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略
1
小婆是石窟堡的奇人。
她是個風流的女人。老年人常說,小婆長得非常漂亮,一派風流,臉瘦削削的,皮膚白白凈凈,兩條眉毛細細彎彎;她的眼睛最風騷,又大又亮的,看你一眼,你兩腳就會發(fā)麻,就算西施也不過如此。
小婆最風流的事情,是夏天天黑以后,經(jīng)常端著個木臉盆去狗頭井淴浴。
狗頭井在石窟堡南邊的尖角巖下。尖角巖是一座很高的山,山勢筆陡,都是峭巖亂石,間雜著許多松樹和小竹。這樣一路滑下來,到山腳下,又高起一座小山,叫做黃泥墩。這是一座黃泥山,滿山都是茶樹。
黃泥墩的南面,有一個清涼的防空洞,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結伴進去探險,可是走不到二十來米,就會遇到一潭水。這個防空洞打好沒多久,半個洞就涌滿了水。站在水邊,卷起雙手放在嘴上,對著洞底大喊一聲,回聲混響,陰森森的。不過我想,小婆在狗頭井淴浴的時候,黃泥墩的防空洞還沒有打好。
防空洞對面就是尖角巖的山腳,有一塊叫做七丈巖的巨石,下面就是狗頭井,是一潭泉水,一丈見方,深到膝蓋,清澈見底,潭底和周圍都是青黑色的巖石,已經(jīng)磨得光滑的溜,結著一些青苔蝴蝶。水從石縫里滲出來,又從一道缺口流出去。
炎熱的夏天,在這樣涼爽的泉水里淴浴,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可是老人說,小婆最風流的事情,就是在這里淴浴。
那時我年紀小,雖然聽說過風流這個詞,卻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大人們有時看見一個小孩坐相不好,腳高高地擱起,就會斥責說:“別這么風流。”看見一只雞飛到晾竿上站著,也會說:“這只雞真風流?!?/p>
我想,淴浴不過是淴浴,與擱腳有什么關系呢,與站在晾竿上有什么關系呢,與風流又有什么關系呢。
狗頭井那個地方,離村堡蠻遠的,黑夜里一眼望過去,陰森森的荒山野地,魅影幢幢的,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墳墓,墳尖上、墓碑旁鬼火一閃一閃,就是到那里走上一遭也夠嚇人的了,別說去淴浴了。要是我,走不到黃泥墩就會飛快地往回逃。所以我猜想,小婆是石窟堡膽子最大的人。
有一次我問媽媽:“小婆黑夜去狗頭井,不害怕嗎?”
媽媽說:“就是這樣說啰。”
我說:“她怎么不叫上一個人一起去呢?”
媽媽說:“誰還有那么大膽子?她叫誰去啊?”
我說:“小婆一定很有本事,不怕鬼。”
媽媽說:“她一雙小腳,走路都走不快,有什么本事?”
小婆是個小腳老太太。小腳老太太不稀奇,我們石窟堡就有好幾個,她們走路也走不穩(wěn),要扶著墻壁,所以不大走到路中間,看上去像做了什么錯事,只能靠邊走。她們臉上皺紋成堆,穿的是斜襟衣服,后腦勺還扎一個髻,別著像大牛蛭似的一根簪子。我到建山家去玩的時候,看見過阿七奶奶梳頭,她的頭發(fā)有糯米稻草那么長,從左肩一直垂下來,加上她那一張皺臉,怪怪的很嚇人。
有一次我聽見老阿哥對長腳阿光說:“過去這些小腳太太,一般不大出門,出門也不會走得太遠,經(jīng)常拋頭露面的,只有小婆一個人。小婆走起路來像妖怪一樣,腰肢一扭一扭,奶子一聳一聳,嘖嘖,不知道有多丑怪?!?/p>
長腳阿光說:“我沒什么印象了。我只記得她女兒水鳳,特別饞癆。”
老阿哥嘻嘻笑著說:“你那時還小,當然沒印象。”
我見過小婆家的木臉盆,不過那時已經(jīng)不當洗臉盆用了,成了洗腳桶。我曾看見長福阿公閉著眼睛端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兩只腳放在那個木盆里面。木盆漆過紅漆,但顏色已經(jīng)很暗淡,看上去像個馬桶,臟兮兮的。
2
其實石窟堡的女人,是經(jīng)常在溪水中淴浴的。我不知道的是,為什么去狗頭井淴浴就風流,去溪里淴浴就不風流。
當然女人淴浴與男人不同。男人一般到深潭里去洗,只穿著一條短褲,洗完了走到岸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脫下濕短褲換上干短褲,有的在水里就脫下了短褲,光著屁股慢慢走上岸,細細擦干身子再穿短褲。他們淴浴時,從來不怕赤身露體。
女人去溪里淴浴,顧忌就比較多,都穿著衣服和長褲,少數(shù)幾個穿短褲的,褲腿也快掩到膝蓋了。她們涉水到過膝深的水里坐下,大半個身子和衣浸在水中,慢慢地擦洗。洗完了還是穿著濕衣服,匆匆跑回家,躲到自己的房間里換衣服。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溪對面山腳下的一塊巖石上,看管我們家的山羊。一個五十來歲的陌生人,慢慢地從山腳下的路上走過來。這是條大路,每天都有好多人經(jīng)過,可是這個男人走到我坐著的巖石下面,忽然站住了。
我聽見他痛苦地“哼哼”了兩聲,突然高聲罵了起來。他罵人的姿勢像個女人,一只手托在腰間,另一只手伸出來,手指頭毒毒地指點著,腳底板還在地上跺著。
他在罵玉珠嬸嬸、楊曉芹和維娟。我聽見他說她們不要臉,還說這個村堡的風氣這么淫蕩。陌生人罵過女人,又開始罵我們村堡的男人,說這些女人這么風騷,做男人的也不管管,成什么體統(tǒng)?
