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式抒情與揭露

胡　帝

夜行大芬畫村,四周景物皆靜默踞立,如漫畫般,呈出勾勒的簡單線條,實則綽有余存。從視覺至內(nèi)心,正是連續(xù)的,能見其完整。想來,閱讀怕也如此,了解作品的輪廓外,還需要參詳體味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人生況味,甚或道德憂戚。這樣,閱讀才見具體了。由此想到閆玲月的部分小小說,雖為捕捉日月采擷光陰之式微題材,讀來仍有雷蒙德·卡佛所言“氣喘吁吁”的感覺。

大凡女性作文,易見甜蜜,易談感悟,清麗不濁,文字大多高居云端,風(fēng)乍起便見一大片性情之雨墜落,讀來一派小家碧玉的柔順,字里行間處處能見天真的淚眼。閆玲月的作品讀來全非如此,她的敘述樸拙不失婉轉(zhuǎn),文意通達(dá),有褒有貶,愛恨盡在起承轉(zhuǎn)合間。細(xì)思來,每篇敘事共享了一個歸來的主題,足見新意。這種歸來,很大立意上襯出了一名女作家內(nèi)心的美好以及女性固有的慈性與溫情,卻不見絲毫矯飾,且有去偽而存真的淋漓痛快。歸來式的小說敘述,不懼將敘事推向極致,也不懼陷愛恨入窠臼,她超越了抽象的苦難與時空,即便遭遇莫名狀的敘述困境,她亦能抽身而去,完成小說構(gòu)架成篇。

作為一名知識女性,閆玲月的小小說自然能讓不同讀者產(chǎn)生不同的閱讀預(yù)期。我較為關(guān)注的是,她在書寫中,并未掩飾其對情感以及人性的追尋與叩問,即便這些關(guān)鍵詞碎裂一地,她依然會讓它們蘇醒和歸來。

讀《甜豆花,咸豆花》,你能順著作者的行文思維,踏上一條回望初戀之旅。這是一幅細(xì)膩平和灰白相生的水墨畫面,文字早被銹在道旁失去表達(dá),每行一步,我們都能強(qiáng)烈感應(yīng)到彌漫視閾里的霧靄、流動和憂郁。作者智慧地隱匿了自己的身份和視覺,也存心模糊了小說的虛構(gòu)面目,讓故事發(fā)酵得蓬松、真實而可咀嚼。小說借豆花暗示了地域和口感的差異多元,也賴此真誠地拷問了人性的甜咸冷暖?！皟蓤F(tuán)火燃燒了寂寞的冬夜。他俯在姑娘耳邊說你就是我百吃不厭的豆花。姑娘緊緊貼著他的胸膛說那你就吃一輩子我的豆花吧。”,讓我們目睹了一段戀情的破壤滋生;而“回到南方的日子里,他又吃起了甜豆花,還戀上了如豆花一樣甜膩膩的江南女子包括她的嫁妝。”讓我們見證了男人內(nèi)心的情感變異;而讀至“多少個夢里,一碗碗咸豆花幻化成姑娘的一張張笑臉圍著他飛轉(zhuǎn)?！薄霸谝粋€飄雨的傍晚,他終于回到了闊別兩年的小城……他抖著手送進(jìn)嘴里一勺豆花,什么滋味都沒有,他又放了一大勺辣椒油,再吃一口,頓時淚流滿面。”,則讓我們品味出了人性的歸來,以及舔舐愛情破碎遠(yuǎn)離后的無限悵惘、失落與心酸。所以,作家雖書寫的是普通百姓代言的情感訴求,卻因了這種歸來式敘述,最終演繹成了一篇余音裊裊的情箋!愛情佳話千古傳唱,但即便佳話,也有或為鴛鴦或為候鳥的,當(dāng)你落葉辭條再訪故林,眼里所見怕早已如崔護(hù)《人面桃花》里深情描摹的物是人非。?？思{說,存活的語境就是不朽。而這則小說告訴我們,愛情存活的語境卻是歸來。

《夜曲》是一則略帶魔幻色彩之作,作者以簡練的筆墨講述了一位專業(yè)樂手在失明前的庸碌人生,以及失明后久醫(yī)不治的“頹然若失”,忽一日拿起小提琴并“陶醉在自己的琴聲里,癡迷在自己的假想中,心情漸漸開闊,平靜如水?！倍孬@鳳凰涅槃的價值嬗變;也道出了及至數(shù)年后,樂手功成名就,有能力置換眼角膜而重返光明的瞬間他蘭柯一夢的內(nèi)省心理。

文中樂手固然技薄,而雙眼卻也為俗世塵心所牽系、浸泡,雙眼渾濁,內(nèi)心早死。倘使沒有遭遇失明,他應(yīng)該就如《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里的南郭處士一樣“濫竽充數(shù)”,虛有其表,得過且過,最終“泯然眾人”吧。文末并未鋪陳樂手復(fù)明后的生活世相,而是戛然而止,活生生暫停了讀者的觀影,卻也從另一扇門開啟了讀者的想象。

無欲與無為,皆是對生活的綁架。作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在肯定與褒贊世人回歸內(nèi)心。我以為,文中略帶荒誕色彩的因果反復(fù)僅提供了一種敘述表相,作家正是裹挾這種似是而非的文字經(jīng)驗來向現(xiàn)實發(fā)言的。

讀閆玲月的小小說,你也許會覺得面對的是一位蘊涵中國式懷柔尚意的傳統(tǒng)女子,她像雨后春筍,幻化人形,從不同方位,著不同服飾,攜不同風(fēng)情,來到你面前;她也像一片云彩,雖然幻化多變,卻也舒卷自若,寵辱不驚,讓你靜心端詳。但,也許正是這種無忌諱的意識形態(tài)下的個人表達(dá),在向讀者傳遞途中,易為風(fēng)吹出褶皺,略顯紊亂、零碎或附會。當(dāng)然,作家擱筆十年之久,再拾小小說創(chuàng)作,而且扎根生活土壤,自覺以濃縮的人生視覺管窺風(fēng)花雪月的大千世界,或抒情,或揭露,其才情、人品,已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