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英住在仙宮湖邊。
水庫蓄滿水的時候,水面離他家門檻只有五六米。坐在船上,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他的家就像浮在水面上一般,烏黑的瓦背就是木船上的油氈布了。屋子低矮且輕盈,仿佛有一陣風(fēng)兒吹過,就會被刮走似的,如果有浪頭經(jīng)過,就會飄蕩起來。世英的家就是一條泊在水邊的船,讓人覺得搖搖晃晃。
世英一個人在家里燒水,眼下就他一個人在家。老伴早就死了,兒子帶著媳婦在城里打工。世英在水庫邊守著漁竿的時候,突然覺得口渴,回到家里拎起熱水瓶??盏?。這種要什么沒什么,想什么偏偏缺什么的日子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所以,這類事件并不會讓世英產(chǎn)生孤獨啊悲傷啊之類的感嘆。沒水了就燒水,沒飯了就煮飯,想睡了就睡下。這些年,世英就這么過來的。這是外人眼里的世英。其實世英是有牽掛的,那就是他的七支漁竿。今天是星期一,城里的釣魚客都回去上班了,水庫顯得更空曠。世英的七支漁竿就插在水庫邊,像七條豇豆扦,長短不一,顏色各異。
世英已經(jīng)在漁竿的尾梢掛上了鈴鐺。如果有大魚上鉤,拉動了漁竿,他在灶房就能聽得見的。雖然這樣,世英還是有些擔(dān)心。萬一大君魚上鉤,線斷了怎么辦?那可是值錢的家伙,城里都賣到四十塊一斤了。想到這里,世英往灶膛里塞了一把柴火。下到岸邊,世英用手輕輕地拉了拉其中的兩支魚線,松緊剛剛好,其余的漁竿就不管了。他知道那些漁竿的線輪已經(jīng)不好使,只能對付黃尾巴、臘魚肖等小魚,大魚真的要來咬,那就聽天由命了。世英抬頭看了一眼寬闊的水面,想,大魚來咬這兩支好漁竿就好了。
世英已經(jīng)有一個多月沒進(jìn)城,跟那個叫阿秀的女人也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見面。要是能釣上一條兩三斤重的君魚,世英就一定要進(jìn)城一次。漁竿、君魚和女人都是世英牽掛的。他從城里人的嘴里聽說了君魚名字的來歷。說,有一次朱元璋打了敗仗,被官兵逼到一條大江邊,眼前是滔滔的江水。正當(dāng)朱元璋絕望之際,江面漂來一根木頭。朱元璋急忙坐上,發(fā)現(xiàn)是一條魚,一條又長又粗的大魚。這魚一直把他送到對岸,讓朱元璋死里逃生。上岸后,朱元璋許下諾言,如果以后得了天下,一定封這魚為魚中君子?!熬~”這名就隨朱元璋稱帝被人們叫開了。世英小時候聽村上的人說,君魚力氣很大,上了十斤的君魚,絲網(wǎng)就沒法對付,要么一躍而過,要么撞開一個大洞,破網(wǎng)而去。
這幾年,城里的釣魚客成群結(jié)隊地來到世英家。他們帶來了米、油鹽醬醋和各式葷素,借用他家的廚房,解決肚子問題。在這段時間里,世英改善了伙食。世英覺得這些城里人很傻,家里洋房不住,來到這里住帳篷,睡在他家中堂和樓上的地板上。這真是床上不睡睡地上。城里人走之前,還會給世英幾十塊錢,算是場地租用費。世英的七支漁竿也是城里來這里釣魚的人送給他的。有的是城里人嫌舊了,但世英不嫌;有的漁竿斷了一節(jié),城里人用不上了,世英找根鐵絲接上;有的魚線輪壞了,世英不怕,用手拉魚線就是了。城里釣魚客每頓都要喝點酒,酒一多,話就多了。他們愛用他的漁竿說笑話,特別是葷話。有的說,那些漁竿是老槍,不中用了;有的說,老了該報費了;也有的說,姜還是老的辣,說不定還很厲害,還說,每個男人都有一可樂瓶……每每這時候,世英是不搭腔的,世英知道城里人在揶揄自己,但是并沒有惡意。他們說這些話只是解乏取樂罷了。
