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火星的牽牛花和遠遠

王躍蘭

科學家們提出，地球上的生命可能發(fā)源于外星球。最近我有了重大的新發(fā)現(xiàn)：地球上有一種植物叫做牽?；ǎ矣幸粋€朋友叫遠遠，他們都來自火星。

我，作為一個外星植物學家，把論文題目定為《論中國杭州地區(qū)牽?；ǖ钠鹪春桶l(fā)展現(xiàn)狀》不是偶然的。牽牛花，造型極簡潔，藤蔓鋪展的速度像機器，每逢黎明好像有人打了發(fā)令槍，啪啦一下全開了。這么守時又有效率的植物，肯定不是地球制造。

我花了一年時間，查閱宇宙圖書館里的牽牛花文獻。然后花了一年時間，滿太陽系找牽?；ɑ?。最后花了兩年時間，泡在植物園的攀援植物展館，觀察牽?；ǖ囊簧Ｗ詈?，我感到自己的腦袋都快能開出花來了，才考證出牽牛花的確來自火星。不幸的是，我的論文本來應該登在國際高水平的專業(yè)期刊上，最后竟然給《美女眼中的流行科技》這種三流八卦雜志撿了便宜，因為他們出四百元稿費，是出價最高的一個。

1

我習慣性地攔了一輛出租車，張口就說去植物園。

植物園的攀援植物展館里頭全都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藤蔓。鬼知道我為什么急匆匆趕到這里，也許是我欠牽?；▊円粋€解釋，說我是為生活所迫才把你們賣給八卦雜志的。

然而今天是周一，攀援植物展館里沒半點人氣。撲面而來的藤蘿們散發(fā)出的涼涼香氣讓我稍稍放松了些。蹭到那幾株我作為樣本觀察的牽牛花前，我發(fā)現(xiàn)它們的花朵已經(jīng)鄙夷地皺縮到一塊去了：我們不要聽什么解釋。

我正張口結(jié)舌，身后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是園丁老丁。他眨巴著眼睛說： “你跟牽?；ㄕf什么悄悄話呢?”我心虛地笑笑，“嗯，論文發(fā)表了，往后不用來了。”

“哦，研究出什么來了?”

“告訴你吧，”我馬上洋洋得意，“牽?；ㄊ侨偃f年前從火星上傳過來的。在地球上它們的染色體和基因組都變異了……”

“火星?”老丁壓住了我井噴的專業(yè)名詞，摸摸眉毛，“那誰不知道啊?！?/p>

我不樂意了。怎么說我也是在宇宙圖書館泡了一年，在太陽系漂了一年，加上在這里耗了二十四個月，茶飯不思地搞研究。朋友們都叫我牽牛人了，我容易嗎?

老丁卻自說自話從口袋里摸出個紙包來，“送你個東西。我明天就退休了。咱們攀援植物展館實在太冷清了，以前你天天到這來陪我，挺好。”

這叫什么話啊……我接過那個紙包，捏著癟癟的不像有東西。老丁沿著小路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最后一天了，再看看，往后進來就要憑老年證了……”

2

回家打開紙包，里面有兩粒稻米似的種子。老丁也太摳門了吧?我順手把它們?nèi)釉陉柵_上一個盆里，又把茶缸里的剩水扣在里面。忽然覺得困，倒頭就夢見牽牛花長成通天樹，我像超級瑪麗一樣攀上了天，采了好多的金幣，笑得都合不攏嘴了，突然，金幣變得很沉，藤蔓垮掉了，我也嚇醒了。

坐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四周一片漆黑。我起身來到廚房打開冰箱，該死，我記得好像還有幾塊炸饅頭片兒。還有腐乳和泡菜呢?昨晚做的一小碟鹵水花生呢?我倒抽一口冷氣：竟然能打開冰箱偷吃，一定不是者鼠這種泛泛之輩。

