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站

匡　瓢

很顯然他是在火車開動后才從別的車廂找過來的。大毛、小毛和阿赳三人同時看到他把那個占了他座位的女人——一看就是個鄉(xiāng)下女人，從靠窗邊的座位上拽了出來，他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一堆爛棉絮堆在他的座位上，要立即扯出來并且馬上厭惡地扔掉。他根本沒去想這個女人要從里面的位子出來，還必須要和她并排坐著的阿赳讓一下才行，至少阿赳的腿要抬起來或是挪動一下屁股，她才好順利地出來。他用力太大，以致這個女人被他拉得跌跌撞撞地從阿赳的腳上踩了過去，而且踩過阿赳后，還在坐在對面靠過道的大毛腳上也踩了一下。這個占了別人座位的鄉(xiāng)下女人被拉到過道后，馬上意識到她踩到別人了，看著阿赳和大毛，露出了無辜的道歉的眼神。毫無防備的阿赳和大毛知道這事不能怪這個女人，如果不是他想快點讓這個女人讓出位子而用力去拽她出來，她是不會踩到他倆的。阿赳想：你也慢點呀。火車上的座位就這么大，別人占了你的座位，你叫別人讓出來就是，也用不著這樣去拖別人。這時，他伏下身去拿那個女人還留在座位上的一個手提布包，他彎腰時，他背上的背包斜下來正好滑到了阿赳的臉上，阿赳連忙用手推開。他轉(zhuǎn)身把那個布包向她一扔，像舊社會地主扔那些被掃地出門的長工丫鬟的東西一樣，還拍了拍手。

他把自己的背包取下來，雙手舉著，左腳向前踮了一小步，背包就很順利地放到了行李架上?？伤谶@一小步卻正好踩在了大毛的腳上。他知道自己踩著人了，但只是低頭看了大毛一眼，再瞟了一眼旁邊的小毛，然后在阿赳的腿上拍了兩下，示意阿赳讓一下，沒任何表示就坐到了阿赳的旁邊，大毛、小毛對面的靠窗的位子上，眼睛望向了窗外。

大毛、小毛和阿赳他們?nèi)苏l都沒有開口講話。他們用眼神互相交流了一下，就明白此時他們?nèi)斯餐南敕?，那就是：這人不該這樣對待那個女人。他媽的，太賤了，太霸道了。

他們?nèi)擞钟孟嗷ピ儐柕难凵駥σ暳艘幌?，小毛和阿赳從大毛那里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眼神。接下來要干什么他們?nèi)诵闹敲?，非常清楚。大毛和小毛的位置好，正好可以面對著他。大毛看了看阿赳的腿，再看了看四個人中問的那塊固定的茶幾板，阿赳心里就明白了。

大毛、小毛是一對雙胞胎。他們和阿赳三人從小一起在公安局的宿舍區(qū)里長大，兩家挨著。阿赳的名字還是大毛、小毛給取的，因為阿赳長得高大結(jié)實，走起路來總是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而且瞪著眼睛看人時顯得特別兇。大毛經(jīng)常講：阿赳，你爸爸審不出的犯人，叫你去審肯定能審出來，只要你把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一樣往那里一站，隨便哪個犯人保證就會像竹筒倒豆子一樣，一點不剩地都講出來。

此時阿赳的大眼睛派不上用場了。阿赳很舒服地靠著椅背，把右腿抬起來靠在茶幾邊上，閉上了眼睛。旁邊那個人還在側(cè)身看著窗外。大毛、小毛相互看了一下，小毛用腿碰了大毛一下，兩人知道要開始了。

他們的父母都是警察，不像一般的孩子小時候看見穿制服的就怕。他們不怕，破案、手槍、銬子、殺人犯這些東西他們見得多了，識得幾個字后就偷看父母們的什么《犯罪心理學》、《如何摧垮犯人的心理防線》等書。三人從小就是宿舍區(qū)里的“鬧藥”。什么調(diào)皮的惡作劇都是三人一起干，拿彈弓去打路燈，用一根很細的鋼絲橫在路中間害騎自行車的人摔跤，拿一根線穿著一張紙幣扔在路上，等有人去撿時再慢慢地往回拉，看著別人彎著腰追錢的樣子，他們?nèi)苏媸菢烽_了懷。不過他們哭臉也是一起。每次挨完打都是阿赳先出門等大毛、小毛去玩，因為他們家的爸爸要打兩個。