城里的釣魚客還說,有一個八十四的老頭去了雞店,付了二十塊錢,可他的老雞雞就是不爭氣,關(guān)鍵的時刻發(fā)揮不了關(guān)鍵作用。老人向女人討要二十塊錢。女人說,這錢不能退,下次來一定補上。錢到了人家的手里,老人認(rèn)了。過幾天,老人又去那地方,卻不見了那個女人。老人覺得上了當(dāng),轉(zhuǎn)身去公安局報案,要公安局追回二十塊錢……
釣魚客們笑完之后,對世英說:
主人家,應(yīng)該先消費再付款。
世英確實有些老了,都奔七十了。被城里來的釣魚人提醒,才知道自己也有一瓶可樂。自己這可樂瓶是怎么開支,世英是知道的。那天夜里,世英躺在床上,居然睡不著了。
世英想到了小時候。
那時,住在水庫底下的小溪邊,村子不到三十戶人家。天井有兩棵老梨樹。從記事起,那梨樹的樹枝就已經(jīng)越過了屋頂,果子全結(jié)在瓦背上。每年中秋過后,村上的小伙伴們就盼望著吃梨??墒?父親就是不上樹摘梨給自己吃,世英向母親問這是為什么,母親先給了一串重重的五爪栗,鐵著臉說:
這梨不能吃。
可村上的人都說,自己家的梨?zhèn)€大核小,星少汁多,其他的梨樹都是這兒嫁接過去的。這梨肉質(zhì)雪白,是雪梨。世英覺得奇怪,這梨樹明明長在對面的寶英家窗前,怎么會成了自己家的梨呢?
又過了好些年,世英知道了寶英的父親跟自己的母親通好,被父親捉雙了,罰了兩棵樹。所以,父親就不應(yīng)該上罰來的樹摘梨。
中秋前后。一陣風(fēng)吹過,總有幾只雪梨掉落在地上,摔壞了。有時能撿到大塊點的,放到嘴里,果然香甜無比。等到世英長到能上樹,忍不住了,對父親說:
這梨是自家的,落到地上,砸碎了,為什么不摘來吃?
父親說:
想吃你自己上去摘,反正我是不吃的。
之后,父親和母親放任世英上樹下樹,摘梨吃梨,當(dāng)做沒看見一樣。
這梨確實甜。皮薄,肉嫩,水多,有回味。每每世英上樹摘梨,寶英就在梨樹底下看著。世英在樹上看到村口的那塊大石頭,四四方方的,像塊豆腐,難怪村上的人都叫它為“豆腐巖”。陽光下,豆腐巖平坦的頂背上折出了耀眼的光斑。世英想好了,要跟寶英在那里一起吃,這事當(dāng)然要等天黑了才可以。寶英是對家的女兒,兩家人除了她,其他人都不走動。世英覺得寶英就跟樹上雪梨一樣,皮薄,肉嫩。有一次他擰過寶英的胳膊。果然,一擰就紅了,連同她的臉一道紅的。
豆腐巖就在村口的溪邊。這兒的風(fēng)是涼的,兩人的心是熱的。寶英吃了世英的雪梨,世英執(zhí)拗地啃了寶英。寶英果然就跟天井的雪梨一樣,皮薄,肉嫩,水多。這是世英第一次開封他的可樂瓶。寶英的肚子居然被可樂灌大了,父親知道之后,說:
干得好,那妖精就活該!你不把她搞大也有人把她搞大的。
有人上門說:
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就成全他們吧。
父親毅然決然不同意,說:
惡有惡報!
