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彥芳 張 申 焦國慶等
2006年6月10日,香港鳳凰衛(wèi)視臺的記者來找我,他們是為尋找英雄,為了解焦裕祿而來。
沒有采訪提綱,讓我說我想說的話,海闊天空,沒任何限制,說辦就辦,找個地方,支起了機器對好燈光,我便打開了歷史的閘門,讓回顧的流水順流而下。我們談了遠5個小時,臨行前,讓我和焦裕祿的繼任者周化民通了話,他們立即去河南省。
1個月后,2006年7月15日晚,我從鳳凰大視野里,又看到了我的老朋友,我的前輩張申同志,看到了周化民同志,也看到了焦裕祿的大女兒焦守風(fēng),大兒子焦同慶,看到了老朋友、相識四十多年的蘭考縣委原宣傳部副部長劉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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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把我們的談話剪接成一個集體交談。
——任彥芳
曾子墨(主持人):1966年2月7日,一篇由穆青、馮健、周原三人撰寫的題為《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的通訊,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播送。有人說這篇通訊無異于在蘭考上空爆炸了一顆精神原子彈。
張申(原開封地委書記):焦裕祿去世后,我們認為這個同志很好,精神可嘉;當(dāng)時地委就發(fā)出向焦裕祿學(xué)習(xí)的通知;以后又報到了省里,省里也通知學(xué)習(xí)焦裕祿。
任彥芳(作家):我來開封探望母親,聽她講了許多焦裕祿的事,當(dāng)時非常感動。我就給所在的長春電影制片廠黨委寫了一封長信,講焦裕祿的事跡;1965年2月,長影黨委派我來蘭考搞焦裕祿的電影劇本。1965年8月,我參加了蘭考縣“四清”工作隊,和蘭考當(dāng)時的縣委書記周化民一起,在他蹲點的城關(guān)公社胡集村。搞到12月份,這時才聽說新華社來人了,說是要寫焦裕祿。
劉俊生(蘭考縣委原宣傳部副部長):周原先來的,來了他第一個見到我。
任彥芳:當(dāng)時,他們來豫東,是想寫蘭考的生產(chǎn)救災(zāi)情況;因為蘭考是豫東最窮的縣。到了蘭考,一說生產(chǎn)救災(zāi),必然要說到為了蘭考救災(zāi),為了蘭考除“三害”而犧牲的,就是說把生命都搭進去的焦裕祿。
劉俊生:這時,我就和他們談,我們這個縣,為了除“三害”,把我們的縣委書記都累死了。一說到這兒,他問是怎么累死的。我說了焦書記是怎樣累死的,是為了除“三害”;他聽了說好,我們這次就寫這個書記,搞一篇大的報道。
任彥芳:周原、穆青,這些記者都為焦裕祿的事跡非常感動,于是改變了原來的計劃,就開始寫焦裕祿的大通訊。據(jù)我所知,這個焦裕祿的通訊,是他們采訪了4天之后,在開封寫的,由周原起草,穆青修改。我知道這消息后,到了縣委,見到周原同志,周原說,你們長影抓到了一個很好的題材,你們很有見地呀。
記者:1965年年底,周原在蘭考進行了4天的采訪;其間,周原從蘭考干部和百姓那里,了解到焦裕祿的許多事跡。為了避免一些宣傳口徑和中央精神相違背,他們挑選從生產(chǎn)救災(zāi)的角度對焦裕祿進行描寫。然而,在縣委舉行的大通訊的討論會上,周原和縣委其他同志發(fā)生了爭吵。
周化民(原蘭考縣委書記):縣委就開會了,周原就念了。念完之后,讓大家提意見。我是縣委書記,我就說我提幾條。我說其他情況我不了解。我聽了之后,覺得說蘭考的面貌改變了,有點過分了。我說還是留點余地好。
任彥芳:在通過稿子的當(dāng)時,因為是周原自己寫的東西,非常偏愛吧,所以人家縣委的同志提出任何不同意見,他都一一反駁。有的縣委同志說他很粗暴,就是不允許不同意見,所以便沒有聽到多少不同的意見。
周化民:好多意見被壓下了周原是新華社記者,他說,他已經(jīng)留有余地了。他不同意不同的意見,我說那就算了吧,我也就不說了。
