們不怕死,不怕血,唯獨敬畏鬼神,寫邊城人們的日常生活,完全聽命于神巫;孫健忠《哦,罌粟花》寫到湘西某鎮(zhèn)上一個煙鋪老板女兒被嫁給鎮(zhèn)上的保護神“至圣長者”作侍女。作者寫到了“至圣長者”化成人身,每晚與新娘在庵堂小屋里相會。他們親熱的調笑,纏綿的情話,有時也叫鎮(zhèn)上人聽見。作者還寫到了在滿足了“至圣長者”的要求后,果然鎮(zhèn)上豐衣足食,人丁興旺。作者將本來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嵌入在小說的情節(jié)中,只有敘述,沒有任何的解說,讓怪誕之事與小說敘述的現實融合在一起,也就成了一個沒有揭開的謎。對現實世界有意進行含魅處理,韓少功的《馬橋詞典》亦是典型個案。如作為馬橋中心的兩棵楓樹,關于它們有許多傳說,如馬鳴曾經畫過這兩棵樹,但是畫過以后,右臂劇痛三日紅腫發(fā)燒,楓樹最終被公社砍走打排椅,結果附近的幾十個村寨都開始流行一種搔癢癥等等。這類傳說是可以做出科學解釋的,如皮膚過敏癥之類。但作者并未對此做出理性的辨別、質疑和科學的提示,作者對這樣一些傳說的處理明顯具有含魅的意味。韓少功的《夢婆》中寫水水因兒子被炸死變成夢婆(精神病人)后,為人猜彩票中獎號碼,幾乎是屢試屢中,名噪方圓幾百里。作品中含魅意味的形成來源于對日常生活中某些無從解釋的自然或生命現象作原生態(tài)式的敘述。此外,莫應豐的《桃園夢》、《仁興公·義興公》,蔡測海的《盅里——鼓里》等也是用含魅視角剖析現實的鄉(xiāng)土文學。湖南鄉(xiāng)土文學對自然的迷魅帶有濃厚的地域文化色彩,作為一種文化遺存,它深深根植在湖南鄉(xiāng)土作家的血脈之中,成為他們表達生命、感悟鄉(xiāng)土、認識世界的一種特色表述。
二
湖南鄉(xiāng)土文學區(qū)域文化特性明顯,但也不能無視國家主體文化對它的影響?!啊畤抑黧w文化是一個籠統(tǒng)的說法,泛指不同歷史時期,在國家里起支配和主導作用的精神、時尚、意識形態(tài)。它有現實生成的變動性特點,如沈從文時期,‘國家主體文化被概括為‘都市文明;建國初期,政治文化的影響力壓倒一切;新時期則強調經濟改革和現代化的大潮。但它也有傳統(tǒng)的繼承性特點,這傳統(tǒng)是北方漢儒文化?!痹诒狈綕h儒文化強調文學政治功利性方面,和湖南鄉(xiāng)土文學是契合的。政治視角常常是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審美視角,政治功利性常常是他們追求的基本審美效應。如古華曾公開聲稱他的《芙蓉鎮(zhèn)》就是“寓政治風云于風俗民情圖畫,借人物命運演鄉(xiāng)鎮(zhèn)生活的變遷”(10)之作。韓少功說:“作者必須很講求政治功利———這個命題曾一度是革命文學的宗旨。文學離不開政治,當代的政治與人們生活的聯(lián)系日趨緊密,想完全超脫政治是不是瘋人囈語?……我寫《西望茅草地》和《回聲》等,主要動機十分明確,希望由此配合黨和人民所進行的政治改革,歌頌真理,抨擊時弊,緊緊抓住政治不放。形式的選擇,也基本上是從有利于政治宣傳這一考慮出發(fā)。我認為這是完全必要的,也為自己能盡微薄之力而歡欣。”(11)王躍文也稱其作品是為人民提供的“一張張透視底片”。這些都是很典型的政治功利性的文學觀念。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往往習慣從社會學、政治學、倫理學等層面去表現人物,注重人的階級地位、政治態(tài)度、道德觀念等社會屬性。在不同的歷史階段、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作品中人物表現出不同的特征。如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人物形象的社會性主要表現為階級性。新中國誕生后,義利關系成為一些湖南鄉(xiāng)土小說評價人物的非常重要的標準。十年的災難后,批判和反思歷史、恢復和發(fā)展經濟成為新時期一些湖南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湖南鄉(xiāng)土小說家極明確的文學功利觀的形成,一方面與近世以來經世致用的湖湘文化影響有關,(12)湖湘文化作為一種文化精神,“表現為一種人生價值取向,具體地說,就是以政治作為人生的第一要義,以經世致用作為治學和立身處世的基本原則”,(13)但另一方面也與儒家為主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的影響密不可分,“這是承傳至今的以儒家為正宗的中國傳統(tǒng)政治文化的最重要的精神特質”(14)。這種文化精神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則形成一種直面政治、經世致用的文學。
三