父親的話就是那塊豆腐巖,那可是一塊頂上可以曬三擔(dān)稻谷的大石頭啊。
寶英遠(yuǎn)嫁了。電站筑壩蓄水,村子淹沒之后,有一回,寶英回家,跟換了個人似的。世英聽說,寶英嫁給了一個好吃懶做的男人。世英記得,那一回寶英看過來的眼睛是恨恨的。轉(zhuǎn)眼間,寶英已經(jīng)不是雪梨了,變成了硬邦邦的柴梨。
今天是星期三,三天下來,世英只釣了些黃尾巴、臘魚肖等小魚。在水庫邊,這種魚只能賣到兩塊五角一斤,賣魚的錢只夠買些魚鉤漁線和魚餌,找女人的本錢還不夠。
世英跟那女人熟了,價錢也優(yōu)惠下來,只收他十五塊。女人的名字也問來了,叫阿秀。這樣,世英就后悔了。之前,世英一直是把她當(dāng)寶英的,抱著這個叫阿秀的女人,世英就會想起村口的豆腐巖邊發(fā)生的事。每抱一回,寶英就會從硬邦邦的柴梨變回到水嘟嘟的雪梨。世英是個講情意的人,每次都會帶幾條黃尾巴送給阿秀。聽阿秀說好吃,世英就更高興。如果那兩棵梨樹還在,世英會送雪梨給她吃的。梨樹淹沒了,水庫里長出黃尾巴,就當(dāng)是雪梨了。世英將前幾天釣上來的黃尾巴挑出兩條最大的藏了起來,這兩條是不賣的,要留給阿秀。阿秀吃了,就當(dāng)是進(jìn)了寶英的肚子。阿秀就住在大會堂的邊上。大會堂原來是城里開大會的地方,世英去過多次,那時喊過的口號現(xiàn)在都沒人說了。臺上的主席像他還記得,就是他家中堂掛的那種。那時的大會堂是個威嚴(yán)的地方,除了跟著大家一起喊口號之外,坐在下面的人就該認(rèn)認(rèn)真真聽臺上的人講話的,大會堂里的人都戴著紅袖套,臺上全是紅旗。那時的可樂瓶應(yīng)該是滿滿的,但是心里根本就沒有女人?,F(xiàn)在倒過來了,可樂瓶快見底了,心里卻有了阿秀。阿秀就住在邊上,如果換了那個時候,阿秀的屋里就能聽到大會堂里的口號聲。阿秀的屋里就一張床。世英覺得阿秀的床,就像他的七支漁竿,很不結(jié)實,身體一動就吱吱地響;阿秀的身體就是魚餌,男人們都想吃;而自己就是那些魚了,咬上了她的身體。跟魚有所不同的是,魚上鉤就沒命了,自己只是少了點別處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只要那瓶可樂沒用完,就會像魚兒沒吃飽……
日近西山,陽光斜照在湖面,水面金光閃閃,有些刺眼。今天只釣上幾條小魚,世英有些失望。城里的釣魚客吃剩的飯菜都已經(jīng)吃完了,該回家準(zhǔn)備晚飯了。世英想好了,今晚熬魚湯,多放點生姜和老酒,吃起來還是很香的。
世英先收了那些斷了節(jié)和線輪不好使的漁竿,他左手舉起漁竿,右手不緊不慢地?fù)u著線輪。這已經(jīng)是第五支竿了。世英總是將最好的那兩支竿留在最后收,好讓魚鉤在水底多待一會。他寄予那兩支好竿以厚望,每次施釣最先下的是好竿,最后收的還是那兩支好竿。今天也不例外,兩支漁竿立在身旁,顯得特別威風(fēng)。世英的手在收竿,兩眼還望著兩條好竿的尾節(jié),想從中捕捉魚汛。不知不覺間,收魚線的手就慢了下來。