正猶豫向誰求援，廚房傳來一聲清脆的“?！?我走過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微波爐里拿出了剛剛熱好的饅頭片兒還有一碗蒸雞蛋!轉(zhuǎn)過頭，餐桌上又出現(xiàn)了一碟新鮮的涼拌小蘿卜，和從我冰箱里拿出來的泡菜、花生米擺在一起，組成一朵梅花。我僵硬地在桌前坐下。

惡夢醒來饑腸轆轆的我在一頓神秘出現(xiàn)在自家餐桌上的豐盛晚餐跟前毫無食欲。我想起朋友當中有一個最老實缺心眼兒的朋友叫遠遠，只有他絕對不會嘲笑別人的糗事。

遠遠聽了我的敘述，看了桌上的食物，哈哈大笑。他一屁股坐下來，不客氣地往嘴里扔花生米?！凹兎N的火星植物，”他一邊大嚼一邊說，“牽牛花精而已。誰給你的種子?你一定澆了不干凈的水。它們被嗆跑出來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

花生米被他一股腦倒進嘴巴，末了還舔舔手指，“鹵得真入味兒……這不公平，你竟然得到了廚師級的牽?；ň降资钦l給你的?”

我沒好氣地說：“那碟花生米是我自己鹵的!種子是植物園的老丁給我的。可是一牽?；ň?你也有?我怎么從來不知道?”我眉毛都皺到臉中間了。

遠遠就拿手指去撫我的額頭。“呀，不要這樣，看起來像老太婆——”我躲開他，卻在扶手上觸到一個涼涼的扭來扭去的東西。我屁股好像長了彈簧，整棟樓都在我的尖叫聲中發(fā)抖。遠遠趕緊往我的嘴里塞了兩塊饅頭片兒，又去安撫那兩個小家伙。說也奇怪，兩個小東西見了他就像見了親人，乖乖地跳上了他手心。他用指頭輕輕地搔它們的下巴，它們竟然發(fā)出了沙沙沙的笑聲，像蠶寶寶在啃桑葉。神了!我不知不覺湊了過去。

遠遠一邊逗它們一邊說：“他們只喜歡清潔的水?！?/p>

看著兩只墨綠色肉乎乎的小蟲子似的花精溫順地隨著純凈水鉆進了花盆，我簡直懷疑剛才的夢是不是沒醒。盡管還殘留一點點恐懼，我心里已經(jīng)喜歡上這兩個小東西了。遠遠說，你最好早點休息，明早它們天一亮就會來叫你的。

這個我知道，牽?；ㄌ煲涣辆烷_了嘛。我終于放下心，端起那碗美味的蒸雞蛋。

3

有了花精，我的生活徹底變樣了。牽牛花精是多么可愛多么溫順的一類生物喲——如果它們真的是生物。我在感激老丁的同時痛恨自己在論文里堆滿了專業(yè)名詞，卻壓根連門也沒摸到。我放棄了把這個秘密公布于眾的想法，就像遠遠說的：你又能把花精賣幾百塊呢?

這天我叫遠遠到家里來吃晚飯。當然，飯菜是花精做的，吃完后碗碟也是它們魔術般收拾好的。喝茶的時候我問他：“你怎么會對牽?；ň@么熟悉?”

他說：“因為我從火星來啊?！泵蚩诓?，他又說：“其實我開始并不知道它們，只是隨便帶了一包泥土，碰巧里面有牽?；ǚN子。我們很少養(yǎng)牽?；ň鼈兲y以琢磨了?！?/p>

我瞠目結(jié)舌，“對不起，我還真不知道你是從火星來的……”

他好像毫不在意，撓著自己的大腦袋說：“你們沒有人問起這個啊?，F(xiàn)在誰還在乎你從哪里來。找工作，交朋友，只要滿足幾個條件，誰都一樣?！?/p>

“怪不得你跟其他人有些不同。”

