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鳴
民族主義不是個壞東西,可惜每次出現(xiàn)總伴隨著噪音。
一種噪音是怨婦式的,凡事講哭。一提起近代歷史就哭哭啼啼,總是哭訴人家欺負了咱們:你們橫也欺負,豎也欺負,總是欺負。搶東西、殺人、強奸是欺負,辦教育、慈善、醫(yī)療還是欺負,反正就是欺負。
另一種噪音是潑婦式的,凡事講“鬧”。有事沒事。一律喊打,又抓又撓。凡是西邊來的,非打即鬧,堅決抵制、抵抗,抵抗到底、決裂到根。圓明園那幾個作為建筑配件的噴頭,之所以能一路飆升到幾千萬乃至上億元的價格,無非因為圓明園是國人近代著名的傷疤,時不時地掀起衣襟露一露,給洋鬼子提個醒一看吧,當年就是你們給弄的!于是,某些國人就會悲情滿懷,哭成一片,在哭聲里聲討,在哭聲里喊打,最后人人昏了頭,凡是跟圓明園沾邊的玩意兒,別說噴頭,就是瓦片,也算國寶。商家如果舍得銀子,肯定賺得好名聲,就當是打廣告了??上]想到也就此吃洋鬼子的騙了,本來不值錢的玩意,越賣越貴,就算這次賴了賬,此前幾次大筆的銀子也都已經(jīng)給出去了。
好在凡是噪音,多半重在發(fā)聲,聲音出來,而且要大,也就可以了,沒什么人打算動真格的,也動不了真格的。只是但凡噪音,分貝總是比較高,結果正經(jīng)的民族主義,比如實業(yè)救國、教育救國,反而被蓋了下去,變得很邊緣,無聲無息。當噪音化為主旋律的時候,中國人的路就會越走越窄,最后只好關起門來打倒“帝”、“修”、“反”,門內的大鼻子老外,就剩下阿爾巴尼亞一個小地方來的了,一來就張嘴要錢要東西,不給就罵人。
時間過得很快,總算有些國人想明白了,推開門跟外人來往了。香港的功夫片近水樓臺,搶先登陸,能夠登陸,恰在于這種片子有土生的民族主義。明明是殖民地時代,演戲的港人卻在影視片里用功夫教訓洋人,振興中華,既像是在過干癮,也像是在為香港那些教三腳貓功夫的武館做廣告。經(jīng)過這種戲劇式武打功夫片的啟蒙,天生會做生意的某些國人突然發(fā)現(xiàn),民族主義其實也是一種市場,只要開發(fā)得當,選好某些國人的癢處,小撓則小利,大撓則大賺。于是,國產(chǎn)的武打片只要說近代的事,必定有比武的擂臺,經(jīng)過艱苦卓絕的奮斗,最后的結局一定是洋人被打敗——咱中國人連一次馬失前蹄的可能性都不會有,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止息的意思。
有些別有用心的人老說,中國人有阿Q精神,其實不對,阿Q同學無非私底下嘟嚷幾聲“兒子打老子”,咱現(xiàn)在是出錢演老子打兒子,打得兒子沒脾氣,活咽氣,同樣是精神勝利,卻比阿Q不知高了幾個層次。到了這境界,民族主義就由哭鬧變成了演戲。
拍片子、演戲都要花大錢,聰明的文化人發(fā)現(xiàn),不花大錢也可以演戲,有鉛字的腳本就行。反正喜歡這種戲的人,都沒有刨根問底、講究邏輯的習慣,只要把號子喊響了,名字起得刺激,讓某些人聽得過癮,一樣不愁沒觀眾。這種賣腳本的生意最大的好處是,可以做得特別糙,幾乎等于無本買賣,哥兒幾個找個打狠折的度假村。灌上幾聽啤酒,胡侃一通,整理出來就得。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往往跟日本特別過不去,但第一部做戲的腳本問世,居然連名字都是抄襲日本人的,人家出了一本《日本可以說不》,咱就來個《中國可以說不》,一點也不給自己的主張長臉,底子就透著虛。第二本總算不抄日本人了,抄自己人的,幾十年前給小朋友看動畫片《沒頭腦和不高興》,現(xiàn)在升級為《中國不高興》,大概是算準了,有些人注定跟“不高興”這種意氣用事的小朋友一個水平。
別看做得糙,但人家炒作可不含糊,提前就把戲托給準備好了。跟舞臺上的戲不同,這種腳本的戲,不怕喝倒彩,不怕罵,不怕媒體注意——這樣才能更火。所以,在書里就把當紅的名人罵了個遍,連死去的人也不放過,只要你還有擁躉——來吧,你們這些名人們,反擊吧,罵我們吧,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戲做到這個份兒上,其實跟民族、主義都沒什么關系了。一個忽悠,一個買拐,上當?shù)臏喨徊挥X。但誰發(fā)財,誰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