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事故瞞報

怎一個“瞞”字了得

2009年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瀆職侵權檢察廳副廳長宋寒松在接受《法制日報》記者采訪時說：“瞞報、謊報事故增多，是2008年重大安全生產(chǎn)事故背后瀆職犯罪的特點?！弊罡呷嗣駲z察院的統(tǒng)計資料顯示，在2008年最高人民檢察院介入調查的14起特別重大生產(chǎn)安全事故中，有4起是瞞報、謊報案件。

這4起特別重大瞞報、謊報事故中，河北省蔚縣“7·14”礦難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個?！?·14”事故發(fā)生后，礦主李成奎、李向奎、李發(fā)奎三兄弟為了封鎖消息，一邊指示他人將遇難礦工遺體秘密轉移至山西省廣靈縣和河北省陽原縣火化處理，一邊安排人員封閉井口，拆除井架，破壞現(xiàn)場，銷毀證據(jù)。遇難礦工家屬趕到事故現(xiàn)場后，李成奎又不惜重金，高額賠償遇難者家屬。礦工遇難后，國有煤礦賠償數(shù)額是20萬元，但李成奎開價40萬元，以期封口。同時，接受李成奎的開價后，遇難礦工家屬連見親人遺體最后一面的要求也被剝奪，以期速戰(zhàn)速決。部分媒體記者聞訊趕到事發(fā)地后，也被李成奎金錢收買。

與“7·14”礦難大同小異的一起瞞報事故則發(fā)生在河南。2008年5月4日，河南省滎陽市崔廟鎮(zhèn)東升煤礦發(fā)生一起重大煤與瓦斯突出事故，16名礦工在事故中遇難。事故發(fā)生后，礦方為了掩人耳目，一邊安排人員白天下井正常生產(chǎn)，一邊秘密清理遇難礦工遺體，深夜后再把清理好的遺體運上地面，然后再轉運到滎陽以外的地方秘密火化處理。同時，礦方還安排人將通往事故井巷東巷的井口封死，讓外人誤以為東巷從來就沒有采過煤。遇難礦工家屬趕到后，礦方為了速戰(zhàn)速決，減少消息走漏，遂將遇難礦工家屬分別安排到河南登封、新密等地，協(xié)商處理。為了穩(wěn)住遇難礦工家屬，礦方提出給當?shù)孛课挥鲭y礦工家屬賠償50萬元，協(xié)議簽訂后，精明的礦方負責人只兌付了30萬元，剩下的20萬則要求等事故發(fā)生一年后仍沒人上告時再予兌付。對于在事故中遇難的湖北秭歸、襄樊等外地礦工，家屬也獲賠30萬元，兌付上，礦方采用同樣的辦法，條件就是遇難礦工家屬要守口如瓶，共同隱瞞事故。

這幾次被瞞報的事故，不僅在當時轟動一時，而且在4月22日全國煤礦事故分析座談會上，再次成為會議研討和與會代表議論的焦點。談及事故瞞報，主持會議的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事故調查司司長商登瑩坦言，過去，是貴州省煤礦企業(yè)瞞報事故較多，現(xiàn)在，隱瞞事故較多的則是山西、河北、河南。被點名批評的河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常務副局長薛純運并不諱言：“現(xiàn)在有關隱瞞煤礦事故的舉報太多。”

此次會議剛剛過去10天，會議提出的堅決遏制瞞報事故的要求言猶在耳，河南就再次發(fā)生一起煤礦事故瞞報事件。5月2日，河南鄭州廣賢工貿有限公司新豐煤礦發(fā)生一起一氧化碳中毒窒息事故。事故發(fā)生后，該礦上報1人死亡，8人受傷。就在事故善后處理“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展開時，5月7日，當?shù)厝罕娤蛴嘘P部門舉報該礦存在重大瞞報漏報行為。國家安監(jiān)總局局長駱琳、國家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局長趙鐵錘聞訊，先后作出批示，要求查明事故原因，核實入井人數(shù)。