對于湖南作家來說,邊緣與中心的身份,也是相對而言的?!搬槍Ρ狈綕h儒正統(tǒng)文化時.湖南作家都可以說自已是邊緣人;但湖南作家內部,有湘東人,湘西人,湘南人,有漢人,苗人,土家人,各自依據的地域和民族文化又不同,這使他們在處理區(qū)域內的他者文化時,態(tài)度和視角表現出極大差異?!?15)更重要的還在于,一些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對區(qū)域邊緣文化并不是絕對的吸依,而對主流文化的反叛意識也有個限度,而實際上,國家主體文化永遠不會從作家的視野中消失。他們總是在二種文化之間游走,二者糾纏矛盾,反而激發(fā)了作家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激情,使鄉(xiāng)土文學從中受益?!叭?0世紀五六十年代,極左思潮時常泛濫,文學表現空間過于狹窄,使作家只能在歌唱主旋律中延續(xù)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命,周立波當然也不例外。但周立波的藝術個性與才華,卻在其中得到完滿展示,取得驚人的藝術成就,這突出表現在他扎根于湖南鄉(xiāng)土的《山鄉(xiāng)巨變》和20余篇短篇小說中。這當然不是說,所謂‘路線正確,會產生什么偉大作品。唯一的答案,可以在區(qū)域民間文化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間矛盾沖突所形成的藝術張力中尋找?!?16)1949年以后,在文學作品中,一般民間觀念、習俗等都受到“落后”的指責,面臨被改造的境遇。只有一些形式因素,如快板、鼓詞,得以被借鑒。在這樣的背景下,周立波對民間文化的深刻理解和熱愛,就顯得相當獨特。在《翻古》中,他寫當地講古話的習俗時,深情地寫道:“古代和現代的智慧、幻想、悲哀和歡喜,由老人的口,一輩一輩傳下來,一直到永遠?!背錆M詩意傷感的文字,出現在50年代的作品中是令人驚訝和敬佩的。在《桐花沒有開》中,從意識形態(tài)角度看,張三爹是個落后人物,但作者對他倍加呵護,開場就介紹他的隨身寶貝“實竹煙袋”的來歷和作用,這非但突出不了主旋律,而且“有害”,但是卻使主人公顯得可親可愛?!渡侥敲嫒思摇访鑼懥讼嫖髀墒型良液兔缱宓目藜蘖曀住!爸芰⒉ǖ恼嬲鈭D是希望國家政治意識形態(tài)與民間文化保持一種良好的建設性關系,能夠相互包容,相互促進,而不同于當時絕大多數作家,一味站在政治立場上,對民間文化的合理性不屑一顧。這可以解釋為什么周立波的湖南鄉(xiāng)土作品中,民間文化具有相對獨立的地位,在面臨被改造的現實命運中,仍以潛在的形式,頑強地展示了自身的存在。”(17)正是一些湖南鄉(xiāng)土作家在文化認同時表現出的搖擺和惶惑,使作品充滿歧義和張力,由此產生了多層次、富于啟發(fā)性和想象力的對話,極大深化了他們作品的思想內涵。這對湖南鄉(xiāng)土文學是莫大的造化和難得的機遇。
注釋:
(1)《湖南新時期10年優(yōu)秀文藝作品選·文藝理論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
(2)孫建忠:《文學與鄉(xiāng)土》,《湘江文藝》1981年5月號。
(3)古華:《<芙蓉鎮(zhèn)>后記》,收入《芙蓉鎮(zhèn)》,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4)(11)韓少功:《面對空闊而神秘的世界》,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
(5)凌宇:《重建楚文學的神話系統(tǒng)》,湖南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
(6)劉一友:《論沈從文與楚文化》,《吉首大學學報》1992年3、4期合刊。
(7)聶新森:《楚文化傳統(tǒng)的弘揚與現代神話意識的強化》,《湖南文學》1995年9期。
(8)《詩性與浪漫——關于湘學傳統(tǒng)與湖南人文精神的對話》,《湖南文學》1996年6期
(9)劉洪濤:《湖南鄉(xiāng)土文學與湘楚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頁。
(10)古華:《芙蓉鎮(zhèn)》,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版。
(12)李曉宇《尊經書院與近代蜀學的興起》,《湖南大學學報》2008年第9期。
(13)(14)田中陽:《湖湘文化精神與二十世紀湖南文學》,岳麓書社,2000年版。
(15)(16)(17)劉洪濤:《湖南鄉(xiāng)土文學與湘楚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