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的年代紀事

毛守仁

在南關編寫《紫金煤業(yè)志》期間,我最先感興趣的是五十年代初期那種“混沌初開”的面貌。

從自然面貌看,紫金煤業(yè)所在的南關鎮(zhèn)地處晉中南端,盆地邊沿,緊靠汾河,當?shù)厝苏f起山來,林木綠蔥,說起河來,汾河,也曾經(jīng)像條河,河邊草叢樹棵子雜生。河里淌著一河水,來往要走橋,或者坐船。河面上有野鴨子、鴛鴦等。水里有黃花魚、片片魚、鲇魚……

有吃魚的,路過河邊逮上兩條,放在籃子里,頭尾都擔在外,甩呀甩的,這還不算大,曾有個打魚的,打過一條大鲇魚,拿棍子插在腮里,背了往回走,尾巴拖在地上,那就是一人高。

孩子們剝下魚皮,鞔在當年日本人侵占礦區(qū)時扔下的空罐頭盒上,做成小鼓敲著玩兒。

靈石籍的作家胡正以五十年代為背景的電影《汾水長流》風行全國,那首插曲《汾河流水嘩啦啦》至今余韻流傳。

《紫金煤業(yè)志》也從這種草長魚肥的淳厚時代開始寫起。

再說人的精神面貌,最先,我在南關鎮(zhèn)的大街上看到一張五十年代初期的照片,質樸之風撲面,一下子就讓我由衷地喜歡。

這是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南關煤礦快一隊的合影。全國知名的快速掘進隊,照集體相許是要上報紙體面一回吧,不過,他們本色本相,什么“范兒”也不拿,只把原生態(tài)的生活袒露出來。他們的長相帶了各自地域的特點。五十年代,內戰(zhàn)剛結束,國民經(jīng)濟恢復建設,大規(guī)模的工業(yè)化急需煉鋼用的焦煤,煤礦就成為急中之急,成為最先吸引勞動力的行業(yè),從河南、河北、山東、陜西等等山那邊河那邊,拿根棍撅上行李,跋涉四五天,甚至七八天,到聞名中外的富礦來下坑,當時,南關小鎮(zhèn)不大,中國大陸各省來了個全可,只除了太遠的西藏和新疆。

南關是個山口,遺有老祖宗大禹治水的痕跡。大禹在這兒打開靈石口,空出晉陽湖,方有了晉中盆地,給這一方黎民帶來安居樂業(yè)的希望。

如今這里又是許多南來北來的人謀生活的希望,南關火車站,礦長親自舉著“山西省工業(yè)局”的白鐵牌子招工,見有帶行李的男人,就問:當工人不?

其他地方哪有這等便宜事?雖然暫時住著山窯洞,后來是簡易排房,一間屋子十個人,睡覺枕木枕頭,洗臉伙用鐵臉盆,可這兒發(fā)柳條帽,發(fā)球鞋,發(fā)綁腿,發(fā)燈油到發(fā)電石,發(fā)小米。從掌子面往外運煤,暫時還保留著人拉“拖兒”,拖兒是荊條筐放在小輪車上的運煤工具,拉一拖,可掙一斤二兩小米,拉十幾拖,一個月可掙二百多斤小米,后來,改掙工分,又可掙一百五六十分,直到掙上了工資,五六十元。

當了工人,可以把一枚礦山圓徽章戴在胸前,工薪階層那會兒叫工人老大哥,很牛的。照片上這些不同特點的面孔上袒呈著樸實與淳厚,沒有任何的矯揉造作,有的灑脫地穿著秋衣。好古風的裝了懷表胸前吊著鏈兒;追求時髦的戴手表露著手腕;識字的,小口袋前插著一支或者兩支鋼筆。有的抱了孩子,有的買煙剛回來,順手把一條“中華”橫擋在孩子前。還有的膝蓋頭抱了小貓咪,把平常的生活順過來。

前邊就地坐著些二十啷當?shù)哪贻p人。有不愿坐地上的,便把井下用的“拖兒”立起來,坐在荊條筐上。

中間坐在板凳上的一排人中,有他們的隊長,全國勞動模范康永祥。帶領快一隊為南關坑恢復生產(chǎn)建設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南關一帶“水大炭多”,采煤久有傳統(tǒng),上世紀初就有了民族煤炭工業(yè)的雛形,只是被日本人強占后,進行了掠奪性的開采,南關坑被破壞得面目全非。一九五○年,南關坑恢復生產(chǎn),遭遇到最大的攔路虎,主運輸巷正干道出水,頂板被浸泡酥了,連續(xù)冒落,形成半個籃球場大的塌陷區(qū),塌了兩層樓高,還不罷休。