突然,手一沉。世英以為自己收線太慢,魚鉤掛底了。哪想到魚線吱吱地往外出。上魚了,憑世英多年釣魚的感覺,不小!世英慌了。這支竿原不指望它上大魚的,光亮的漁線已經(jīng)磨出毛來了;線輪也不好使,魚兒稍稍用力,輪子就根本派不上用場。情急之下,世英用衣角包著魚線,為的是讓魚往水庫中央游去的時候增加一些阻力,多消耗它一些體力。魚稍有松動的時候,世英就用另一只手快快往回拉。世英知道,水庫中間就是從前的村子。當(dāng)初拆除的時候大伙都沒有弄平整,留下很多斷墻殘垣、樹樁還有村頭村口的豆腐巖。要是魚往這些地方鉆,十有八九是要斷線跑魚的。想到這里,世英就更緊張了,心突突地跳了起來,胸前就好像藏了一只兔子,一起一伏的。
魚線收收放放,有三四個回合了,還不見魚的影子,它就沉在湖底不肯浮出水面。世英開始感到不妙了,身邊就有兩支上好的漁竿,為什么偏偏要咬手里的這支破竿呢?世英感到今天遇到了強大的對手。它就在水底,通過魚線,將一股強大的充滿野性的力量傳導(dǎo)到世英的手上、身上和心里。世英覺得這魚一定吃不成了,才緊張了一下,手臂就使不上勁了。世英回頭朝屋子這邊看了一眼,喊道:
來幫一下。
這聲音就在喉嚨里,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世英覺得自己的喉頭竟然發(fā)僵了。這時,世英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來了,聽到:
我?guī)湍憷幌隆?/p>
是云兒,云兒撿起地上的毛巾,用它包住魚線,將手舉得高高的,另一只手拉動魚線。世英松開了魚線。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粗氣。云兒不停地變換著方向。在云兒手里,魚像是聽話了許多。才一會,云兒就說:
是條老虎魚。你發(fā)了。
老虎魚有五六斤,價錢跟君魚一樣,四十塊一斤!
世英去養(yǎng)魚的人家借來一只大魚箱,將魚放在其中。世英找出一條被單將箱子蓋住,搬來石塊,壓住被單的四只角,將魚箱罩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吃完晚飯,世英打著手電筒,去水庫邊查看了兩次,給老虎魚換了兩次水。世英擔(dān)心老虎魚缺氧死了,不值錢。第二次回屋之前,世英用手電筒照了照箱里的老虎魚,見老虎魚的嘴一開一合,那鰓也一張一閉的,心里就高興了。在手電筒的照射下,老虎魚一身花斑,發(fā)出很好看的光澤。世英想到了阿秀的身子,也是光溜溜的,有光澤。世英睡前還特意洗了澡,因為,阿秀有一次說:
你身上有魚腥味。
世英要趕最早的班船。天剛亮,世英起床了。站在家門口就能看見那床大紅方格的被單還完好地蓋在魚箱上。世英就踏實了,邁開年近七十的老人應(yīng)有的平穩(wěn)步子來到水庫邊。他沒有急于掀開被單查看老虎魚,在岸邊站了一會。早晨的湖面,水汽就像從湖底抽出的絲線,吱吱地往上冒,山上的霧氣時聚時散,這是他最熟悉的景象了。但是,今天看到這些,還是覺得很開心。世英深吸了幾口含水的空氣。要是沒有身邊的那條老虎魚,他現(xiàn)在就該下竿,重復(fù)一天的垂釣生活。有了這條老虎魚,世英今天就應(yīng)該在城里,就應(yīng)該跟阿秀在一起。
班船上的人圍著魚箱,有人問:
這魚怎么給你釣上來的?
世英說:
收竿的時候,它就追著來咬鉤了,它一定以為我的鉤是條小魚,想一口吞了,鉤都進(jìn)了它的喉頭了。這魚也該死。
有人問:
這么大的魚,怎么把它拉上來的?