任彥芳:事實是蘭考有所改變,與根本改變面貌還距離非常遠。當(dāng)時沙荒、鹽堿,尤其是鹽堿地非常嚴(yán)重。后來大通訊一發(fā)表,很多人來參觀,才看到原來蘭考還是這么貧窮,災(zāi)害還是這么重啊。
劉俊生:但是主要是穆青一直說,焦裕祿的精神非常好,如果焦裕祿精神能夠宣揚出去,蘭考的面貌也總要有點突出的表現(xiàn);沒有這個蘭考新貌,焦裕祿精神也不好表現(xiàn)。
曾子墨:1966年2月,江青受林彪委托在上海組織有關(guān)人員就部隊文藝工作的若干問題舉行了座談。江青在會上講,文藝黑線專了我們的政。她還認為之前有一大批文藝作品,是在暴露社會主義黑暗面。在這次座談會上,部隊的很多文藝作品都被打成了文藝黑線。在這種壓力下,北影和長影要拍攝的電影《焦裕祿》,因為不能夠解決描寫蘭考縣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所帶來的負面影響而被迫擱置了;而此時大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發(fā)表后也同樣面臨尷尬境地。
記者:張欽禮,當(dāng)年被大通訊譽為“焦裕祿親密戰(zhàn)友”的縣委副書記,由于這個人的出現(xiàn),使得大通訊成功地避免了電影廠遭遇的尷尬。他的出現(xiàn)也使得大通訊和那段歷史成為今天最大的懸念。
焦守鳳(焦裕祿大女兒):穆青他們幾個去了解我父親事跡的時候,差不多都是聽張欽禮介紹,還有就是張欽禮找人介紹的。
任彥芳:張欽禮找人介紹的時候,他其中很多內(nèi)容實際上是介紹他自己的經(jīng)歷。當(dāng)時他負責(zé)除“三害”,他介紹的也是介紹焦裕祿關(guān)于如何治風(fēng)沙,如何探水流,如何治鹽堿;他是從他做的工作,從除“三害”的角度來說焦裕祿的。所以穆青聽到的更主要的就是這些生產(chǎn)斗爭和向自然作斗爭;這一點恰好是拯救了這個大通訊。
記者:對于生產(chǎn)斗爭的描寫,暫時避免了蘭考現(xiàn)狀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和政治風(fēng)險;然而使穆青始料不及的就在大通訊發(fā)表不久,“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曾子墨:1966年七八月間,“文革”進入了新的高潮階段。一千三百多萬紅衛(wèi)兵在進行全國范圍的大串聯(lián);9月15日,毛澤東第二次接見紅衛(wèi)兵;這時候有人把年僅13歲的焦裕祿的女兒焦守云領(lǐng)到了毛澤東的面前。當(dāng)時在場的有林彪等領(lǐng)導(dǎo)人。于是焦守云和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留下了一張合影。
消息傳回了蘭考,引起了極大的震動。有人說就是憑借著這張照片才使得焦家的人能夠順利地度過了那個混亂的年代。
焦守鳳:當(dāng)時有人給她領(lǐng)過去說她是焦裕祿的女兒,毛主席非常高興,說我們照個相吧;跟她說了一番話。當(dāng)時就拉著林彪,來吧,咱們?nèi)齻€照吧。
焦國慶(焦裕祿大兒子):以后林彪又題了詞。毛主席沒有題詞。其他領(lǐng)導(dǎo)人,董必武有題詩。
記者:由于毛澤東和林彪的眷顧,焦裕祿的家人平安地度過了那個十年;然而這樣的眷顧,卻沒有惠及更多的蘭考人。
“文革”中,蘭考的干部群眾分化為兩派,而兩派當(dāng)時共同的口號都是保衛(wèi)焦裕祿。
任彥芳:“文革”過程是一個神化過程,就是把焦裕祿變成了神,變成了打人的棍子……
張申:當(dāng)時省里開會的時候,劉建勛傳達毛主席的指示,說要支持少數(shù)派,真理往往在少數(shù)人手里。
焦守風(fēng):蘭考兩派都是為了維護我父親的名譽;以這個名義想達
到個人的目的。
記者:長達數(shù)年的派性斗爭中,接替焦裕祿成為縣委書記的周化民和地委宣傳部長秦一飛成了造反派攻擊的目標(biāo)。就是焦裕祿的墓碑也成了周化民他們反對焦裕祿的鐵證;理由是焦裕祿的墓碑立得太小了。
周化民:為這個碑,我不知被打了多少次。
任彥芳:焦裕祿的墓地,變成了批斗老干部的一個流血的場地;他們逼迫老干部到那里,要人喊管焦裕祿叫爹……
周化民:說你們反焦裕祿,你們管焦裕祿叫爹!打死也不能喊啊!秦一飛不喊,我也不喊!