旁邊那人也許是看窗外看得沒味了，轉(zhuǎn)過來坐正了身子。這時他發(fā)現(xiàn)阿赳是這個姿勢坐在旁邊，好像把他關(guān)在了里面一樣。他看到阿赳閉上了眼睛，試著用肩膀去擠擠阿赳，擠不動，阿赳也沒任何反應(yīng)。他只好往里挪了一點，好讓自己的頭和身體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他看到坐在對面的大毛、小毛。一個留著齊肩的長發(fā)，穿件白T恤。一個剃了個電燈泡樣的光頭，穿件黑T恤，并排坐在一起像一對黑白雙煞。

他倆正平靜地看著他。

他望了他倆兩眼，在他們的臉上又上下左右掃視對比了幾下，發(fā)現(xiàn)他倆長得很像，心想這肯定是一對雙胞胎。再看他倆的發(fā)型和衣服反差這么大，心里覺得這對雙胞胎有味?？此麄z的眼神似乎輕柔了一些。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倆還在一直看著他，沒看他的衣服、發(fā)型或別的地方，而是直視著他的雙眼。他感覺他倆是故意這樣的。他從他倆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神里也感受不到任何的情緒。他在大毛、小毛的臉上又瞟了幾下，然后閉上了眼睛。

這列火車是從長沙開往武漢的，中間只停岳陽一站。大毛、小毛、阿赳他們?nèi)藳]有接過父母們的制服去當一名人民警察，而是在小時候一起當過“鬧藥”后，長大了又決定一起當畫家。三人同時考上了武漢的一所美術(shù)學院。他們?nèi)耸亲@趟車去武漢報到的。

他閉著雙眼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心想這倆兄弟這么傻乎乎地望著我，看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臉上又沒繡花，又沒少鼻子歪嘴巴。想看你們就看吧，看個夠。不過這倆兄弟也有味，別的雙胞胎都是留一樣的發(fā)型，穿一樣的衣服。他倆卻一個光頭一個長發(fā)，一個黑衣一個白衣，怪里怪氣，有點故意顯得與眾不同。他倆的年紀應(yīng)該和我差不多大吧，可能還要比我小些。，他們是去武漢還是去岳陽呢?去干什么呢?走親戚，旅游，上學，還是去打工?打工應(yīng)該不像，他倆這樣子不像是外出打工的，這副模樣哪家公司敢要呢。旁邊這個打瞌睡的大漢是不是和他倆一起的呢?這個人真討厭，一個人占了一大半椅子，把我擠得動不得。他的膝蓋還靠到了茶幾上，像一扇門一樣把我關(guān)在這里面。這個大漢又是干什么的呢?他又是去哪里呢?看他們的年齡也差不多大，可能他們?nèi)耸且黄鸬?。管他們是不是一起的，不關(guān)我的事。他們想望就由他們?nèi)ネ伞Ｋ央p手分別放到了自己的胳肢窩下，擺了兩下頭，好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他仍然沒有睜開眼睛。不一會兒他心里又開始閃出一個問題，他倆是不是還在望著他呢?但他馬上否決了自己的問題，堅持剛才的想法：隨他倆去看。愛怎么看就怎么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但他又馬上想到也許他倆沒有再看著他了。也是的，他兄弟倆有病呀，這樣盯著人看，也不怕別人罵他們有點“寶氣”?！耙苍S他倆沒有再看我了”這個念頭在他腦海里一出現(xiàn)就壓不下去了，他急于想知道他倆是不是還在看著他。再說他雖然閉上了眼睛，靠著也舒服，但他卻沒一點兒睡意。如果沒什么心思，剛才也沒被那兩雙眼睛盯過，那么他還可以做到閉目養(yǎng)神。但現(xiàn)在不行了，他必須要證實一下他倆是不是還在看著他。而要證實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己睜開眼睛看一下。但他剛打定的主意是隨他們?nèi)タ?，無所謂。他還是決定不睜開眼睛。他又擺了兩下頭。他的頭挨在了車廂壁上，火車前進時產(chǎn)生的震動，讓他的頭震得有點痛。他的耳朵也貼近了車廂壁，車輪和鐵軌發(fā)出的聲音直撲他的耳膜，讓他覺得此時的“隆隆”聲沒有規(guī)律，讓人心煩意亂。他覺得極不舒服了。他認為他倆應(yīng)該沒有再看著