這是不會釣魚的人問的,世英說:
拉了有將近二十分鐘,手都麻了。開始就是不肯回頭,不肯浮出水面……后來……又后來……之后……最后……拉上來了。
世英隱去了云兒的那一段,雖然不是有意的?,F(xiàn)在,他還是很感激云兒的,可話到嘴邊,就把云兒說漏了。
有人一臉壞笑,問:
世英,這條魚可以找三回女人了,路費小費都足夠。
有人明知故問:
那兩條黃尾巴是送女人的吧。
還有人說:
也難怪,老伴死得早,人家該做的事沒完成。
也有人說,都快七十了,女人還要得。要是我,到那時候,恐怕送上門都吃不動了。他們這代人的身體就是好。
船上也有女人,她們只負(fù)責(zé)咯咯地笑。
聽到這些,世英就耳聾了。以前聽到別人說自己和女人的話,那是一定要辯解一番的,后來發(fā)現(xiàn)越說越纏越繞。其實,世英早就得出一條來了。想回答的事,張嘴說說;不想說的事,可以裝作沒聽見,不予理睬就是了。這是奔七十的人應(yīng)該得到的好處。
下船轉(zhuǎn)車的時候,世英才發(fā)現(xiàn)魚箱太大,進(jìn)不了車門。世英急了。要知道,這魚如果不在水里養(yǎng)著,半路就會死,價錢就得降下一半,這不是刨身上的肉嗎?在車上等待發(fā)車的人都下來圍看世英的老虎魚。雖然大家都住在水庫邊,這么大的老虎魚還是很稀罕,有人問:
這么大的魚,怎么把它拉上來的?
世英就把在班船上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他說:拉了有將近二十分鐘,手都麻了。開始就是不肯回頭,不肯浮出水面……后來……又后來……之后……最后……拉上來了。
現(xiàn)在世英有了心事,說這段的時候,就沒有船上那段精神了,云兒那段就更不用提了。旅客的圍觀,給世英做了廣告,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一位坐在轎車?yán)锏乃緳C也湊了過來??吹竭@么大的老虎魚,說:
我要了,三十塊一斤。
世英有些底氣不足,說:城里賣四十塊一斤。
從轎車?yán)镢@出來的司機說:你說的是活魚,死魚二十塊都賣不出。不賣拉倒。
那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世英拉住他的衣角,說:
老板,再加五塊,我一個老人,釣上這條魚也不容易,就加五塊吧。
那人又說:你在這里把魚賣了就可以回家,省下去城里的路費,不會吃虧的。
世英說:我要進(jìn)城買點東西,城里還是要去的。
邊上有人說:他要把魚賣了找女人,老板就加幾塊給他吧,老人弄條魚也確實不容易。
從轎車?yán)镢@出來的司機看了世英一眼。找女人,這么大年紀(jì)了還找女人,哈哈哈。你這條老槍還真管用。好好好,給你加兩塊錢。坐我的車,搭你進(jìn)城。
生意成交了。世英想:
就當(dāng)這魚少長一斤肉,也就是這個價錢。
世英在碼頭邊上找來一根毛草,將兩條黃尾巴穿起,拎在手里,上了轎車。車上,世英說,這魚拉了有將近二十分鐘,手都麻了。開始就是不肯回頭,不肯浮出水面……后來……又后來……之后……幸虧云兒來了……最后……拉了上來。
阿秀就是好,說:
黃尾巴真好吃。
阿秀還會幫著一起解決八十四歲老人遇到的尷尬事。床上的事,要比想它的時間短得多。世英坐在床邊,有些意猶未盡。才點上煙,幾個穿著藏青制服的人破門而入。近了,世英才看清楚,他們穿著稅務(wù)制服。世英一下子就想不出要說的話了。
還是阿秀有話,她說:
他是來送魚的,我讓他進(jìn)來坐一會。他都這么老了,怎么會呢?
世英指了指墻角的黃尾巴說:對對對,是我釣來的。她說好吃,就帶兩條來送給她。每次來我都帶上兩條。
那些人將信將疑,問了阿秀一些另外的話,站了一會兒就走了。世英有些迷惑,問阿秀:
現(xiàn)在農(nóng)村種田都免稅了,你用自己身上的東西還繳稅?
阿秀的臉色凝重,白了世英一眼,說:誰說來收稅了,他們是公安局的。還好,你帶來兩條黃尾巴,才有借口。不然,他們一不高興就要罰款的。
世英問:
公安局也穿稅務(wù)所的衣服了?