“你是說我總是肯當冤大頭?”遠遠在我們這群人里的外號正是“冤大頭”，因為他長著個大腦袋，一對招風耳，更因為他會無條件幫助大街上不知來歷的陌生人，經(jīng)常被騙子搜得身無分文走路回家。遇到兩個人吵架，他就請他們吃飯，替雙方賠不是；遇到走失的小孩，他就買個氣球，哄笑了再送回家。他的故事成了聚會的時候大伙開心的材料。他也不介意，只張著大嘴傻呵呵地跟著笑。

送走遠遠，我在電腦前坐了下來?；ň珎儚幕ㄅ枥锾匠鲱^來對我說晚安。我第一次開

始反思，我們竟然從來沒問過身邊的朋友是從哪個星球上來的。我們從來沒認真考慮他的性情和心理，就啪地貼上了“傻瓜”的標簽。我們地球人小算盤打得滴溜溜，這就是聰明了嗎?

我開始在電腦上編寫遠遠的故事，可一個傷感的結(jié)尾橫亙在那兒，令我不忍繼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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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牽牛花精上午把我的手機短信給清空了，這幫搗蛋鬼。”遠遠抱怨的時候也是笑瞇瞇的。

“我的短信總是擠爆了信箱也懶得清理。不過我的牽?；ň罱孟衩陨鲜覂?nèi)裝飾了?！弊詮姆块g變得像一個后現(xiàn)代視覺藝術展覽之后，我就整天覺得暈乎。

“可我存的是你們的短信呀?！边h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我們只不過是一群無聊之極的地球人。我們把他當作笑料，他卻認真地把我們當朋友。我的電腦桌面上那顆不停轉(zhuǎn)動的藍色星球，滋生了太多冷漠和自私。我奇怪的是遠遠好像很執(zhí)拗地住在這里，從來沒說要離開。我感到他傻呵呵的笑容背后還有更多的東西。

至于花精，它們只需要純凈水。它們的絕活是在我泡了滾燙的茶水后迅速準確地把杯墊塞過來。它們還幫我收拾雜亂的廚房，讓自我搬進這房子以來就沒工作過的抽油煙機葉片像模像樣地轉(zhuǎn)了起來，雖然發(fā)出的聲音讓隔壁阿姨以為我在家里開坦克。我喜歡手托著它們倆，把它們放進裝著純凈水的杯子里洗澡。每次看到它們，一股清涼就透進了我心里。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經(jīng)常皺眉，張嘴就冷嘲熱諷。我來到一所學校當生物老師，常常帶學生們?nèi)ブ参飯@。我的生活起了變化。

我開始從一群吃飽了還想要更多味道，睡足了還想要更大的床的人里分離出來。我對遠遠說，他們不是真的地球人，他們肯定來自沒有光照的冥王星。遠遠卻說，是牽?；ň绊懥宋摇Ｎ医K于明白過來，火星人遠遠待在這里，是為了真正的平靜和快樂。

今晚下過雨，窗子外面是如此安靜。一群不安分的朋友來到我的陽臺開化裝舞會。我敲敲窗玻璃，“嘿，老伙計們，好久不見!”戴著尖帽子、穿著破舊長袍的女巫最先湊到我窗子前，她沙啞著聲音：“我必須告訴你，妖精是小騙子……”還沒說完她的帽子便被矮人的大鼻子擠到地上去了，“嗨!我們矮人相信愛情!如果你肯出個價……”這時妖媚的海底女妖拿她的骷髏手杖把矮人的頭按了下去，“賣美人魚頭發(fā)配的湯藥!世界上最美麗的人什么都不缺!”……

我用手托著下巴，無奈地想這些家伙就算幾百年不見，也沒任何長進。他們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些東西沒法買賣，沒法作假嗎?我不客氣地拉上窗簾。電腦屏幕上鼠標游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關于火星人遠遠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尾。

可是我突然改了主意。

火星植物牽?；ê突鹦侨诉h遠，在這一個故事里，我們仨將相依為命，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