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蒼涼

王　麗

五個月后,當公共汽車載著我,越來越近地逼向那熟悉的一切,一種莫名的慌亂懾住了我,下了車,我的雙腳再次踏上這塊土地,那一瞬,空氣凝固,大腦一片空白,望過去,還是那條小路,如白色的紐帶,伸向田野的盡頭。

牐犖一菇一如既往,沿著這條小路走向你,卻永遠走不近你了。

牐犙矍笆煜さ納繳剿水,恍如隔世,不再親切。

牐犖頤欠直鷯姓餉淳昧寺?我不敢叫奶奶。今生今世,原本就這幾個親人,而這幾個親人,也會一個個地離開。

牐牱鳶焉和死看成一體,死亡只是另一輪生命的開始。我不能看透生和死,所以還是背負了無盡的想念和憂愁。

牐犖胰找骨９業(yè)娜艘丫不在,在青山深處,奶奶在遠遠地望著我吧,要不,為什么,空氣仿佛凝固,奶奶的氣息無處不在地包圍著我,這短短的一千米的路,讓我舉步維艱。

牐犖也恢道,怎么面對沒有親人的歸來,難道從此,我只有在時光隧道里走進奶奶的村莊?麗日晴天,郁郁蔥蔥的青山深處,八十五年的風雨人生歸隱成一丘荒冢,再無人間嘈雜的驚擾。只是,奶奶,你一生愛熱鬧,這松濤明月蟲鳴鳥飛,能否陪伴你無期的沉寂?

牐犖也恢道,奶奶會在哪棵樹下等我,盡管,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們幾乎每天在夢里相見,夢中,我不知道她在哪,反正是在路上,她不再期待,不再與我交流,甚至,我不敢走近她,在我的潛意識里,真的是把奶奶劃到冥界?因為,她的冷漠,常讓我從夢中驚醒,可是,真的與奶奶的靈魂更近了,卻是不知所措。萬木叢中靜靜的家,我不敢隨處走隨處看,奶奶的影子無處不在…

牐犇且灰,月色出奇的好,我睜大雙眼,望著月光下,樹影間,總感覺,奶奶會在我不經(jīng)意的時候,從任何一個方向出現(xiàn),可是,一切都是徒勞,月亮在我的淚光里一次次破碎。

牐犇且灰,我一直望到天明,睡不著,我知道,有很多話,她只和我說,她不要兩個遠隔千山萬水的姑姑擔心,她不說自己的委曲,她不說自己的艱難,她對塵世最后的歲月,只剩忍耐和寬容。牐

牐牬巴,樹影婆娑,搖曳著關于奶奶的點點滴滴的記憶,我一個人安靜地呼吸著午夜的味道,讓往事一幕幕從心頭掠過,又一幕幕在心底疼痛……

牐犇棠毯鴕爺?shù)哪挲g相差二十歲,爺爺雖然長壽,活了八十五歲,卻還是丟下她一個人走了二十年,這是怎樣孤獨的一段長路啊!

牐犖也皇悄棠桃皇執(zhí)大,對她的記憶是從我走出家門開始的。

牐犎ネ獾厴涎У哪羌改,奶奶總是在我臨走的幾天里,來我家,把姑姑給她的零花錢,偷偷地塞給我,我就那么不懂事地收下了。身前身后,奶奶的眼睛一直追著我,怕這一走,再也見不到我,說這話時,她是笑著的,那時候,她的身體硬朗,卻在為生離死別做準備。在我走之前,她總是會先回了老屋。奶奶不送我,她不忍。那時,我卻不懂啊,甚至還在心里笑奶奶多慮。

牐牽墑,直到我參加工作,也沒有給奶奶更多的回報,雖然有了工資,要應對的事讓我無暇顧及她,我能做的,就是每次去看奶奶,買一點點好吃的,偶爾給奶奶一點零花錢,她卻說什么不要,說我掙的少,留著自己用吧。我還能為她做什么?我只能在和她短暫相處的幾天里,盡我所能地給她方便,在她站起來時拉一把,她想吃什么時做給她,她的需要只敢和我說,剩下大把大把寂寞歲月她一個人支撐,她不敢也不忍對身邊的親人有任何的要求。

牐牶罄,我每一次回去,她的落寞更深,神情萎靡,甚至,滿桌的菜,奶奶只是小心猥瑣地在靠近自己的一邊隨意吃點,我心里酸酸的,我說奶奶你想吃什么就隨意,可是,她已經(jīng)習慣了看人眼色。我知道,奶奶過得不好,我無能為力啊,奶奶終于偷偷告訴我,說叔叔一家嫌她,小妹是她一手帶大,可是,卻開始惡語相向。自私、冷漠、小氣、唯利是圖在這一家人身上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牐犖頤巧肀叩拿扛鑾茲碩際潛舜說奈ㄒ,為什么不好好珍惜?以他們的短見,不會懂的!