阿秀說:
你真是老了。
世英離開阿秀的房間,去了漁具店。店老板說,有一種餌料君魚愛吃。雖然價錢辣了些,世英咬咬牙,還是買了一些,還有魚鉤魚線。世英當(dāng)時就想:如果真的能釣上君魚,還要來找阿秀。君魚的肚子平平的,白白的,滑滑的,跟阿秀的肚子差不多。多花點錢也值。
周末,城里的釣魚客三三兩兩又到了世英的家。世英告訴他們釣上一條老虎魚,六斤二兩。又說,拉了有將近二十分鐘,手都麻了。開始就是不肯回頭,不肯浮出水面……后來……又后來……之后……最后……拉上來了。在城里人面前,云兒那段世英不想說,少一斤的價錢賣了心痛不說,阿秀那段不能說,公安局穿稅務(wù)所衣服的事忘了說。世英覺得沒有糊涂的人是不會將心里的話全都說出來的,他自己就屬于這一類。
世英將新買來的魚鉤魚線都換上了,也用上了漁具店老板說君魚愛吃的餌料,在水庫盯著七支漁竿,比往常更為用心,那餌料畢竟貴啊。然而,半天過去了,就是不見君魚的蹤影,因此,世英就多留意了一會那些城里來的釣魚客,他發(fā)現(xiàn)城里來的釣魚客大多沒怎么見過世面。他們釣上一條黃尾巴就樂得不行,才兩塊五毛錢一斤的黃尾巴有什么稀奇的?在水邊長大的人,比如他世英就不是這樣的。只有釣上了老虎魚君魚這類四十塊一斤的魚才可以值得高興一下,才可以把上魚的過程說給別人聽,這樣才顯得見過世面。比如,他自己釣上黃尾巴的時候,就會想起在阿秀屋里的事,但是,那是不能說出來的。這也是世英現(xiàn)在才會想到的,因為黃尾巴除了可以賣兩塊五一斤之外,還可有一個用場,那就是被阿秀拿來當(dāng)借口,對付那些走進(jìn)她房間穿著公家制服的人。
釣不上君魚的日子也是日子,世英仍然堅守在水庫邊。七條漁竿無論刮風(fēng)下雨,無論白天黑夜都豎立在水庫邊。下竿收竿,釣魚賣魚,七支漁竿占去世英日子的大部分。一竿下去,他有時會想到挨著寶英家窗戶的那兩棵梨樹;又一竿下去,就會想到村口的那塊豆腐巖;有時候也會想到父母、小伙伴……回憶是綿長而有趣的,也是遙遠(yuǎn)和空洞的。更多的時候是在想阿秀,想阿秀的時候就現(xiàn)實而具體多了。有時免不了會想:老了還這樣。并在心里問一句:
這叫老不死嗎?
秋天的雨,落在手上,涼的。世英沒有城里人的太陽傘,頭上的斗笠遮不住身子,同他的七支漁竿一起并排立在水邊,注視著湖面,雨腳是密密麻麻的。一個城里來的釣魚客說:
主人家,回家給我們做飯,漁竿我們會幫你看的。
世英“嗯”了一聲,看了看身邊的漁竿,不一會就回屋了。雖然漁竿離他屋子只有幾米遠(yuǎn),離開了漁竿,世英的心就空落落的。在屋里坐了一會,竟然感到寒意。世英找出一件衣服添上。身子暖和了一些,臉和手卻還是涼絲絲的。世英用涼絲絲的手去搓了搓涼絲絲的臉,涼意竟然也減去了一些。現(xiàn)在做飯似乎早了點。世英去了里屋,找出穿臟了的衣服,放到一個大腳盆里,準(zhǔn)備洗衣服,端到天井才知道天下著雨。世英有些無奈,苦笑一下,將大盆衣服擱在中堂的石臼上,去廚房生火做飯。
水庫邊傳來一陣嚷嚷聲。世英從灶膛的矮凳彈立了起來,沖到門口,看見城里來的釣魚客正舉起他的漁竿在溜魚。雨天地滑,世英一個趔趄,坐滑梯般,直接溜到了水庫邊。城里來的釣魚客說:
主人家,這魚很大,你拉不動,我?guī)湍懔镆幌隆?/p>
城里來的釣魚客接過漁竿,又說:
漁竿這么毛,魚跑了不要怪我。
世英一身泥巴,坐在地上。在他看來,那支魚竿在空中呈現(xiàn)出的一道弧線,是力量的象征,弧的另一頭就是一條大魚。庫邊的釣魚人都圍了過來。有的說,一定是條大鯉魚;有的說可能是君魚。魚浮出水面之前,總是充滿懸念。世英想:
