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眼睛

孔令雙

我經(jīng)常來到這個地方。

我總是站在這里,讓陽光撫摸著我冰冷的皮膚,讓我感到一絲活著的溫度。這里似乎有一棵大樹,每每風(fēng)起,吹散樹葉,把陽光切割,斑駁地落在我的臉上。

只有這時,我的眼睛才能在這一片黑暗中感覺陽光的存在,若有若無,若即若離。

有一種黑暗,不分白天與黑夜,都可以將世界籠罩,將一個人永遠(yuǎn)地孤立在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沒有色彩、沒有溫度,在那里,只能體會從黑暗深處帶來的恐懼與絕望,似乎就在你的身旁就有千萬條毒蛇圍著你,露出邪惡的笑容。

對我來說,已受夠了這種感覺,我想掙脫黑暗縛束。所以,常常來到這里,讓陽光從我眼上劃過,讓我感受世界的光彩。

盡管我看不見,但我能跟著地上的落葉走,一腳一腳輕輕地踩在上面,傾聽生命最后的聲音。我想,也許等到樹上的葉子鋪滿地,大樹與風(fēng)不再合唱,也許,我的生命也會在那時終結(jié)。

于是我日復(fù)一日地等,我明顯地感到地面越來越蓬松,堆積的落葉散發(fā)出潮濕的腐臭氣味,引來一只只飛蟲在我耳邊飛舞,炫耀著它小小軀殼里勃勃的生命力。

陽光也不再跳動,我的臉也再次失去了溫度。

在我本以為自己生命快終結(jié)時,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支支音符,時而歡快,時而悠揚,一會兒如同夏日驕陽與海浪的舞蹈,一會兒又像秋日和風(fēng)與青草的竊竊私語。鋼琴曲很美,我想,這也許是我的幻覺,這種地方怎么會有人彈琴呢?也許,這是天堂之門為我開啟前,神圣的天使們?yōu)槲宜龅淖８x式吧。

從那天起,這里每天都有美妙的音樂響起,我也每天站在這里來聆聽天使們的祝福,享受著凄美的旋律,享受著生命的音符。我在這片音樂的海洋中想象著天堂的樣子:陽光普照,大樹隨風(fēng)搖曳,翠綠的葉片輕舞飛揚,葉子將天空切割,天的蔚藍、云的潔白、葉的翠綠、陽光的晶瑩混合在一起,普撒在大地上,撒在姹紫嫣紅的花上,接著在密葉之下有一座富麗堂皇的教堂,大門慢慢打開,我的天使散發(fā)著萬道金光,緩緩地向我展開懷抱……

忽然有一天,當(dāng)我再次走在這里時,厚厚的落葉沒有了,在我腳下踩的是松軟的泥土,散發(fā)著泥土與水珠混合的清香。我原以為我走錯了地方,但那鋼琴曲響起時,我打消了這愚蠢的想法。

可是,今天的曲子與往常的迥然不同,沒有了小橋流水般的清涼,卻給人帶來大海的雄渾,火山的激情!似乎這曲子有種神奇的起死回生的能量,隨著演奏的高潮,大風(fēng)也一起一伏。一切好像重新注入了活力,大樹扭動著枝干,瘋狂地?fù)u擺,陽光沖破了云的障礙,如萬馬奔騰,直傾向下。此時不知從何處升起了大量的樹葉,隨風(fēng)起舞,劃過我冰冷的臉。一切都隨著音樂進行著,飛舞著。

漸漸地,我的心似乎也被感動了,有種溫暖由心底升起。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世間有如此美妙的音樂,我為什么還要如此消極呢?天啊!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何等的罪惡,怎么會像這樣蹂躪自己的生命呢?我怎么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呢?不行,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要重見光明,我要再次欣賞這個世界。對了!是誰天天為我彈奏動聽的音樂?是誰用音樂再次為我的生命注入新鮮血液?我的天使,他是誰呢……

這真是個奇跡!在很久之后,我的雙眼被醫(yī)治好了。當(dāng)我將纏在眼上的紗布一圈一圈地解開,映入眼簾的是窗外飄來的一片綠葉。這就是綠色,孕育生命的綠,在陽光的照射下,綠色綻放出斑駁的晶瑩,如脈動的綠色血液,如一個靈動的生命。

我閉上眼睛,重新找回那種感覺,一步一步,踩在落葉上,走回到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當(dāng)我聽到搖曳的聲音時,驚喜地睜開眼,一片光亮,輕輕晃動的高大的樹,翠綠的葉子輕舞飛揚,將天空切割,天的蔚藍、云的潔白、葉的翠綠、陽光的燦黃混合在一起,撒在姹紫嫣紅的花上,將樹旁的教堂映得五光十色。這不就是我的天堂嗎?這令我憂傷、令我快樂、令我重生的地方,不就是這在心里繪出的天堂嗎……

此時,從教堂內(nèi)傳出一段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悠揚,一會兒如同夏日驕陽與海浪的舞蹈,一會兒又像金秋和風(fēng)與青草的私語。這不是我的……

輕輕推開門,沒有萬道金光,沒有神圣的翅膀,只有一架破舊的三角鋼琴,一位俊美的男子正專注于他的藝術(shù)。纖細(xì)而靈巧的手指,樸素而整潔的服飾,還有一雙大而——眼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灰色的,如同死灰般呆滯著。他的瞳孔是虛的,他無法領(lǐng)略到他的音樂為窗外的事物所帶來的美感。上天賜予他俊美的外表與非凡的音樂天賦,但卻不能賜予他天使的眼睛,可他卻用自己的音樂還世界以光明,他又讓這個世界增添了幾分色彩。

然后,他輕輕地站起來,熟練地摸著墻壁,慢慢地挪動腳步,與我擦身而過,跨出大門,走了……

指導(dǎo)老師:羅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