新豐煤礦“5·2”事故當天，該礦有63人入井作業(yè)，事故發(fā)生后，即有7人死亡、8人受傷，并非事故后該礦上報的1人死亡、8人受傷。談及這次瞞報事故，商登瑩坦言，這類瞞報是“時有發(fā)生，屢禁不止”。記者發(fā)現(xiàn)，在他的手上，拿著的就是河南新豐煤礦“5·2”事故瞞報事件的初查報告，在他的桌上，尚壓著未完成簽發(fā)的河南滎陽東升煤礦“5·4”事故瞞報事件的批復。

瞞報背后的利益鏈

毋庸置疑的是，2008年的幾起瞞報事故，本身已給每一位遇難者及其家庭造成巨大傷害。但這幾起瞞報事故帶來的社會影響，甚至比事故災害本身還要嚴重，還要惡劣。

但凡發(fā)生事故后，相關部門負責人或領導人總是要求，要以人為本，要不惜一切代價、想盡一切辦法，搶救遇險人員。但在瞞報事故中，這些美好的愿望往往成為一紙空談。最高人民檢察院瀆職侵權檢察廳副廳長宋寒松指出，2008年的幾起瞞報、謊報事故發(fā)生后，礦主不僅沒有及時報告事故情況、積極組織事故救援，反而千方百計地采取破壞現(xiàn)場、銷毀證據(jù)、私下協(xié)商賠付、賄賂媒體等方式，隱瞞事故。寶貴的救援時機，就這樣轉眼即逝。

如果說這是某些礦主利欲熏心、喪盡天良，不顧遇難礦工的死活，那么，那些協(xié)助瞞報事故的各類人員之間，又有著怎樣的利益關系?

蔚縣“7·14”礦難瞞報事件露出蛛絲馬跡后，上級有關部門開始過問，當?shù)卣跋嚓P部門又組織有關人員，成立事故調查組，搞假調查，整假材料，寫假報告。知情者向國家安監(jiān)總局及河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舉報后，河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奉命前往調查，在這樣的形勢下，當?shù)卣嘘P人員依然故我，提供虛假材料，轉移調查視線，回避事故核查，并企圖腐化、賄賂調查人員，致使長達一個多月的調查無功而返。最后，河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只得從省外尋求突破，并最終掌握了該礦存在瞞報的重要線索。東升煤礦“5·4”事故露出蛛絲馬跡后，河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也派員進行了調查，地方政府領導及礦方負責人派人“積極配合”，將調查人員引到?jīng)]有發(fā)生事故的西巷檢查(發(fā)生事故的東巷已被封堵)，調查人員在當?shù)厝松厥瑁赃吪浜先藛T又“積極幫助”，因沒能發(fā)現(xiàn)死人或傷人跡象，數(shù)次下井偵察，結果不了了之。以至于最后，紀檢監(jiān)察部門提出意見，要抓捕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事故調查人員，理由就是“你下去了4次，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事故?”全國煤礦事故分析座談會上，河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常務副局長薛純運大訴苦水：“我們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沒有權力抓人，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他在撒謊，但你苦于抓不到證據(jù)，你也拿他沒有辦法，你只能寄希望他配合?！?/p>

現(xiàn)實情況是，不管是“7·14”礦難，還是“5·4”事故，地方不僅不配合，還始終牽著調查人員的鼻子走，始終誤導著事故調查。這些地方官員，為什么不惜冒著暴露、觸電危險，參與事故瞞報？有人說，近年來，安全生產(chǎn)考核制度漸趨完善，有些地方領導任職、晉升還實行了安全考核一票否決制度，使得一些人開始“重視”安全考核。但在全國煤礦事故分析座談會上，有業(yè)內經(jīng)常參與事故調查的知情人士私下和記者透露，一些人長期以來在煤礦明著暗著拿好處，有的人甚至將手中的審批權力尋租出售，坐收干股。與其說是安全生產(chǎn)考核指標導致公職人員瞞報事故，毋寧說是利益使然。

