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方闡釋中國

宋　靜　鐘再強

[摘要] 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人形象逐漸惡化，這種印象一直持續(xù)到20世紀30年代。此后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人形象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變，正面的中國人形象開始得到西方人的認同。在此轉(zhuǎn)變過程中，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的小說《大地》及由其改編的同名電影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塑造了真實可信的中國人形象，架起了西方人了解中國和中國人的橋梁。

[關(guān)鍵詞] 《大地》；西方人；中國人形象

鴉片戰(zhàn)爭失敗以后，中國人成為西方人侮辱與嘲諷的對象。在小說《大地》出版之前，美國人心目中的中國人，是面目模糊、行為古怪的一群，沒有個性甚至沒有人性。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曾說中國人是“不道德的、墮落的和不可取的種族”。1923年，自謂老牌“中國通”的美國記者羅德尼·吉爾伯特在其所著一書中公開叫囂“中國是一個劣等民族”。

美國女作家賽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生于美國，卻長在中國，長達30多年在中國的生活經(jīng)歷使她對中國文化及社會生活有非常深入的了解，也使她深刻體會到中國農(nóng)民的單純、聰明、善良及痛苦。當發(fā)現(xiàn)自己有創(chuàng)作才能時，她覺得自己有責任向西方世界介紹她所熱愛的中國。她說：“我不喜歡那些把中國人寫得奇異而荒誕的著作，我的最大愿望是使這個民族，能如他們自己一般的真實出現(xiàn)于我的書中，倘若我能夠做到的話?！?/p>

賽珍珠謳歌中國農(nóng)民的小說《大地》于1931年3月在紐約出版后，連續(xù)22個月榮登暢銷書排行榜首位，第二年榮獲普利策獎。1933年《大地》被改編成劇本，在百老匯上演，取得巨大成功。1938年，賽珍珠因“對中國農(nóng)民生活的豐富和真正史詩般的描述以及她的自傳性的杰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登上了她文學生涯的頂峰?！都~約時報》書評曾高度贊揚“《大地》是一部杰出的小說，風格獨特、深刻有力、結(jié)構(gòu)完整，自始至終既富有戲劇性又客觀真實”。

對于這樣一部在世界上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品，電影界是不會無動于衷的。1933年，米高梅公司買下了《大地》的攝制權(quán)，拉開了拍攝的序幕。賽珍珠本人也參與了劇本的編寫。1937年1月，電影《大地》在美國公映取得極大成功，獲得各大媒體的一致好評，并榮獲第10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和最佳攝影獎。影評家Dorothy B.Jones評論說，《大地》里的中國人不再是“毫無個性特征的群體”，而是“一個值得欽羨和愛慕的民族”。

一

由于《大地》是一部以中國為背景的作品，因此影片的攝制引起了當時中國政府的關(guān)注，米高梅公司也一改以往的驕橫作風，做出了正面塑造中國人形象的保證，并與中國政府訂立了正式協(xié)定。接著，中國政府又在協(xié)議的基礎上派杜庭修將軍去好萊塢，代表中國政府監(jiān)制影片的拍攝(后來此職由黃朝琴領事接替)。因此，電影《大地》之所以能夠塑造出真實可信的中國形象，得益于多方的共同努力。

在拍攝的過程中，米高梅公司采取了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1933年12月，《大地》攝制組前往中國，在華中、華北地區(qū)實地考察了半年多，拍攝了一些背景素材，收集了大量有用的道具。為了取得逼真的效果，還買了兩頭純中國黃牛運回好萊塢以用于影片的拍攝。由于各種原因，《大地》的拍攝兩換導演，拍攝時間長達三年半。最后擔任導演的西德尼·富蘭克林銳意經(jīng)營，在加利福尼亞州租下了五百英畝土地，在那里修建了中國道路，種下了中國莊稼，造起了中國農(nóng)舍，還打了一口中國水井，甚至修筑了一段中國長城，連演員坐的椅子、穿的衣服，都是從中國收集去的，以便盡可能真實地體現(xiàn)中國的“情調(diào)”。

《大地》的男女主角王龍和阿蘭由美國人扮演，扮演者為好萊塢新秀保羅·穆尼和路易絲·雷納。在影片中擔任配角并與米高梅簽有長期合同的華人共16人，臨時招募的華人群眾演員多達兩千以上。為了演好各自的角色，保羅·穆尼和路易絲·雷納多次去唐人街體驗生活，模仿中國人的一舉一動。為了體形的需要，路易絲·雷納還長時間節(jié)食，使體重減輕了20磅。

經(jīng)過各方的通力合作，電影《大地》最終取得了驕人的票房紀錄，成為好萊塢電影史上一部表現(xiàn)人性美的杰作，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種族、族裔和文化的差異，展示了中國人民真實可信的形象，同時也表現(xiàn)了人類的生存困境及人類的意志與情感。如同原小說一樣，電影《大地》在很大程度上糾正了西方世界對中國人的那種錯誤認識，塑造了一些栩栩如生的中國人形象。