記者:周化民終被《人民日報》點名批判為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直到好多年后,中共河南省委才為周化民平反落實了政策。
因為在“文革”中與周化民的對立,張欽禮再一次走進了我們的視線。在“文革”結(jié)束后被判處13年徒刑。
任彥芳:他的災(zāi)難是由于大通訊把張欽禮樹為“親密戰(zhàn)友”之后。大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來這兒串聯(lián)都知道這里有一個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所以好多紅衛(wèi)兵不了解蘭考的內(nèi)情的時候,都在支持張欽禮。
張申:張欽禮思想不好。這個人能干,有本事;但思想有毛病。他個人主義比較突出,愛出風(fēng)頭;他自己總想當(dāng)?shù)谝话咽?;結(jié)果沒有當(dāng)成一把手,他就心里不高興。
“文化大革命”中間,他就拿著焦裕祿這個旗子當(dāng)成棍子,到處打人。誰對張欽禮有點意見,就是反對焦裕祿,反焦裕祿就是反毛主席,反毛主席就是反革命。
記者:2004年,張欽禮被葬在了自己工作過的蘭考縣。關(guān)于那段往事,隨著他的死而凝固了。
任彥芳:張欽禮多年感到懷才不遇。他見到穆青同志,看到新華社大記者要宣傳焦裕祿,他便想借宣傳焦裕祿之名,要把自己樹上去。所以說了一些瞎話,把自己說成是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他因為這些瞎話,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劇。如果他這時不說瞎話,他不可能被寫成焦裕祿的親密戰(zhàn)友,就不可能在“文革”期間走上這個路;不是這個路,也就沒有后來這個悲劇,以致被開除黨籍,判處13年徒刑。本來是一個好干部,就這么毀了!
記者:張欽禮的追悼會那一天,據(jù)說蘭考人萬人空巷,其場面不亞于當(dāng)年焦裕祿的送葬場面。隨著生命的結(jié)束,張欽禮成為那段歷史中最具有爭議的人物。
而大通訊的主人穆青,在“文革”中也遭遇到了尷尬。
劉俊生:在“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的這個時期,北京學(xué)生,大學(xué)生們也把穆青揪出來了。說穆青寫的這個東西有問題。有啥問題哩?說當(dāng)時焦裕祿是帶著黨的八屆十中全會的文件來蘭考的,是抓階級斗爭的;他是從抓階級斗爭來打開蘭考局面的;穆青寫的大通訊光寫生產(chǎn)斗爭,不寫階級斗爭。這和中央唱對臺戲,說穆青別有用心。
張申:蘭考的困難這么多,生產(chǎn)斗爭得強調(diào);人民生活過不去不行啊。他雖然抓了階級斗爭,但是他并沒有把這個東西突出起來。所以大通訊里沒有寫,現(xiàn)在看來是對的。如果寫了,恐怕焦裕祿也難樹起來了。
記者:從那以后,焦裕祿成為不朽。成為不朽的還有一個創(chuàng)造不朽的人。不論怎樣,他留給我們一個英雄,留給我們一段至今還在回味的歷史:回味那至今讓我們感動的英雄,回味他們的音容笑貌,只言片語……
任彥芳:他曾說過這話:我們不能只想做清官哪。清官,那是封建主義的概念;我們是老百姓的長工啊,不是清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