玉珠嬸嬸她們正浸在溪水里淴浴,有時候還互相潑水,嘻嘻哈哈地浪笑。有時候她們從水里站起來,衣服緊貼著身體,兩個大奶奶就凸了起來。
這種場面我見得多了,從來不會去留意。這個陌生人少見多怪,還這么愛管閑事,連這種事也要跳腳大罵,真是好笑。
玉珠嬸嬸聽到罵聲,驚訝地扭過頭來看。我以為她們一定不肯白白吃虧,會一起罵回去,將這個陌生人罵得狼狽逃走??墒撬犃艘粫?臉上掛不住了,連忙站起來,縮著脖子佝著背,兩手掩著前胸,賊頭賊腦地逃回家去。
楊曉芹和維娟也跟在后面逃,維娟年紀還小,大概覺得好玩,我聽見她嗤嗤的笑聲,進了竹園,她的笑聲一下子放肆起來。
從此,石窟堡的女人再也不去溪里淴浴了。
陌生人看著玉珠嬸嬸她們跑向竹園,得意洋洋地歪了歪脖子,繼續(xù)走路。我感到非常失望,我一點看不出來,這個陌生人有什么本事??墒蔷驮谀且凰查g,我突然明白了一個天下至理。
我知道為什么人們喜歡不斷地講述小婆淴浴的故事了。
我也忽然知道了,為什么人們傳講的不是女人在溪中淴浴,而是小婆夜間去狗頭井淴浴——因為隱秘,所以曖昧。
我想,一個女人,大白天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到溪中淴浴,小婆肯定覺得不習慣,這才摸黑去狗頭井的。
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二歲,已經(jīng)做過春夢。我懶洋洋地坐在巖石上,仰天看著流云,想象著小婆穿著薄薄的喬琪紗短袖襯衫,端著一個透亮的木臉盆,在夕陽下慢慢走向狗頭井,一直走到天黑才到達。
在想象中,小婆走路的姿勢有點像玉珠嬸嬸逃跑,兩手護胸,縮脖佝背,小腳一跳一跳的,跳到后來,有點像透明的狗尾巴草。
這也許是我當時能想到的最性感的姿勢。
接著,我想象小婆在狗頭井淴浴的時候,是不是赤身裸體,白亮亮透明的皮肉在黑暗中一晃一晃的。我想,當時有沒有人躲在七丈巖上偷看呢——不過天已經(jīng)黑了,想偷看也看不到什么。
3
小婆是從很遠的一個地方,逃難逃到石窟堡來的。小婆是她的兩個哥哥送來的,聽說他們剛出家門時,還帶著七八口箱子,一路上東丟西丟的,到石窟堡只剩下三口箱子了。她哥哥回去后,再也沒有消息,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阿七奶奶說,那是日本鬼子造反的時候,多少亂也不知道,小婆的娘家在大地方,到處是兵馬槍炮,還是我們這種深山冷岙太平些。小婆是蘇仲甫老婆娘家的遠房親戚,因為躲避打仗,才跑到蘇家來的。
“她是個洋氣的小腳姑娘?!卑⑵吣棠陶f。
小婆是坐著轎子來的,在溪對岸就下了轎,她哥哥將她背過了溪,然后才慢慢走進村堡。她抬著頭,咬著下嘴唇,臉有些發(fā)紅,微笑著從人群中穿過。
人們只看到她,幾乎沒有人看到她的兩個哥哥——后來有人回憶說,好像是兩個理西洋發(fā)的小伙子。
阿七奶奶說,她那時穿著淺藍色的陰丹士林棉布旗袍,剪著短頭發(fā),胸前掛著一個小巧的銀十字架項鏈。石窟堡的姑娘媳婦,很少看到打扮得這么洋氣的人,我們像看西洋鏡一樣看她。
人群里忽然竄出一個黑皮猴似的大孩子,嘻皮笑臉地問小婆:“你是不是新娘子?”
一個婦女黑著臉,趕緊將小孩拉過一邊。這孩子名叫家宏,本來是里岙人,小時候死了爹娘,一直寄住在石窟堡的妗母家里,他雖已十六七歲了,可是一直傻傻的。
家宏的話引起了一陣哄笑,小婆有些發(fā)窘,臉色通紅,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我們鄉(xiāng)下人的生活,無非是種田割稻、賣柴放牛,日復一日的,實在是平淡無奇,突然來了這么一個姑娘,不免轟動。
石窟堡的歷史只是一些口口相傳的碎片,一邊傳說一邊變樣一邊散失,一些流傳下來的故事,一般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比如說到一個有名的偷雞賊,只是說他本事很大,長袍里能藏七八只雞,可是他究竟是怎么一個人,卻誰也說不清楚。
不知道為什么,小婆有不少故事流傳下來,連一些很普通的細節(jié)也講得出來。也許是因為她的娘家太遙遠,生活習慣與我們差別太大。
4
那時候石窟堡有兩家店鋪,一家是楊家的豆腐店,一家就是蘇家開的雜貨店。青娥才十六七歲,就開始掌管雜貨店。雜貨店生意很清淡,小婆就經(jīng)常到小店里來,和青娥一起坐著,嗑瓜子,繡花。有時阿七奶奶、李法式的老婆幾個人也會過去聊天,打麻將。小婆打麻將很精,打錯一張牌,就會用生硬的紹興話罵:“短命死則個!”