他了。他認為沒有誰可以盯著一個人看這么久。他決定睜開眼睛看一下。于是，他先坐正身子，然后才猛地睜開眼睛。他看見了對面坐著的兄弟倆還在一動不動和剛才一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猛地睜開的眼睛里放出的兩道目光，在遇到了他倆的眼神后，像兩粒被彈回的鋼珠，碰得他的眼睛有點生疼。也許是猛地睜開后被光刺了一下，他流出了一點點的淚水。他趕忙抬手擦去。他轉(zhuǎn)頭望向窗外?？粗切┮换味^的山、田、水塘、稀稀拉拉的幾棵樹、幾頭牛，覺得也沒什么意思。他想這倆兄弟為什么還要看著我呢?已經(jīng)很明顯是有意這樣做的了。那我該怎么辦呢?睡覺又睡不著，窗外的景色也無聊，幾乎是一成不變地從眼前晃過。他聽見車輪的聲音似乎有些規(guī)律了，“轟隆，轟隆”的響得很有勁，車廂還不時地搖晃幾下，這有勁的車輪聲似乎在傳給他一種力量。我憑什么怕他們看著我呢?我也可以看他們。他們是故意的，那我也故意看著他們，看誰怕誰。

他用睜大的眼睛與他倆對視著。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勇敢無畏的表情，眼神里流露著一絲憤怒和堅強?？伤吹酱竺⑿∶哪樕线€是沒任何表情，眼神還是那樣的淡定。他想著要堅持，要把他們壓下去?？伤麄z除了雙眼偶爾眨一眨之外，看不到任何要退縮的跡象。像兩個會眨眼的玩具娃娃，沒有表情，沒有感覺，在他這樣近似怒目的直視下也沒有任何的反應(yīng)。他覺得他倆是兩尊會思維的雕塑。他又一次問自己，他倆為什么要這樣望著我呢?他倆又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媽的，這兩個人有病。今天碰到了兩個神經(jīng)病。他也許是剛才睜得太大太久了，覺得眼睛有點累。他狠狠地眨了幾下。然后轉(zhuǎn)過頭去看車廂里的人，他們有的在聊天，看書，看雜志，打瞌睡，還有的在津津有味地看窗外的風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了他們這一節(jié)車廂里正在發(fā)生的事。他覺得他離他們很遠，他感覺到了一種孤獨感。他想試著動一動，但不太可能。阿赳似乎已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緊挨著他像一座小山似的身體讓他有一種壓迫感。他又掃了大毛、小毛幾眼。情況沒有任何改變。他試著想做點什么，可是能做點什么呢?他抬頭看了看行李架上他的包。那里面有一瓶礦泉水，還有幾件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他感到有點口渴了?？伤兰幢闶钦酒饋硪矡o法把包拿下來。除非是阿赳起身讓他站到外面去，他才可以拿包取水。他知道這不可能，他不敢去叫醒阿赳，他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們?nèi)耸且换锏牧?。要不然怎么會兩個人盯著他看，另一個人把他堵在里面不能動彈，有這么巧的事嗎?當他猛然意識到這一點時，他開始有點緊張了。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圈套，一個精心布置的圈套。他又看了他們?nèi)艘槐?，沒有變化，還是老樣子。他覺得車廂里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他已經(jīng)聽不到那些嘈雜的聲音了，只有車輪聲在響。而且連車輪軋過兩根鋼軌連接處時發(fā)出的急促短暫“鏗鏗”的聲音他都聽得到。而這種聲音與他的心跳正好合上了節(jié)奏。他在想對策，怎么辦?他們?nèi)齻€顯然是來者不善。他們要對我怎樣呢?他們是誰?到底要干什么?他雙手握拳重重地砸在茶幾上，“咚”的一聲，也沒讓他們?nèi)齻€人有任何的變化。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去看他們?nèi)肆?。他低下頭思考著自己該怎么辦。和他們吵一架嗎?沒有理由，他們又沒對你干什么，只是輕輕地看著你。你難道不能給別人看嗎?一旦吵起來，這個理由會讓全車廂的人笑話。再說了，你不望著別人怎么會知道別人在望著你呢?打架也不行。他們?nèi)耸且换锏?，只要我先動手打起來，旁邊這個大漢一個人就可以打碎我。何況他們有三個人。那怎么辦?吵不得，打不贏，他有點煩了。他動了動屁股，褲帶上掛的鑰匙響了幾下，這下提醒了他。他把那串鑰匙取下來，輕輕地慢慢地打開上面掛著的一把小水果刀。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有刀在手了。他不怕了。他想一旦打起來至少可以自衛(wèi)了。他用手指輕撫著約兩寸長的刀身，把刀身兩邊都反復擦了幾遍，然后握在手里。他覺得刀柄后面掛的鑰匙在打架時會礙事。他又取下鑰匙掛回褲帶。手里只剩下了一把刀。他輕輕地晃動了幾下，覺得很滿意。他做這一切時一直沒有抬頭。他又覺得現(xiàn)在可以理直氣壯地抬起頭來與他們對視了，眼神里甚至還多了一絲挑釁。