200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李鐵映在向十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七次會議作關于《安全生產(chǎn)法》實施情況的執(zhí)法檢查報告時說：“從已查處的案件看，幾乎每一起特別重大事故的背后都存在著腐敗行為。有的領導干部和執(zhí)法人員與礦主搞權錢交易，充當非法礦主的保護傘；有的甚至直接參與辦礦，牟取非法利益。”

2008年3月11日晚被秘密抓捕的湖南嘉禾縣原安監(jiān)局局長劉詩元，抓捕前就被業(yè)界廣為“稱頌”為“消防局長”“滅火局長”，記者注意到，在檢方指控劉詩元的15起受賄事實中，有7例是其利用職權影響幫出事煤礦“滅火”的。檢察人員在劉詩元的辦公室和家里，搜出的各類存單及入股煤礦的財物總數(shù)超過了500萬元。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年9月份，劉詩元之后的繼任者也因相同原因被“雙規(guī)”，更嘆為驚止的是，劉詩元落馬后，湖南省安監(jiān)局原局長謝光祥也因相同原因被“雙規(guī)”。

如果說湖南是一個重災區(qū)，那山西省也概莫能外，山西晉城苗匠煤礦“3·18”礦難瞞報事件，山西左云新井煤礦“5·18”礦難瞞報事件，均有官商勾結、權力入股的腐敗現(xiàn)象。山西省安監(jiān)局原設備處處長刁岷落馬時，剛好是“5·18”礦難瞞報事件敏感時期，辦案人員從其辦公室及住所共搜出現(xiàn)金500余萬元，另外還有一些存折、銀行卡。刁岷后來也供認自己有多次受賄行為，承認自己替小礦主辦理《安全生產(chǎn)許可證》時收了錢，在向煤礦推銷礦山設備時拿了回扣。煤礦事故發(fā)生后，這些人輕則財路被斷，重則貪腐敗露。與其等著被抓，不如瞞報事故。

蔚縣“7·14”礦難瞞報事件中，蔚縣縣委書記李宏興、蔚縣縣長祁建華、蔚縣副縣長王鳳忠、蔚縣煤炭工業(yè)管理局局長平川，張家口市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常毅峰、張家口市國土資源局副局長張志新、張家口市安監(jiān)局局長高繼存、河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張家口分局副局長王建勇，以及事故所在地南留莊鎮(zhèn)的黨委書記、鎮(zhèn)長、派出所所長、武裝部部長，全部參與或默許事故瞞報。就像一條藤上的瓜，一牽一串串。一起特別重大的非法生產(chǎn)事故，不僅導致35人喪生，而后衍生的瞞報，更是牽連關聯(lián)系統(tǒng)63人。這63名受刑事處分的人當中，僅處級干部就有14名，在張家口市、蔚縣政壇，不亞于一場強烈的政治地震。時任河北省代省長的胡春華指出：“‘7·14礦難瞞報事件性質十分惡劣，案情令人觸目驚心。”

艱難的查處

近年來，瞞報事故的查處存在一個奇怪現(xiàn)象，沒有領導人批示，瞞報就會久查不下，但凡領導一批示，瞞報事故馬上就會水落石出。4月22日，全國煤礦事故分析座談會上，河南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常務副局長薛純運介紹說，東升煤礦“5·4”事故瞞報事件發(fā)生后，省煤礦安全監(jiān)察局曾派員進行了調查，但當?shù)叵嚓P監(jiān)管部門乃至當?shù)卣?，一問三不知，均說沒有這回事兒。調查人員人生地疏，數(shù)次前往均無功而返。最后，這起事故被群眾舉報到中央相關部門。中央領導批示后，河南省省委書記急了，責令公安廳廳長“查清查實，一查到底”。河南省公安廳廳長連夜召開緊急會議，調集刑警隊六七十人，成立了“5·4”瞞報事件專案組。詢問一個，帶走一個，七八個看守所，分開羈押，分別審問，一天就查出了眉目。原來，滎陽市市長、滎陽市公安局副局長、滎陽市煤炭工業(yè)局局長、當?shù)劓?zhèn)長、鄉(xiāng)長、派出所所長，全部參與事故滿報。