一定是條大君魚。
魚線時收時放,魚在水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世英的心就懸在這條細(xì)細(xì)的魚線上,坐在地上看城里來的釣魚客溜魚,比那人還要累。那人說:
好像是草魚。
一會兒,又說:
好像是鯉魚。
過一會說:
手臂沒力氣了,誰接一下。
溜魚的場面向來是釣魚人最向往的。這是發(fā)生在兩個世界之間的戰(zhàn)爭。有智慧,有野性,充滿了挑戰(zhàn)和機遇。城里來的釣魚客們爭搶著想一露身手,場面就有些亂了。世英急了,說:
你們小心點,別讓君魚鉆到豆腐巖的縫隙里去了。
幾乎在哀求。
草魚,是草魚,鯉魚,是鯉魚;鯉魚……草魚……老人家,魚很大,抄網(wǎng)太小了,有沒有大的!世英一聽,急忙站起,爬回屋里,扛出一只大抄網(wǎng),又坐了一回滑梯,再一次溜到水庫邊。
啊,果然是條大君魚!
中午的飯煮糊了,飯不像飯,粥不像粥,但大伙都不在意。溜過魚的那兩位儼然成了英雄,述說著他們的戰(zhàn)斗傳奇,講述當(dāng)中充滿了激情,充滿了炫耀,在場的人都因分享了勝利的喜悅而無比歡欣。其中一個說有十五斤,另一個說不到,兩人要打賭,賭二百塊錢,要世英把魚撈上來稱一下,世英怕君魚死了,不肯。釣魚客們看世英臉上已經(jīng)堆滿了笑意,說:
這下該找女人包夜了。
還說,全靠滑得快,如果用腳走,恐怕是來不及的。
奔七十的世英是可以不聽這些的。他又去了那個養(yǎng)魚人家借來了大魚箱。君魚、進(jìn)城、阿秀、阿秀的屋子、會吱吱叫的床,這是一根割裂不開的鏈條,鏈條的這一頭已經(jīng)扯動了,接下去的事就像經(jīng)過彩排的戲,只等輪番上演了。
世英還是用那條大紅方格的被單,將魚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壓上了石塊。這是世英釣魚生涯最大的收獲。本該早睡的世英今晚睡不著,十一點多了,他又打著手電筒,用手支著身子來到水庫邊,翻動石頭,掀開被單,給箱子里的君魚換了水??淳~在水箱劃動鮮紅光亮的腹鰭,雪白的嘴唇不時去碰碰水箱的四壁,世英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他伸手去摸了一下君魚的背。
“嘩”的一聲,君魚一躍而起,躍出了箱子,落到地上。世英撲了過去,將君魚壓在身下,一手鉗住魚鰓。離水的君魚,用它蒲扇大的尾巴拍打著濕滑庫邊山地,啪啪地響。世英跟君魚抱成一團(tuán),一起滑向水庫……
世英回到了從前,從前的身子是輕盈的,看見了從前的村子,看見了進(jìn)村的路。那塊四四方方的豆腐巖隱隱約約的,還在村口,快到了。世英用力睜了一下眼。看見了,寶英就站在那兒,正朝自己這邊看過來。她的手里拿著雪梨,還剩下半個。寶英好像還在笑,笑得有些害羞。
黑魆魆的水庫,邊上就是岸了。世英的手電筒還亮著,大紅格子的被單被手電筒照著,一半落在地上,一半還在水箱上披著。天沒亮的時候,手電筒的電池就耗盡了,水庫和岸邊的山都融進(jìn)了黑夜。
吳力耘:1964年生,1984年畢業(yè)于溫州商業(yè)學(xué)校,現(xiàn)供職于云和縣發(fā)改局,麗水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