大動脈塌落,使南關坑停滯一年多,無法向前推進,一九五二年四月,康永祥受命于礦井的困難處境,率領這支隊伍,從富家灘來到南關坑征戰(zhàn)。

康永祥從十三歲起,就在老家平定下過窯,掙過一天一碗小米一塊大炭的生活。二十五歲逃荒,來到富家灘下窯,當時,是日本人占領期,窯下極多平定一帶的東山人,他刨炭,拉拖,經(jīng)歷過種種艱辛,甚至到了“萬人坑”的邊沿。九死一生,也練出了一身本事,礦上因為戰(zhàn)事頻仍,倉促停產(chǎn),他頭不剃,胡子不刮,黑虎著個臉,裝成老頭樣在街上走,走在汾河橋頭,冷不防被人一把抓住,連喊著名字說,老康,你別裝了。你快領人去準備巷道,解放了,富家灘礦要恢復生產(chǎn)。

這個工友是接管人員,他這才知道,解放了,沒人抓壯丁了。

康永祥巴不得能干自己的本行呢。立即召集了幾十個人,看好山,開始采煤。有個十五六歲的小馮也是從東山來,當時在街頭流浪,沒活干,他也收羅起來,打個雜。

五十年代蓬勃的時風,滋養(yǎng)了康永祥過人的膽識。

他把快一隊帶到南關坑,自己先下正干道細細觀察現(xiàn)場,當時,整治塌陷區(qū)的活曾經(jīng)想承包出去,一些工程隊來看過,頂板垮落一年多了,周圍頂板仍被壓得叭叭作響,有時甚至黑虎,轟轟隆隆吼個不停,一般,誰家也不愿包攬,知難而退。眼前,碴石堆積得像座山。

康永祥與工友商量,提出先在左邊開個巷道,繞過去,前后夾攻,當時,鐵軌被淹在水中,煤車運行只能露出一半,像漂在水面上。人進去,齊腰深的水,他們稱之為“過長江”。寒冷襲骨,靠燒酒暖著。

他們又在側面筑一水庫,將陷落區(qū)的大量積水排泄過去。

難點集中在老頂?shù)牟粩嗨?木棚架好幾次,幾次被亂石壓塌。

康永祥和工人許占亭設計出“鐵木抬棚”法。經(jīng)過大家補充,成為新的施工法,構木在鐵軌上一層一層疊加構架,護住了老頂。

這個快一隊經(jīng)過三十七天連續(xù)苦戰(zhàn),終于使正干道穿過了大片頂板陷落區(qū)。而且還為國家從水中撈出六十多噸淤煤。

第二年八月,正干道第二次出大水,三個工作面被迫停產(chǎn)。當時的坑口主任吳康田的治水方案是打水泥墻密閉。

吳康田在日本人手里學過采煤,當過實習生。他有自己的一套做法。

可是康永祥有多年走窯的窯經(jīng)。他反復嘗了井下出水的味道,認定它不屬于越來越兇的老虎水,而是會退縮的經(jīng)脈水。他提出了引水出正干道的做法,這種對付水的法子,有點類似大禹“空出晉陽湖”的做法,是“給出路”的政策,“引水”,他在總部立下軍令狀,又帶領快一隊,經(jīng)過三十多天奮戰(zhàn),在右十二線建成井下水庫,成功排空積水,使礦井再次恢復了正常生產(chǎn)。

兩次大戰(zhàn),救活了南關坑,康永祥和他的快一隊聲名大振,被畫入連環(huán)畫,并且出席全省及全國勞模會。上北京,授勛章,觀禮花,與開國領袖們一起合影。

當時,讓老康始料不及的是,吳康田因為與他施工見解不同,竟被打成反革命,以破壞生產(chǎn)逮捕入獄。

我翻到當時的礦史,這一段是如下敘述:“經(jīng)過轟轟烈烈的肅反運動,清查出暗藏在全礦工人隊伍中的殘余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共二百五十名。”在不到千人的礦山中,可見比例之大。

我訪問當時的知情人,說,吳康田主要是舊礦的留用技術人員,在日本人統(tǒng)治時期,當過采炭股股長?？汕僧敃r井下又出了事故。就趕上那個形勢了。他蹲了十幾年監(jiān)獄,文革后才平反。