像小婆這樣的遠客,總會受到小媳婦取笑。上春頭,有一次阿七奶奶考問小婆,知不知道黃花麥果。黃花麥果是一種吃食,采了黃花麥果草的嫩葉,洗凈后略略一煮,剁爛去汁,和在米粉里搓揉,做成了黃花麥果糕,在鍋里一蒸,就可以吃。
阿七奶奶常常笑著回憶說,小婆這個人,連黃花麥果也不知道,我問她在老家做不做黃花麥果,她還以為是什么好玩的東西,她說,我們春天做風箏。我問她風箏是什么,于是她花了幾天時間,做了一只蜈蚣風箏。
那天下午,小婆拉著青娥和阿七奶奶她們,去溪邊空地上放風箏。阿七奶奶后來說,小婆告訴她們放風箏有多好玩,其實她自己不會放。
小婆和阿七奶奶她們都是小腳,跑不快,只有青娥是天足,所以決定由她來放。
怎么放呢?小婆不好意思地說:“我過去只負責做風箏,我哥哥負責放。我也攥過風箏線,那是哥哥放上去才給我的,我從來沒有放起來過?!?/p>
她說:“我記得我哥哥是這樣放的,他牽著風箏飛跑,等風箏飛上天了,就慢慢地停下來,線慢慢放長,風箏就越飛越高了。”
青娥照小婆教的試了一個下午,最后居然真的將長長的蜈蚣風箏放上了天。
就這樣,石窟堡的上空,第一次出現(xiàn)了風箏。
風箏在別的地方是很普通的玩物,在石窟堡就稀奇了。那天傍晚,溪邊聚起了上百個人,看青娥放風箏,除了正月里看戲文,從來沒有這么熱鬧的事,連溪對面過路人,也停下腳步,排了長長一隊人。
不過風箏也只熱鬧了一次。黃昏時,青娥拿著風箏高高興興地回到家里,被蘇仲甫奪過風箏,當面扯破了扔在道地里。蘇仲甫還將青娥臭罵一頓,說她瘋瘋顛顛、風騷放浪,總之不像個好姑娘。
他沒有直接罵小婆,可是小婆也聽得灰頭土臉的,再也不敢做風箏了。
阿七奶奶總是在做黃花麥果糕的季節(jié),說起小婆做風箏的故事,我在建山家就聽說過兩三次。那時我還沒有見過風箏,阿七奶奶自己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她們曾經(jīng)做過一件很好玩的事情。
后來我看到了風箏,卻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們放風箏的樣子。因為小婆既然因為纏過腳不會放風箏,那么她就是個與阿七奶奶一樣的小腳老太婆,不是那個常去狗頭井淴浴的年輕漂亮的女人,而我看到的青娥,是個粗手大腳婦女——我當然知道,她們也都曾經(jīng)是小姑娘,曾經(jīng)年輕活潑,可我就是想象不出來。
5
小婆在石窟堡住了一年多,由蘇仲甫做主,嫁給了長福阿公。
長福阿公是個老實人,會做,肯吃苦。他家在石窟堡也是數(shù)得上的殷實人家,有十來畝上好的水稻田。他又是獨生兒子,他爹死得早,但他媽媽也是蠻能干的。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小婆嫁給他也不算委屈了。
小婆的花轎從蘇家出發(fā),沒有走直路,而是繞了大半個村堡才抬到長福家。該新郎倌出去迎花轎的時候,長福忽然找不到了。大家著急地四處尋找,一時間弄得雞飛狗跳,長福的媽媽蓬頭散發(fā),都要哭出來了。最后,一個孩子在樓梯下的暗角落里找到了他。
李法式問長福:“你怎么躲到樓梯下?”
長福說:“我忽然有些害怕?!?/p>
第二年長福的媽媽生病過世,小婆就成了當家人。青娥對她說:“你真有福氣,婆婆早早的就死了?!?/p>
青娥這句話在石窟堡是很出名的,大家說起來都評論說:“青娥這個人,真是天性涼薄,就算婆媳處不好,也不能說這種話?!?/p>
我見到的青娥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倒不怎么兇狠,但是身材很粗壯,還有些駝背,低聲下氣的,大概是因為開批斗會時,她常常掛著牌子陪斗。
青娥的兒子維民年紀與我差不多大。我們與維民吵嘴,吵到最后總是說他媽媽是地主的女兒,是個剝削分子,她小時候老是用皮鞋腳頭踢貧下中農(nóng)。
這是維民的痛腳,他聽了就臉色青黃,啞口無言。
青娥究竟有沒有踢過貧下中農(nóng)?有一段時間我特別想搞清楚這個問題,卻不知道去哪里打聽。一次,我終于鼓起勇氣問媽媽:“蘇家是惡霸地主,對我們貧下中農(nóng)一定很兇,他們有沒有打過我們家的人?”
媽媽說:“地主倒是不兇,但地主家的狗腿子卻很兇,很威風?!?/p>
我問:“狗腿子是哪里來的?”
媽媽說:“什么哪里來的?李法式就是蘇家的狗腿子。”
我吃了一驚。原來李法式那個老頭,就是狗腿子啊。他跟我們家還是親戚呢——當然,我們石窟堡,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沾親帶故的。
媽媽還說,不過青娥那時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學得很精了,別人要借一升米,去借的時候,她是手背凹、手心凸,捋掉高出升籮沿的米,可你去還的時候,她捋米的手法就不一樣,手背是躬起來的。
媽媽說,這個手法,聽說是小婆教會她的。
我又吃了一驚。像小婆這樣一個古怪的人,黑夜里還會獨自去狗頭井淴浴,竟然會這樣剝削貧下中農(nóng),而且小地主婆還得從她那兒學,這種事我可從來沒想到過。
6
早先我們石窟堡有個風俗,插秧時女人不可到田頭送茶,否則要遭逢旱災??墒切∑挪恢?因此犯了忌諱。
那次長福阿公帶著兩個幫工,在黃泥墩下的田里插秧。小婆覺得天氣太熱,也是心疼老公,就顛著小腳,拎著一壺茶送過去。她不識路,在田塍上繞來繞去的,問了好幾次人,才到了自家的田頭。