2008年4起特別重大瞞報事故的查處，也是經(jīng)過中央領導批示后，才得以查清查實。婁煩尖山鐵礦“8·1”垮塌事故發(fā)生后，“好事”記者孫春龍曾喬裝打扮，躲過當?shù)氐牡赖狸P卡和層層盤查，進行了艱難的求證，并和后方支援同事一個一個打電話核查，列具出一個41人的遇難失蹤名單，這個名單有名有姓，有址可查。孫春龍也曾將此信息向當?shù)卣坝嘘P主管部門作了報告，希望能得到確認，但直到9月17日，當?shù)貙ν夤嫉臄?shù)字從最初的9人上升到11人后，就再也沒有改動。孫春龍將相關調查文章和這份名單在網(wǎng)絡上公之于眾后，當?shù)卣跋嚓P主管部門依然抱著遇難11人的公布數(shù)據(jù)，拒絕采取任何核查行動，相反的是，網(wǎng)絡上廣為傳播的這篇報道及這份名單，卻一夜之間被莫名其妙地屏蔽刪除。襄汾“9·8”潰壩事故之后，孫春龍面對同類事故再次上演，決定不管冒多大危險，也要將“8·1”垮塌事故追查到底。因此，孫春龍又將有關情況在自己的博客里刊出，從而最終引起了中央領導的重視。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和國務委員馬凱在“有博客刊登舉報信反映8月1日山西婁煩縣山體滑坡事故瞞報死亡人數(shù)”上作出了重要批示，要求核查。

今天，我們回過頭再來審視這起瞞報事故，如果沒有媒體和社會公眾的揭發(fā)，婁煩“8·1”垮塌事故瞞報事件能否得以揭開？如果沒有領導人的批示，婁煩“8·1”垮塌事故的真相還會隱瞞多久？

《生產(chǎn)安全事故報告和調查處理條例》出臺前夕，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曾針對當時連續(xù)發(fā)生的5起瞞報事故批示：“最近接連發(fā)生惡意瞞報重大礦山事故的事件，必須引起高度重視，并依法嚴懲；要重申有關制度，再次強調執(zhí)法必嚴、違法必究?！薄栋踩a(chǎn)法》《生產(chǎn)安全事故報告和調查處理條例》《安全生產(chǎn)領域違法違紀行為政紀處分暫行規(guī)定》對瞞報、漏報、謊報、遲報都有明確處罰規(guī)定，《刑法修正案(六)》還確定了事故瞞報罪，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對事故瞞報罪專門作了司法解釋。應該說，在查處瞞報事故上，我們已經(jīng)有了比較完備的法律法規(guī)，關鍵是如何落實到位。

審視這幾起瞞報事故，我們有太多的擔憂。我們擔憂是否每一起特別重大瞞報事故，都要經(jīng)過領導人的批示才能查處，如果是這樣，我們又如何保證每一起瞞報事故的舉報信息都能夠呈放在領導人的案頭？我們擔憂本應是肩負相關監(jiān)管職責的地方政府及相關職能部門，如果也因各種原因參與事故瞞報，以后瞞報事故又將如何查處？如果我們不能克服事故瞞報中的這些弊端，鏟除這些痼疾，就是有再多的法律法規(guī)，就是有再好的預防措施，就是再起勁地吆喝依法嚴懲，都會水流花謝，盡付闕如。因此，查處事故瞞報，除了要將瞞報之人繩之以法外，還要加強煤炭行業(yè)反腐敗力度，加強輿論的監(jiān)督。

編輯余茂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