快一隊的隊長,見過領袖的勞模,沒料到的是,文革的勢頭太猛,他也被掀翻了。別人戴高帽,他戴柳帽,帽子上做了些牛鬼蛇神。

三四十年代的平定新村王家,莊稼帶買賣,挺有名氣。有院子,有長工,陽泉有水磨、面粉房、鋪子。王家兩個女兒,一個嫁得門當戶對,另一個,出人意料嫁給了單門獨戶的康家?？导译m然窮?？墒强涤老橛辛?挑水挑得動四只桶。王家內當家的知道商人家里男人常年不著家,所以把二女兒嫁給窮人,盼著能廝守在跟前,過一份安穩(wěn)日子。沒想到這一年平定發(fā)大水,地里莊稼都淹了?？涤老榘胍估锲鹕?一肩挑了鍋碗瓢勺,老婆領了兩個女兒,走西下南,到了富礦。

出于有些人的妒忌,康永祥岳丈家的那份背景,在文化大革命中就受到了牽連。老太婆的小腳,站在凳子上挨斗站不穩(wěn),常常被推下來。

因為怕再受牽連,康永祥被趕往農村時,不肯返回離開幾十年的平定老家,而是攜家?guī)Э谙路诺椒谖鞯V務局所在地介休的農村。當天風雪交加,他不停地咳嗽,往罐頭瓶子里咳著一塊塊“黑痰”,黑中帶了紅,兒女們看情況不妙,拿平車拉著,送到車站,輾轉到介休,正軍管的局醫(yī)院以“外工”為由,不收。又拉到縣醫(yī)院,才打上“強心針”。只三天,他就帶著矽肺病和一肚子委屈,溘然去世。時年五十七歲。

康永祥的三兒子拿出他爸當年別在胸前的銀質勛章,說完了輝煌,說到晚景,聲音不免凄涼:送我爸上路的,沒有干部,都是快一隊的工人。

這些質樸的工友從靈石的最南端趕來,在老隊長靈前灑一碗壯行酒,說:“老哥,慢走。”

當年十六歲就跟了老康干的小馮,更不避嫌,披麻戴孝來送葬。

那個坑口主任吳康田刑滿釋放,也為康永祥的追悼會送一花圈,上面寫一首小詩。

你東我西,南關相聚,

同樣走窯,前世兄弟。

你先歸西,我回更南。

康永祥從東山來。吳康田是西山來,所以東西相聚。吳是臨汾人,在南關之南,所以更南(難)。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局落實政策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康永祥平反。他的三兒子保存了這么一張集體照,還有一張康永祥的單人照,胸前戴一排勛章,只遺憾是復印的。

現(xiàn)在,南關礦破產(chǎn)后,重組的礦井叫“紫金煤業(yè)”,百萬噸現(xiàn)代化礦井,采煤是綜采,掘進是綜掘,單身宿舍實現(xiàn)了旅館化管理,窗口上都蹲著一臺虎雄雄的空調。這些采掘工已經(jīng)不知道,那“拖兒”是什么東西,即使現(xiàn)身在照片上,也沒人注意到?？煲魂犨@張照片,經(jīng)現(xiàn)代技術放大后裝在礦區(qū)中心地帶,這幫人從當年的槐樹院坐到琉璃瓦頂?shù)拈L廊里。可惜,這里邊的人,已經(jīng)大多離世,僅存的幾個人,沒有腳力去看新井,看那宿舍如何旅館化,他們在冬陽曬得著的時候,坐在大照片前,想著的,還是那年如何“過長江”,康永祥如何到北京跟領袖握手。

雖然今天汾河成了季節(jié)河,偶爾流過南關,難見的一股細水,如小孩子的尿。

但紫金煤業(yè)又找到了當年創(chuàng)業(yè)的執(zhí)著,一下子重建起一百多萬噸的現(xiàn)代化礦井,工業(yè)化的進程邁出了一大步。

《紫金煤業(yè)志》編撰完后,我跟著感覺走,沒有把新井的新氣象做封面,而是為它設計了一個由真實而轉入藝術的封面,我把當年快一隊這張照片做成了浮雕,在本色上起鼓,成為可以撫摸到的一頁。所謂歷史,正是由這樣一些簡單的人,與一些復雜的細節(jié)構成的。共和國工業(yè)化的基礎,也正是由這些淳樸的面孔從百米深的井下打造的。

從頭說起,才能叫史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