二

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清朝末年中國北方某農(nóng)村。男主人公王龍是一名地道的農(nóng)民，勤勞、樸實、節(jié)儉、孝順，對土地有著特殊的情感。王龍一家住在一問茅草屋中，每天王龍都要下地干活，盡管生活清苦，但他臉上永遠掛著笑容。艱難的生活使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土地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因此即使在大災之年須外出逃難時他也絕不賣地，表現(xiàn)出對土地的摯愛。王龍有善良和忠厚的天性，他熱愛家庭，在全家處在生死邊緣時也不忍宰殺自己的耕牛。外出逃難時，他寧可挨餓也不吃兒子偷來的肉，并且告誡兒子他們不是“賊”。當然，王龍身上也具有那個時代中國農(nóng)民的一些性格弱點。初進黃府，他卑微猥瑣；面對叔父的勒索，他怯懦恐懼，暴露出很多性格缺陷。

辛亥革命的到來改變了王龍一家的命運，王龍的妻子阿蘭在人們哄搶大戶時冒著生命危險藏下了一小袋落在地上的珍珠，成為王龍日后發(fā)跡的資本。但發(fā)跡后的王龍漸漸地開始墮落，開始吸鴉片、逛戲院，過起了花天酒地、尋歡作樂的生活。他甚至狠心地從妻子那里要走了她最心愛的一對珍珠送給了戲子荷花。后來他不但買下了地主黃家的大院，還把荷花娶進家門做了二姨太，每天沉溺于享樂之中。由于發(fā)現(xiàn)荷花與小兒子有染，他才最終清醒，重新認識到阿蘭的可貴之處。在指揮村民成功地抗擊突然襲來的蝗災之后，王龍又回到久別的大地，得以“新生”。在電影的結(jié)尾，王龍又把從阿蘭那里要走的兩顆小珍珠還給了她，并由衷地稱道阿蘭“就是大地”。

電影《大地》中的王龍并非一個完人，他身上既有中國農(nóng)民所共有的勤勞節(jié)儉、艱苦創(chuàng)業(yè)、熱愛土地等傳統(tǒng)美德，又有保守自私、喜歡奢侈享樂等一些糟粕。他性格中的這種多重性及復雜性，正是當時社會生活曲折的反映。在影片中，保羅·穆尼很好地詮釋了王龍這一銀幕形象，其表演從始至終不見絲毫的生硬牽強之處，這固然是他演技高超，但也與他多次去唐人街體驗生活不無關(guān)系。

影片中另一個令人難忘的人物是王龍的妻子阿蘭。阿蘭出身貧苦，自幼被賣到黃家為奴，受盡了屈辱，因此養(yǎng)成了少言寡語的內(nèi)向性格，但在她平靜、木訥的表面下掩藏著一顆堅強的心。除操持家務、侍奉老人、撫育兒女外，她還與王龍一起下田勞作，中國婦女那種吃苦耐勞、堅忍不拔的傳統(tǒng)美德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體現(xiàn)。王龍的逐漸發(fā)跡離不開她全力的輔助。在很多緊急情況下，阿蘭比王龍更為堅忍機智，更善于隨機應變和決斷。路易絲·雷納憑借其精湛的表演，以絕對純樸的方式展現(xiàn)了阿蘭的母性、妻性，禮贊了中國女性的價值與魅力。

除主人公王龍和阿蘭外，電影《大地》中的其他人物，也都塑造得栩栩如生。如王龍叔叔的無賴刁蠻，黃家門人的勢力及刻薄，黃家老太太的高商在上，荷花的好吃懶做、追求享樂等無不惟妙惟肖。在人物間的關(guān)系上，王龍對叔父的既恨又恭，阿蘭對王龍的順從、對荷花的冷漠，荷花由于寂寞而對王二的勾引，王龍叔父對王龍的嫉妒……都被演員們表演得絲絲入扣、入木三分。

三

好萊塢電影刻畫華人形象始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默片時代，但影片中的中國人，往往被塑造為陰險狡詐、行動詭秘、欺騙成性、骯臟不堪、缺乏道德；中國男子更是被塑造成麻木不仁、呆頭呆腦，外形瘦小，缺少陽剛之氣?！皩⒅袊伺c唐人街、幫會活動和地下犯罪相提并論，在美國發(fā)展成為—個持久的傳統(tǒng)，為好萊塢電影恣意利用。”