大家都覺得發(fā)笑:小婆可夠糊涂的,連自己家的田在哪里都不知道——可是并沒有人提醒她不可以給插秧的人送茶,或許是沒有人注意到她是去送茶的,直到傍晚,小婆送茶的故事才傳開來,成了流傳至今的笑話。
長福阿公沒有想到小婆會到田畈來,他偶爾直起身子歇一口氣,遠遠看見有個女人在田塍上走,也不會認出是她,當然更不會在意。小婆走近自家的田,看到了正在插秧的三個人,就提著嗓子招呼他們喝茶,滿臉都是勞苦功高的神氣。
長福阿公聽見小婆說的話,又看了看小婆拎著的茶壺,臉色大變,怒氣沖沖地扔掉手中的秧,走到田塍邊,一句話不說,給了小婆一個輕脆的巴掌。
小婆傻掉了,直著眼睛看著長福阿公。
她怎么也沒有想到,老實人長福會打她一個巴掌。
兩個幫工看見小婆嫩紅的臉上,長出一個張牙舞爪的泥手印,忍不住想笑。他們連忙走過來勸住長福阿公,說小婆是外地人,不懂得本地風俗,所以百無禁忌,一邊又向小婆解釋不能送茶的原因,說長福阿公是老實人,老實人發(fā)火就是這個樣子的,一會兒氣頭過去了就會來賠罪,勸小婆不要放在心上。
小婆想朝幫工笑一下,剛咧開嘴就哭了出來。她拎著茶壺,一頭哭一頭往回走。
幫工又大聲提醒她,拿到田畈的茶,照規(guī)矩也是不能拿回家里的,倒掉了茶才可以將茶壺拿回去。
小婆當然又走錯了路。她只是往回走,沒想到去找回家的路。她心里委屈,腦子也變得迷迷糊糊空空洞洞,哪有心思去想路怎么走。她只是毫無目的地東走西闖,結果闖到了狗頭井。她走得累了,就坐在石頭上哭。
那可能是小婆第一次到田畈,當然也是第一次到黃泥墩和狗頭井。
聽說,長福阿公種好田回到家里,沒見到小婆,鍋里也沒燒好飯,就到處尋找,到天色漆黑,才在狗頭井找到她。
在我的想象中,小婆坐在狗頭井邊哭了很長時間,她可能還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覺得就算被長福欺侮了,也沒有娘家人替她出頭。等她哭夠了,才用山泉洗了洗臉,洗掉了長福阿公留下的泥手印和滿臉的眼淚,也許她還解開裹腳布洗了洗她的小腳。
她不知道,她在石窟堡又留下了一個笑柄。
7
關于小婆的所有故事,我都是聽說的。我沒有見過這個傳說中的女人,在我出生之前,她已經(jīng)死了。
我聽說我小叔叔讀書時,曾經(jīng)批斗過小婆。那次學校里搞憶苦思甜,批斗了歷史反革命分子蘇青娥,老貧農(nóng)李長生發(fā)言,他無非是講他如何去放牛,他姐姐如何跟他抱頭痛哭,他說,要是那時候我們有自己的田地多好,我就不用去替地主家放牛了。
那天他說順了嘴,說出了小婆的事情:小婆那時候跑到上海去做奶娘,賺了錢來買田地,想做地主婆。
李長生說,小婆一直想做地主婆,她老是說,她的娘家生活多好呀,她媽媽到了四十多歲,還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像個小姑娘——她是一門心思,想重新過上娘家那樣的生活。
就這樣,小婆也被揪到學校里挨批斗,像青娥一樣,她胸前也掛了一塊木牌子,低著頭站在臺下。我知道青娥的牌子上寫的是“打倒歷史反革命分子蘇青娥”,可是不知道小婆的木牌子上寫的是什么字。
我向小叔叔打聽過小婆挨批斗的事情,小叔叔說:“我猜李長生其實并不想與小婆過不去,他沒有想到他的話會讓小婆挨批斗。你知道他這個人,說話顛三倒四的,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發(fā)兩個鐘頭的言,不用打草稿?!?/p>
所以我猜測,李長生本來想說的是,他和他姐姐其實也像小婆那樣,想買一塊田養(yǎng)家,只是沒有錢買,也沒有本事像小婆那樣去上海??墒撬蝗幌氲竭^去有田地的人,都是地主富農(nóng)這樣的歷史反革命分子,于是順嘴說了下去,說小婆想做地主婆。
小婆去上海做奶娘,是蘇青娥的媽媽瞞著蘇仲甫托人介紹的。
那時小婆剛生了女兒水鳳,心里就活動了。她對青娥的媽媽說,長福阿公這個人好是好,就是太老實,沒有什么長遠打算,守著這幾畝地,眼下飯是夠吃了,可就是免不了種田割稻,赤腳踏地吃苦頭,她送一壺茶還要吃巴掌,以后還不知道會怎樣。
她說:“嬸嬸,我也不求過得像你們這樣,我只想辛苦幾年,到年紀老了家里還有一口飯吃?!?/p>
過了些日子,果然有人帶信來說,上海有一個大戶人家,媳婦快要生孩子了,想找一個奶媽,也沒有什么要求,只要干凈細心就行。
小婆打扮得整整齊齊,懷里抱著女兒,坐在獨輪車上,由長福阿公推著出門,到了溪邊,長福背著小婆過去,又回過來推車過溪。
那時去鎮(zhèn)上的路不像如今這么平坦,路上,小婆經(jīng)常得抱著女兒跳下車,讓長福阿公將車推過一道坎或者一道溝。
村堡里的人說,小婆這一出去,只怕不會再回來了。她長得那么漂亮,說不定能嫁個大官。
李法式問長福阿公:“你老婆這樣走了,你后悔不后悔?”
長福阿公說:“命里是怎樣,就是怎樣吧。”
李法式嘿嘿冷笑著說:“你當然不會后悔了,你艷福也享過了,當然不會后悔了。你曉得不曉得,我們老爺有多少生氣?人家可是托付給我們老爺?shù)?現(xiàn)在叫我們老爺哪里去找人?我們太太被老爺又打又罵,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當然不會后悔?!?/p>
長福阿公連忙討?zhàn)堈f:“我也不想她出去,可是她要走我怎么辦?不給她去她就尋死覓活的,我有什么辦法?”