岳陽車站到了。只有稀稀拉拉幾位旅客上下車。他悠然自得地看著灰色的站臺。小刀在手心中有節(jié)奏地拍著。他此時希望看到那種人山人海熱鬧非凡的場面。他想看到很多人擁擠不堪地在他眼前的車窗下你推我擠爭先恐后地上車下車。要是有那種場面，他會覺得車廂里的他是那樣的舒適和安全。而在車內(nèi)，他覺得是手里的刀保護了他。他此刻充滿了安全感。他又一次想到了“無所謂”三個字，你們想看就看吧，我不怕你們。

刀給了他勇氣。他掃視著他們?nèi)齻€，令他有點失望的是他們?nèi)诉€是老樣子。仿佛時間在他們身上已經(jīng)停滯。除了均勻的呼吸和偶爾輕眨兩下眼皮，他幾乎感覺不到他們還是活人。他堅定地相信著刀的力量。他用小刀在手臂上來回刮著，刮得表皮都紅了。用刀鋒在手指上探試著鋒口。他認為此時只有刀才可以與他倆淡定的眼神抗衡。他還有意地在他倆的眼神范圍內(nèi)舞動著小刀，試圖引起他倆的注意，又似乎是在想斬斷射向他的四柱目光。然而他沒想到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就像一杯水倒進一片著火的森林一樣徒勞，還有一點讓他感到有些失望，那就是他曾期望他們?nèi)艘苍S會在岳陽站下車。他剛才手里有刀時忘記了這個小小的失望，現(xiàn)在想起來了。當他知道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以后，這個小小的失望會在他心里逐漸擴大，慢慢地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不得不再一次問自己。他們到底要干什么?我到底怎么啦?我做錯了什么你們要這樣對待我?是啊!我做錯了什么?他頓時想到了什么。是我剛才踩了他們的腳沒道歉?應(yīng)該是的。我從上車到現(xiàn)在話都沒和他們講一句，不可能在言語上得罪他們。肯定是因為踩了他們的腳沒道歉，他們才這樣故意整我。他頓時為他因為踩腳沒道歉而感到后悔，感到理虧。但他想現(xiàn)在也不可能再去給他們道歉呀，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再則，他后來做的那一系列要與他們抗衡的舉動，他們肯定感覺到了，他們會原諒他嗎?

這時，坐在他旁邊的阿赳，也許是一個姿勢坐累了，把左腳伸到了大毛小毛兩個人中間的椅子上。但右腳還是一動沒動地靠在茶幾邊上。這是他們?nèi)宋ㄒ坏囊粋€大動作。他看到了，更加證實了他們?nèi)耸且黄鸬牟孪?。他收起了小刀，把臉轉(zhuǎn)向窗外。他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立無援，他覺得有點冷。窗外還是那些山和田，火車還在一如既往地向終點站飛馳。他感到車輪的聲音是如此巨大，好像輪子是在他頭頂“轟隆隆”地滾動，并且聽不出有任何的節(jié)奏和規(guī)律，他的胸腔和腦海里都響起了這“轟隆隆，轟隆隆”的聲音，此時他覺得燥熱。