電影《大地》展示了有血有肉的正面中國人形象，這固然與賽珍珠在其小說中所刻畫的中國人形象及演員的精湛表演有關(guān)，但也與包括賽珍珠本人在內(nèi)的編劇和導演的努力有很大的關(guān)系。為了更好地展示中國人形象，影片突破了原著的局限，進行了多處獨具匠心的改編。為了展示中國人也有追求浪漫的一面，導演在電影的開場不久就安排阿蘭和王龍共同種下了一顆象征著愛情的核桃，在影片的結(jié)尾，種下的桃核已長成一棵大樹，枝頭桃花燦爛，王龍在樹下長嘆，懷念阿蘭；影片中將荷花的出身由原著中的妓女改為戲子，大概是為了展示王龍雖已墮落，但還未到逛妓院的地步；增添荷花與王龍的小兒子鬼混并最終被王龍發(fā)現(xiàn)等場景，既表現(xiàn)了荷花與阿蘭的本質(zhì)區(qū)別，又解釋了王龍為什么能返歸大地，獲得“新生”；原著中王龍從阿蘭手中搶走她的兩顆小珍珠去討好荷花被改成王龍不好意思地去向阿蘭索要，且在阿蘭臨終前，王龍把兩顆珍珠還給了阿蘭，體現(xiàn)了王龍極其復雜的心情；在電影的結(jié)尾處，富蘭克林導演布置了一場突然襲來的蝗災。在剛從農(nóng)學院畢業(yè)的大兒子的協(xié)助下，王龍決定火攻蝗蟲和水淹蝗蟲，果敢地指揮村民抗擊蝗災。隨著風向的轉(zhuǎn)變，蝗蟲群嗡嗡飛向遠方，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抗擊蝗災取得了勝利，王龍也最終展示了他英雄的一面。

筆者認為，《大地》的導演和編劇之所以設計了很多與原著不相同的場景，一方面是因為電影藝術(shù)與小說藝術(shù)之間所存在的明顯差異，而另一方面是因為地主王龍的形象取代農(nóng)民王龍的形象之后，“有可能在西方觀眾的心理上造成巨大落差，使得他們無法理解電影要傳達的主題——普通中國人勤勞善良，具有堅忍不拔、積極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因此可以說，電影《大地》不同于原著的處理是為了達到既符合西方觀眾的欣賞情趣，又符合影片歌頌中國農(nóng)民和中國人的主旨這樣的目的。

此外，為了與其所詮釋的主旨緊密配合，電影《大地》從頭到尾播放的都是中國民俗音樂。尤其是影片的開頭，給人印象極為深刻：在美妙的《茉莉花》音樂聲中，電影打出了“一個國家的靈魂表現(xiàn)在老百姓樸素的日常生活中，這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中國農(nóng)夫的平凡生活，從謙虛、勇氣、前人的遺產(chǎn)及對未來的希望等可以感受到中國人民的這種高尚的靈魂”這樣的字幕。

有學者認為，“由外國演員來演中國農(nóng)民，無論如何也難以獲得那種本真的鄉(xiāng)土意味?！惫P者贊同這樣的觀點，但同時認為，對電影《大地》進行公允的評價必須結(jié)合當時的時代背景及條件限制。就當時電影拍攝的條件而言，配音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于米高梅公司拍攝《大地》主要是針對西方觀眾，因此演員會說英語就成了必備的條件。能夠掌握英文又了解農(nóng)民生活的中國演員，在上個世紀30年代的中國，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如果不能找到合適的中國演員，那么由外國演員出演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其實在電影《大地》中美國演員保羅·穆尼和路易絲·雷納等人的表演可圈可點，很好地詮釋了各自所扮演的角色。

四

就傳播途徑及影響程度而言，電影《大地》引起的轟動遠非小說可比。據(jù)統(tǒng)計，大約有2 300萬美國人看過這部電影，而全世界觀看此片的人數(shù)則多達4 200多萬。以王龍和阿蘭為代表的中國農(nóng)民在電影《大地》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吃苦耐勞、勤儉節(jié)約的生活態(tài)度，深深地感染了一直崇尚高尚道德與質(zhì)樸生活的美國觀眾，使得他們徹底領悟到中國人與他們擁有共同的“人性”，也使得他們對中國人產(chǎn)生了同情甚至敬慕。

但平心而論，雖然中國農(nóng)民勤勞勇敢的形象在片中得到了充分的刻畫與表達，引起了美國觀眾的共鳴，但影片中的中國人形象并非是十全十美的。貧窮時的農(nóng)民王龍，孝敬老人，勤勞節(jié)儉，樂觀知足，任勞任怨，體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民崇高的道德修養(yǎng)；而發(fā)跡后的王龍讓觀眾看到的則是得意忘形后的墮落，學會了躺在床上抽鴉片、聽小妾唱戲。那些“當時在中國很流行的奢侈享受形式”，在美國人看來，“顯然體現(xiàn)的是中國的落后愚昧”。影片在宣傳中國，溝通中西文化，讓西方人更多地了解中國的同時，在客觀效果上也造成了西方世界對中國人形象的一些誤讀。有批評者指出：“影片塑造了愚昧麻木、卑微落后的中國人民形象……中國人那種執(zhí)著、堅強、韌性的品格卻沒有得到應有的表現(xiàn)，而這卻是原作品最動人之處?！?/p>

雖然存在各種不同的評論，但毋庸置疑，電影《大地》不失為一部塑造真正的中國人形象和表現(xiàn)真實中國的杰作。它成功地展示了以王龍與阿蘭為代表的普通中國農(nóng)民的情感生活，表現(xiàn)了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改變了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人形象，架起了一座世人了解中國的橋梁。正如1937年2月3日的《紐約先驅(qū)論壇報》所評價的那樣，電影《大地》“在一個純樸的農(nóng)民的故事里，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中華民族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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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宋靜(1977—)，女，山東濟寧人，碩士，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鐘再強(1969—)，男，吉林通化人，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