過了兩年,小婆回來了。
阿七奶奶說,小婆是坐轎子回來的,就像新娘子一樣風光,就像她逃難到石窟堡時那樣風光。
就這樣,長福阿公向南堡的大地主林子堅買了十五畝水田,三畝旱地。
聽說,林子堅這個人是個人精,比我們石窟堡的地主蘇仲甫精多了。他原來有四五百畝田地,看看山色不對,悄悄地低價變賣掉了,只留下兩三畝薄田。蘇仲甫跟林子堅是多年的老朋友,就罵林子堅是個敗家子,專門趕到南堡去勸,沒想到林子堅反過來勸他趕快賣田賣地。
林子堅說:“我們趕上改朝換代了,田地也不保險,房屋不保險,鈔票也不保險,只有金條保險。”
兩個人不歡而散。蘇仲甫回來后嘆息著說:“一戶人家寧可出敗子,不可出呆子,也許過得幾年,他會神智清醒。”
8
那時有很多部隊進進出出的,比如勾刀簍篰部隊、王阿保部隊什么的。有一年,娘舅部隊到了南堡駐扎。娘舅部隊的人都挺奇怪的,特別喜歡小孩子,一看見就抱起來親熱,要孩子叫他娘舅。娘舅部隊有一個綽號叫“坍眼”的小頭目,聽說長福阿公家買了林子堅的幾畝田,就挎了一支駁殼槍,帶了個勤務兵,來找長福阿公賭牌九。
長福阿公是個老實頭,不會賭錢。那“坍眼”倒也耐心,慢慢地教會了再逼他賭。沒想到真是應了“生手拿高牌”的俗話,長福阿公連賭連贏,“坍眼”帶來的五塊銀洋鈿全輸光了。“坍眼”當然不肯歇,撒起了無賴,拔出駁殼槍,“嘭”一聲拍在桌上,說用這支槍賭長福阿公的十五畝水田、三畝旱地。
長福阿公當然不肯?!疤邸闭f,如果不賭田地,就賭他老婆。原來他看見小婆長得漂亮,起了色心,又不能明搶,想在賭桌上賭回去,免得出了事情打官司。長福阿公又怎么肯讓出老婆,連忙將贏來的五塊銀洋鈿還他,情愿再加上兩塊。
“坍眼”將銀洋鈿推回去,說:“這是你贏的,我怎么會賴賬?你當我是什么人?”他拿起駁殼槍在桌上敲了敲,瞪著眼睛說:“就賭這支槍,賭一百塊銀洋鈿吧。我是好說話的人,我這支槍卻不是吃素的。田,老婆,銀洋鈿,你自己挑吧?!?/p>
長福阿公拿不出這么多銀洋鈿,只好賭田,結果將剛買來的十五畝田、三畝旱地都輸給了“坍眼”?!疤邸币桓吲d,拍著桌子夸獎長福阿公說:“你真是個好朋友,賭品好,爽快,豪氣,世上少有。”夸獎完了,又拿著田契、地契和駁殼槍,要跟長福阿公賭一百塊銀洋鈿。最后,長福阿公沒有辦法,寫了一張五十塊銀洋鈿的借據(jù),“坍眼”才走了。
小婆坐在家門口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她只是干嚎,也沒有罵長福阿公,也沒有罵那個“坍眼”。
接下來的事情,我和老六只聽老阿哥說過一次。老阿哥說,那天的事情到這里還沒有完。到了晚上,小婆又坐上了獨輪車,長福阿公推著車子,趁黑去南堡找“坍眼”。
我們都知道,老阿哥是個孤老頭,別人避忌的事情,他都敢說出來。可是他是喜歡吹牛的人,他的話總是要打點折扣的。老六根本不相信老阿哥的話,他說:“你騙人,小婆和長福阿公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去娘舅部隊駐扎的地方告狀?!?/p>
老阿哥說:“他們哪里是去告狀的,他們想讓小婆陪‘坍眼睡一夜,拿回田契,或者拿回借據(jù)。”
我還是不相信,睡一夜又怎么了,“坍眼”怎么就肯交出田契或者借據(jù)?
老阿哥嘻嘻笑著說:“可是‘坍眼在部隊里也不敢亂來,怕給上司知道了吃罪不起,就用亂棒把他們打了出來?!?/p>
“坍眼”隔幾天就差人拿著借據(jù)來討債,差來的人每次上門,頭頸一側一側的,要吃要喝,要小婆殺雞殺鴨地招待。這樣來了幾次,長福阿公沒有辦法,只好讓小婆帶著他,到蘇仲甫家去借債。
蘇仲甫數(shù)落說:“我是看著你爹爹一點點買地置產(chǎn)的,他沒享福就死了。你老婆到上海做奶娘,起早落夜,多少辛苦!你也該好好看著這幾畝田。辛苦銅鈿快活用,再快活也不能學游蕩阿三,在賭桌上快活掉。我這幾畝薄田,在石窟堡也算不錯了,可是你看見我摸過麻將,還是摸過牌九?”
長福阿公說:“他帶了槍呢,他有槍,還歪戴著帽子?!?/p>
蘇仲甫說:“世上只有強奸沒有逼賭,告到縣里去,看他還怎么橫七橫八的。他有槍怎么了?你不會讓人來叫我?我看他敢不敢動你?!?/p>
小婆說:“我們也是膽子太小,看見槍就嚇都嚇煞了。我們只想著日子往好里過,沒想過被駁殼槍指到腦袋上?!?/p>
多年以后,我們學校里憶苦思甜,批斗地主的女兒蘇青娥,老師知道長福阿公向蘇家借過債,也請他上臺控訴,長福阿公嗡聲嗡氣地講了借債的過程,不過那時我們記得最牢的是蘇仲甫的那句話:“世上只有強奸沒有逼賭?!?/p>
9
背上了一身債,長福阿公一到農(nóng)閑就去做兌糖佬,搖著撥浪鼓穿街走巷。小婆又一次出了遠門,她想去上海當保姆。
小婆第二次去上海,還是坐在長福阿公推的獨輪車上出去的。
蘇仲甫是小婆走后才知道的,他怒氣沖沖地派了李法式把長福阿公找去,問他是怎么回事。
長福阿公老老實實地說,她想去賺點錢回來,一是要還債,二是向林子堅買的那幾畝田,剛到手就丟掉了,她也不甘心。
蘇仲甫一個耳光批過去,接著是一頓臭罵:“你這種人良心都給狗吃了還是怎么的?這樣的亂世,你倒放心讓一個女人滿世界跑,有你這樣的男人嗎?上次你們瞞著我讓她去上海,你嬸嬸被我打罵過幾次,你不知道?這次索性連你嬸嬸也瞞過了,膽子賊大!外面打仗打得多兇!你還木知木覺的呢。她兩個哥哥將她托付給我,我做主將她許配給你,她去上海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跟我說?對得起我嗎?”