他轉(zhuǎn)回頭望向車廂里。他不敢用眼睛去瞄他們哥兒倆了。他已經(jīng)感到了一絲懼怕。他看見那個剛才被他從座位上拖走的鄉(xiāng)下女人站在對面。她是剛剛站到這里的，還是一直就站在

這里?他想不起來了。他此時想到的是，他把這個女人從座位上拖起來的情景。他立馬想到了自己更大的錯誤是犯在她身上。他望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悔意。他真想站起來讓位子給她坐。這種悔意似乎像鉛一樣注滿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渾身乏力，站不起來。

此時他已覺得無能為力了。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能說。他把雙手合掌夾在雙腿間，像個犯人一樣，低著頭。頭上開始有點毛毛汗了。他更不敢抬頭去看大毛和小毛了。他怕?lián)P起這張充滿了羞愧的臉。怕他倆犀利的目光穿透自己。他甚至覺得自己與其這樣被別人看著，還不如赤身裸體站在車廂里。那樣只會被別人嘲笑，而這樣會被別人的目光摧毀。他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地萎縮，一點點地垮掉，包括身體和精神。他再一次為自己犯下的錯而深深地懊悔。他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如此懲罰人的刑罰，而這種刑罰太殘酷了。他更沒想到今天他嘗試了。他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為何在意識到是自己的錯誤時，一下子就垮掉了，連最后的抵抗都沒有。他覺得這種懲罰相對他犯的錯而言，有點太重了。

一想到那令他感到殘酷和恐怖的目光，他頭上的汗珠子就開始往下掉了。他倆是不是還在注視著他呢?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錯了，心里道歉了，后悔了。他倆應(yīng)該收回自己的目光了吧?他已經(jīng)滿臉通紅，滿頭大汗。他覺得再也扛不起大毛、小毛的哪怕是輕輕的一瞟了。他開始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兩件事：一是武漢站快點到，二是他兩兄弟收回目光。此時的車輪聲是如此的清晰。

他不知道還要多久才到武漢，他覺得時間在他身上也停止了。他頭上的汗往下滴，他覺得他不能老是這樣低著頭了。他認為自己不過是有點無禮罷了，不該如此的自責和遭人玩弄。他想抬起頭來，但還是懼怕那兩兄弟執(zhí)著逼人的目光。他只好仍然低著頭用手去擦了擦額頭。慢慢地，他又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他的體內(nèi)開始膨脹。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深深地自責過了懺悔過了，從身體到精神都已受到了懲罰。他不應(yīng)該再低著頭了，應(yīng)該可以再次抬起頭與他們平視了。他決定也用平靜淡定的眼神，甚至露著微笑與他倆平視。他堅信他可以做得到。但他還在猶豫，他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機會與他們對抗了。如果又輕易敗下陣來，那就真的無地自容了。他還抱著另一種僥幸的想法，那就是他們兄弟倆已不再看著他了。不管怎樣他都準備抬起頭來，他覺得心里好像生出了一樣東西，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可到底是樣什么東西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火車“咣”的一聲停了。剛才他一直低著頭，不知道火車已經(jīng)進站了，連列車員報站都沒聽見。他抬起頭來，看到他們?nèi)艘呀?jīng)都拿著自己的東西站起來了。他似乎有點艱難地站起來拿下包，跟在阿赳的背后走。他看到阿赳比他高出了一個頭，他跟在阿赳身后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小弟弟，一個打了敗仗的小弟弟。他有點不甘心，對，不甘心，剛才心里生出來的就是這個，他明白了。心想如果火車再走遠些，我也許就不會輸給他們了。

出了車廂。外面陽光燦爛，人頭攢動。他看著大毛、小毛、阿赳他們推推打打、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他仿佛一下子醒悟了過來：他陷入了一個精心設(shè)置的圈套。他剛才所有的屈辱、自責、悔恨交加、滿頭大汗、低頭認錯、抵抗，等等，一下子涌上了心頭。他的臉漲得紅彤彤的，頭上的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緊走幾步，揮舞起雙拳，對著他們的背影大聲嘶吼：

“你們?yōu)槭裁匆?!”

“為什么要望著我?!”

三個“鬧藥”頭也沒回，消失在了人群中。

責任編輯陳東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