牐牸娜死橄,奶奶只有縮在自己的世界,寂寞地期待遠方的親人,也許,這是她余下的生命里唯一的光明。

牐犇棠淘詡父鑾茲說睦蠢慈トブ,迅速地蒼老,我知道,這一方水土讓人長壽,卻也讓人嘗遍晚境的凄涼,親人們每一次的來去,對奶奶,是一種折磨。給了她短暫的快樂,同時,也給了她更深的痛。

牐犃礁齬霉迷誆煌的城市,回來一趟不容易,奶奶滿心歡喜,她能做的就是想弄些農(nóng)村的土特產(chǎn)給她們吃,可是,有時候難遂她愿,嬸故意把東西放那就是不做,奶奶不敢多說什么,可是,姑姑一走,奶奶都會嚎啕失聲,她心里的苦誰人能懂?奶奶不知,姑姑們同樣是哭著回去的,她們不放心,她們無能為力,她們用物質無法填滿那一家人的無情……

牐犑率瞪,每一次這樣的相聚都可能是永別。奶奶沒有辦法留住任何人,卻要繼續(xù)下一次的期待,而這下一次也許只是夢一場……

牐犉涫,奶奶完全可以選擇另外的去處。爺爺去世后,奶奶看叔叔家孩子小,生活拮據(jù),為了能幫襯他們一把,她選擇了把自己和家產(chǎn)留給了他們。后來,奶奶在幾個兒女間去去留留,總是停不下來,姑姑甚至提前退休把奶奶接到省城,優(yōu)越的生活卻不能使奶奶快樂,她的根已經(jīng)深植大山,她把自己畫地為牢在一個屋檐下,執(zhí)著地認定叔叔家才是她的家,盡管那里只有冷漠。牐

牐犇且淮,我一踏進屋,奶奶站在地中間,手里捏著幾棵蔥葉,桌上半碗醬,盆里一點高梁米飯已經(jīng)酸了。我哭了。奶奶,你就吃這?他們呢?奶奶無奈地說:他們幾天不見了。天啊,還有沒有一點良心在,偌大的院落,丟下八十多歲的老人,幾天不聞不問。后來,我聽人說,奶奶已經(jīng)做不了飯,餓急了,就去別人家要飯。可是,她從來不和我們說,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在為她那狠心的兒子留一絲顏面。

牐犠叱瞿羌湮,奶奶站在門口,目送我,其實,她在和我訣別啊?此時此刻,奶奶的生命已是一片干枯的樹葉,孤零零,飄搖著,隨便哪一陣風,都能把她吹落。我的淚水什么都解決不了,只能祈求,上帝,我知道你在,你仁慈,請不要讓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再受人間凄苦!

牐犜謖,我不能不多說一句,那個村子,長壽的老人多,可是沒有一個老人不是在凄涼中做最后的掙扎,甚至連奶奶那樣的期待都沒有,這又是誰的悲哀?

牐犜謖庋的悲哀里,奶奶沒能逃過那一劫。

牐犓重重的摔了一跤,再沒有起來,姑姑哭著說我擔心的就是這個啊,偏偏就發(fā)生了。

牐犞鋇較衷,我都想不明白,只是摔一下,盡管臉上多處青腫,還不至于就要了她的命啊!

牐犚殘硎悄棠淘儻蘗Φ卻,無力承受這份苦痛。她是真的不想再起來,真的累了。

牐牬鈾さ溝餃ナ,臥床二十天,開始的時候,奶奶還能吃東西,還知道不舒服時候要人幫她翻身,可是,后來的幾天,她什么都不能吃了,常常神志不清,清醒時,奶奶說我夢見我媽了,她要我跟她去。我說奶奶咱不去,去她那就看不見我們了。奶奶很認真地回答:就是,去她那干什么。

牐犇切┨,我已經(jīng)認不出那就是我的親人,我的奶奶,混濁的眼里沒有任何內容,聲音仿佛從地下傳來,空洞沙啞,那不是我奶奶的聲音啊!可是,大家都知道,她在等,等小弟把他的孩子抱來,她一定要見到第三代人,才能安心地上路,那是老人的榮耀。

牐牭苊每拮潘:奶奶,看看吧,你的孫兒多可愛。我以為她會激動,會高興地說一句話。沒有,奶奶只是抬起眼,看了看,便再沒有任何表情。或許,她已無力表達,哪怕是對自己最后的心愿。

牐牽墑,在回來的路上,一種莫名其妙的不舍和傷感抓著我,我又折回去。默默地坐在奶奶身邊,奶奶伸出手,我迎上去,握著奶奶冰冷的手,我不敢說一句話。我看見,病榻上的奶奶在不斷地遠去,像一葉扁舟在滿湖迷霧中離岸。

牐犜經(jīng),我在心里祈愿,還不如讓她早些離開人世,去那個沒有冷漠,沒有悲哀,沒有傷痛的地方,我寧愿今生不再有她,也不要她在人世間痛苦地掙扎。奶奶在和我最后的告別,那是最后一次面對她,我懂的。

牐牭詼天凌晨,大片大片的雪花漫天飛舞,她用二十年的孤獨陪伴我們,用二十天的相守與我們告別,奶奶真的上路了,那是最冷的一天。小妹嚎啕大哭,說再沒有奶奶了,我相信,那一刻,她是真的悔了。小妹啊,在應該的時候,給奶奶一點點的溫暖,都是對她最大的恩典,可是,你沒有。她已經(jīng)不再意人世間冷暖。

牐犇棠灘輝俟橛謁的家族她的兒孫們,她的所有都將遠離紅塵。從此,奶奶只有在鏡框里,大家閨秀般,不再衰老,不再衰愁,不再期待……

牐犇棠淘諉至糝際,還在自責,給兒孫添亂了。到死,她都想著她愛的人們。她把這樣的永恒選擇在假期在農(nóng)忙之前,她怕耽誤了兒孫的工作和農(nóng)活。

牐犕眼長天,奶奶的魂沒有走遠,她舍不得她的親人啊!無數(shù)次,夢里都是送葬的場面——長長的隊伍,我走在最后,一回頭,奶奶一身素衣,一根手杖,默默望著送她的人們,在我看見她的剎那飄然消失在北方的天空。這一幕,已經(jīng)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忘不了,忘不了啊!或許,真如佛所悟,死亡是一種告別,也是一場新的開始。不管多重的思念留不住今生的緣,

牐犇敲蠢詞,奶奶,我絕不允許自己再用這樣的文字祭奠你,我會好好陪你走下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