李法式看見長福阿公從蘇家出來,嘿嘿地笑著說:“長福啊,你真是好福氣,娶了這樣能干的一個老婆,想不發(fā)財都不行?!彼D過頭去對別人說:“做奶娘都能發(fā)財,這么好的事情哪里去找啊?!?/p>
不過別的人看見長福阿公,并沒有說他糊涂,只是半開玩笑地恭喜他說,過得兩年,小婆坐了轎子回來,他又可以進賬好幾畝田。有人還說,到時候租兩畝田給他種種,就算田在南堡也不要緊。
各種部隊在石窟堡進進出出,還經(jīng)常有傷兵抬過來,讓老百姓空出一些房子治療。長福阿公心里一點把握都沒有,常常找人商量,說說自己的擔心,想探探別人的口氣,好像別人口氣好他老婆就平安,別人的口氣差他老婆就危險似的。他老是說想到鎮(zhèn)上去看看,究竟外面什么樣子了,可是又不敢出門——那段時間,他連兌糖都不敢去。
10
過了好幾個月,有人帶口信給長福阿公,長福阿公又推著獨輪車出去了,回來時,小婆蓬頭垢面地坐在車上。
小婆讓長福阿公直接推著她去蘇家??墒翘K仲甫吩咐下人,不讓小婆進門。
阿七奶奶說,小婆回來的那天晚上,很多人到長福阿公家去了,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弄得像辦喜事一樣熱鬧。
起先,小婆精疲力盡地坐在高腳椅子上,閉著眼睛休息,臉上倒微微有些笑容,好像睡著了,又好像在聽大家聊天。后來她吃了點東西,像說書一樣,講了這次出門的經(jīng)歷。大家以前可不知道她的口才這么好。
她說,這次她沒能進得了上海,因為上海正在打仗,機槍大炮到處亂響。她跟著二十多個逃難的人,逃到東逃到西,那時候誰都慌了神,沒有半點主意,只要有一個人帶頭開始走,大家就都跟著他走,也不管他往哪里去,有時誰去路邊的樹叢里小解,也會跟上一群人。幸虧有幾個小孩子,大家都走得慢,一天才走二三十里路,她才勉強跟得上。路上還死了兩個人,有一個是被人用槍打死的,身上一個血洞,真是可怕。
小婆說:“一槍就是一個血洞啊?!?/p>
到后來,也不知道轉到了江西呢還是江蘇,當?shù)厝硕颊f著聽不懂的話。再后來,她還是跟那批人失散了,坐在路邊哭,幸虧遇到一個軍官,是個老鄉(xiāng),正好要來紹興,她就搭他的汽車回來了。軍官還送給她一些盤纏,否則她就只好討飯回家了。
小婆說,她順便回了一次娘家,可是她娘家的房子已經(jīng)沒有了,成了一堆廢墟,那地方她幾乎認不出來。她找不到娘家的人,也找不到相識的鄰居,只好又哭了一頓,托附近的人家,如果有人找到這堆廢墟,轉告一下她的消息。
老阿哥那天喝醉了酒,等他醒來,人已散了。他聽見長福阿公在問小婆,那個軍官有沒有帶家眷。
11
第二年來了土改工作組。評成份時,蘇仲甫是地主,長福阿公也評上了富農(nóng)。
長福阿公覺得冤枉,他很不服氣地說:“我那些田,明明都是我自己的,為什么我評不了地主,只能評富農(nóng)?蘇家的兩百畝田是田,我們家的十畝田就不是田了?為什么他是地主我不是地主?”
那天小婆在青娥家里聊天。青娥眼淚汪汪地說,他們家很快要搬出大屋,不知道住到哪里去。
青娥的媽媽說:“你隨便找個人嫁了,總有一間茅草屋可以遮風擋雨,可是爹爹媽媽就只好到路廓里過夜了。”
青娥說:“還有誰敢娶我?我橫直跟爹爹媽媽死在一起?!?/p>
小婆勸了一會兒,說:“反正我們家也是富農(nóng),你們就住到我家去好了?!?/p>
青娥冷笑著說:“你肯定你家的房子保得住?你自己住到哪里還不知道呢?!?/p>
小婆訕訕地笑了笑,伸出小腳看了看,說:“大不了再去逃難,我已經(jīng)不怕逃難了?!?/p>
她們說著閑話,長福阿公卻跑到胡村去了。他去胡村找工作組說理,死活要給他評地主。工作組的人將他這個富農(nóng)分子臭罵一頓,又狠狠打了他兩個耳光??梢矝]有打醒他,還是不服氣。
小婆從青娥家出來,聽說長福去胡村,嚇得臉如土色,顛著一雙小腳,顫巍巍的跑了五里路,一直追到胡村去了。當時有好幾個人看到小婆奔胡村去,她走路東一拐西一拐,隨時要摔倒的樣子,動作卻極快,像亂頭風似的沖出了石窟堡。
也不知她走了多久才到胡村,七問八問的,好容易找到了工作組的房子,看見長福已經(jīng)被綁了起來。她拉著工作組的人拼命求情,說長福一向腦子有毛病,他做的是什么事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工作組的人正拿長福沒有辦法,見小婆來認領,也就放掉了他。小婆拉著長福阿公,剛出了胡村,一口氣松下來,再也走不動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哀哀地哭。
長福阿公說:“你哭什么?我才不怕他們呢,他們能拿我怎么樣?”
小婆說:“他們有槍,你沒看見?他們有槍啊,一槍就是一個血洞啊?!?/p>
長福阿公說:“有槍了不起?難不成他們打死我?”
小婆說:“你不知道的,他們有槍啊,那個黑臉的人,腰里別著槍啊?!?/p>
長福阿公說:“你真是糊涂了,怕成這樣子,有槍就能夠隨便殺人?”
小婆一邊低聲絮絮叨叨,一邊脫鞋子,可是她手腳都已軟了,怎么也脫不下來。長福阿公替她脫下鞋子,解開裹腳布,只見她的雙腳已腫得像個紅彤彤的圓饅頭,腳底板有好幾個血泡已經(jīng)磨破了。長福阿公只好將小婆背回家。一路上,小婆的眼淚水,把他背上的衣服浸濕透了。
說起這段故事,人們都會感嘆:小婆一雙小腳,虧她走得了這么遠的路。阿七奶奶解釋說:“她心一煎起來,哪里還顧得了小腳?當年她逃難的時候,不也靠著一雙小腳嗎,她是吃過苦的人?!?/p>
直到蘇仲甫被槍斃,長福阿公才明白,小婆比他有見識。
12
惡霸地主蘇仲甫是在南堡槍斃的。
聽說在刑場上,蘇仲甫看見林子堅站在人群里看熱鬧,大聲向他喊道:“子堅啊,到了陰世間,我那些田還是我的,你那些田都沒有了?!?/p>
我們讀書時,經(jīng)常批判他這句話,一是批判他妄想變天,二是批判他宣揚迷信。
那天上午,阿七奶奶幾個人來約小婆,一起去刑場看熱鬧,小婆不肯去,說長福不在家,出去做兌糖佬了,女兒水鳳沒人照管,又不能帶著女兒去看那種血淋淋的場面。她找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怎么也不肯去。
阿七奶奶那時年輕好事,叫小婆將水鳳寄在別人家里,她說:“都說你膽子大,孤身一人敢到上海灘闖,敢去胡村工作組那里找丈夫,也摸黑去狗頭井淴浴,怎么這樣的熱鬧倒不敢看了?”
最后,小婆拗不過阿七奶奶,只好答應一起去,她說:“叫不叫青娥一起去?”
阿七奶奶說:“你也不想想,青娥怎么會去?她怎么會去看槍斃她爹爹?”
她們走得慢,小婆又幾次想回家,弄得阿七奶奶幾個很掃興。等走到南堡的溪邊,幾個惡霸地主已經(jīng)槍斃,人也散得差不多了,只看見家宏那孩子拿著一根竹棒,在幾具尸體之間笑嘻嘻地走來走去,用腳尖輕輕踢死尸的腦袋,拿竹棒在死尸身上點來點去。
小婆看得害怕,罵道:“家宏家宏,你踢死人的頭,我回去告訴你妗母?!?/p>
家宏聽見小婆的罵聲,嘻嘻笑著,伸伸舌頭翻翻白眼,拿竹棒插入染血的沙地,猛地一撬,沙子就飛了過來,濺到她們的身上,她們一邊罵著一邊躲開。
阿七奶奶跺著腳罵道:“你搗什么蛋?這沙子還有死人的血呢!”
家宏哈哈笑著,飛也似地逃走,進了南堡。
小婆臉色變得煞白,身子搖搖晃晃的,她對阿七奶奶說了一句“頭暈”,就匆匆回石窟堡了。
阿七奶奶后來回憶說:“長福嫂只說了頭暈兩個字就回家了,叫也叫她不住,追也追她不上。我們以為她身子只是不舒服,膽子這么大一個人,誰知道她見到了幾個死尸,就會嚇出病來?我們還不怕呢。”
小婆回到石窟堡,已經(jīng)快到傍晚了。她一路上想來想去,覺得這樣去看槍斃蘇仲甫的熱鬧,很對不起蘇青娥,她應該陪陪蘇青娥,安慰安慰她。
那時蘇青娥已經(jīng)從蘇家大院搬出來,住在一間破屋中。小婆看見蘇青娥呆呆地坐在門檻上,跟她說話也不理睬。
小婆走進她家,看見橫梁上掛著一個女人,嚇得尖叫一聲,逃回了家。
13
傍晚時分,長福阿公挑著兌糖的兩個籮筐回來,剛走進院子,一把苕帚就飛了出來,差點砸中他的腦袋。接著小婆出現(xiàn)在門口,指著他又哭又罵:
“你還知道回來?你還沒有槍斃?像你這種人,禍祟來了窩窩囊囊的,平白無故倒去闖禍,你這個地主命,你這個槍斃鬼,你去當?shù)刂靼?你去當?shù)刂靼?”
長福阿公聽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響動一大,一會兒院子里就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
小婆見人多了,罵得更加理直氣壯,聲音更加響亮:“你這個闖禍精,槍斃鬼,人家好心送一壺茶給你,反而打人家一個巴掌——我嫁給你,就是看著你是老實頭,會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哪知道你是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p>
那天小婆罵了很久,將許多陳年舊事都挖了出來。沒有人知道她為什么發(fā)脾氣,一個老實賢惠的媳婦,忽然變成了一個潑婦,弄得大家都束手無策,不知道該怎么拆勸,只好泛泛地寬慰幾句??墒切∑畔癔偭怂频?誰勸她就罵誰,夾頭夾腦的,一點情面都不講,弄得別人不敢再去勸她。
阿七奶奶告訴長福阿公,上午她拉了小婆去看槍斃蘇仲甫,看到了幾具死尸,或許是受了驚嚇,或許是中了邪。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小婆回復到原來的模樣,低眉順眼的。阿七奶奶說,說起來也奇怪,被她罵了一頓,我們反而覺得她更加親近了。
小婆的女兒水鳳后來回憶說:“阿婆——也就是青娥阿姨的媽媽死了后,派人到我家來報信,特地說明只叫我爹爹去送喪,我媽無論如何不要去。那天阿婆出殯,我媽還是帶著我去送喪了。我們沒有走在送喪的人群中,只是遠遠地跟著?!?/p>
水鳳跟我媽媽差不多大,她對我媽媽說:“那天送喪的人不多,青娥阿姨都招呼得好好的,我爹爹也一樣,可她就是不招呼我媽和我,看也不看一眼。我媽很尷尬地站在邊上,我看見她好幾次想說話,最后一句也沒有說。直到青娥阿姨離開了很久,我媽媽才到墳頭磕了頭,慢慢走回家,她一邊走一邊哭。我那時太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p>
據(jù)水鳳說,后來青娥再也沒有與小婆說過一句話。
14
小婆的女兒水鳳長到十多歲,臉色蒼白,頭發(fā)枯黃,走路好像隨時要軟倒似的。她脾氣也不好,動不動就哭,叫她去割草,她背著籃子在畈里東歇一會兒,西歇一會兒,逛了一整天,草還蓋不住籃子底。
那時全村堡人知道水鳳特別嬌氣,又做不動活,恐怕以后沒有人肯娶她。人們說,水鳳像煞了小婆,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其實他們并沒有見過小婆十三四歲的模樣。
水鳳還特別挑食。家里沒有米飯,只有烏糯飯,可她看見烏糯飯就哇哇哭,餓得半點力氣都沒有了,她還是不肯吃。小婆沒有辦法,到處給她找吃的。老阿哥說,有一次,小婆花了幾天時間挖一個老鼠洞。不過老阿哥沒有說她從老鼠洞里挖到了什么,也許這只是一個比方,是形容小婆找吃食有多少艱難。
我出生后,我們已經(jīng)不必吃烏糯了。但那時候,石窟堡家家戶戶都吃烏糯飯,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白米飯,稀粥、麥稀飯也難得看見,平時能吃到番薯也算不錯了。如果要我上山去掘烏糯,那也沒有什么的:桐樹山上面有一道背陰的陡坡,那里滿是齊胸高的狼萁毛——烏糯就是狼萁毛的根——砍倒一片狼萁毛,用鋤頭掘不了多深,就能挖出根來。
小婆就不同了,她一雙纏了幾十年的小腳,穿著弓鞋,爬到那個陡坡上去,累且不說,一不小心就會要了她的命。偏偏她也跟著人們去那里掘烏糯,大家互相呼喚著出門,別人走出村堡,小婆才走出弄堂,別人到了山腳,小婆才走了一半路。我猜想,小婆自己掘到的烏糯,還不如別人送給她的多。
掘來烏糯,洗干凈砸爛,加水過濾,然后曬干成粉,才能做烏糯飯??墒窃谒P眼里,烏糯飯就像毒藥一樣。
有一天,水鳳從外面進來,纏著小婆要吃白米飯。
小婆給了她一巴掌,說:“這世上哪還有白米飯?”
水鳳哭著說:“阿光阿哥家里有?!?/p>
小婆說:“你看見了?”
水鳳說:“他們吃了好幾碗。”
這年頭還有白米飯,可就太奇怪了。小婆將信將疑,領著水鳳到長腳阿光家里,果然看見好幾個干部坐在八仙桌邊上吃白米飯,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長腳阿光那時年紀還小,也捧著一碗飯在吃。
小婆說:“你們行行好,給孩子吃一口?!?/p>
長腳阿光的爹爹站起來,將他們碗底剩下的歸攏在一起,還不到半碗,遞給水鳳。水鳳三口兩口吃完了,小婆千恩萬謝,領著水鳳出門。
她剛走到門口,聽見長腳阿光的爹爹說:“過去借米,她是淺升出,滿升進。想不到今天她到了討飯的地步。”
小婆猛地轉身進去,跪在地上說:“我淺升出、滿升進的,吃得肚腸爛穿,落得討飯的下場,遭到報應也是活該,謝謝你們放過了我,我下世做牛做馬,做豬做狗,也忘不了你們的大恩?!闭f著就咚咚咚磕了幾個頭,血都磕出了。
大家哪里見過這種場面,一個個跳了起來,慌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水鳳跟進來看見這樣子,嚇得抱住小婆的脖子,亂哭亂喊。
小婆一把抓過水鳳的頭發(fā),將她的腦袋往地下按,一邊說:“你吃了人家的白米飯,就這樣走了?這輩子你怎么報答得了?生下你這個饞癆鬼,明天就餓死你算了!”
長腳阿光卻不知道小婆是什么意思,走過來問:“喂,你在我們家拜什么?”
小婆一聽,就合起掌,向長腳阿光拜了下去:“你這個小官人,頭皮方方,說話和和氣氣,定能活到長命百歲?!?/p>
長腳阿光的爹變了臉色,說:“好了好了,鬧什么鬧?天底下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怎么還不走,等人家趕嗎!”
小婆爬起來就往外走,嘀嘀哆哆地一路哭回去。當天晚上,小婆就死了。我不知道小婆是怎么死的,只是聽說她死的時候,穿一身淺藍色陰丹士林旗袍,這是她做姑娘時穿過的最漂亮衣服。
15
在我的印象中,自從看過槍斃蘇仲甫以后,小婆才開始去狗頭井淴浴,因為傻伯伯家宏將帶血的沙子挑向她們這個細節(jié),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可是聽老年人說,在長福阿公將田地輸給“坍眼”以后,就去狗頭井淴浴了。
小婆說,她似乎一輩子都在逃難,只有在狗頭井淴浴的時候,才覺得安穩(wěn),好像回到娘家一樣——她說的是,好像回到娘胎里一樣。
關于小婆淴浴的故事,還有一個怕人的結局。
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天氣很悶熱,看樣子就要下雷雨了。小婆想趕在下雨前去洗個澡,端上木臉盆,顛著小腳,穿過一大片水田,又穿過旱地,到了狗頭井。
可是她聽見井里有嘩啦嘩啦的聲音,心里奇怪:難道石窟堡還有第二個人在這里淴浴?怎么從來沒有遇見過?她悄悄走過去張了一眼,嚇了個半死,連滾帶爬地往回逃。
講故事的人照例停頓一下,才揭開謎底:“她看見一條大蛇,有小水桶那么粗,盤在狗頭井里淴浴,兩只眼睛就像綠燈籠——天氣太熱,蛇也受不了?!?/p>
然后總結說:“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去狗頭井淴浴了?!?/p>
所以狗頭井的水雖好,我們從來不喝。
我常常想,那條大蛇去哪里了呢?一條手臂粗的大蛇,在山里游走,那些柴草甚至小樹都會嘩嘩亂響著向兩邊分開,聲勢浩大。如果有一條小水桶那么粗的大蛇,在山上生活這么久,不可能沒有發(fā)現(xiàn)。在晚上,我看著四周黑黑的山影,心里就發(fā)慌,猜想著那條大蛇埋伏在哪個角落。
有個傳說道,尖角巖上有一個很深的洞,洞里面有一條五百年的大蛇,因為身子長得太大了,再也出不了洞。它仰天吸一口氣,天上的云都會掉下來,飛機從上面經(jīng)過也會飛不動。它就是靠吸氣吸下鳥獸青蛙來填飽肚子的。
我有個奇怪的想法。我想,尖角巖洞中的大蛇,很可能就是小婆見過的那一條,它已經(jīng)成了蛇精,會變化了——也許小婆黑夜里到狗頭井,并不是去洗澡,而是跟那個蛇精變化的一個男子約會,只不過有一次那條大蛇不小心現(xiàn)出了原形,才嚇走了小婆。
這種想法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生怕觸犯了蛇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