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淺
接到母親的電話時,我正在西安出差。
“你爸腦梗塞,住院了。”媽媽在電話那頭說。
我意外。印象中,父親是強勢的。霸道的,我從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也會病倒在床上。
“他希望你能回來照顧他幾天,畢竟,他就你這么一個孩子?!蹦赣H可能猜出我為難,所以盡量說得云淡風輕。
我的心里卻突然五味俱全,甚至有些惱怒。他在我兒時便拋棄我們母子,為什么自己老了病了突然想起還有我這個兒子呢?
正是夜晚的時候,我站在西安古城墻上。城墻上的紅燈籠一申串亮著。幾步一串,放眼望去,像是無涯的時間一樣沒有盡頭??粗@些燈籠。我有片刻的恍惚。我突然記起,有—,年,元宵節(jié)前天,父親突然給我?guī)Щ匾淮t燈籠。桔紅的燈光下,我們一家人圍著那盞小燈籠,那是記憶里家中少有的溫馨而安寧的時刻。
父親一個人在外地工作,一周回來一次或者兩周回來一次。從我記事起。家里就火藥味彌漫,我一直搞不明白。為什么本來好好的,他們突然就吵起來了,母親通常是哭鬧。而父親,生起氣來如暴風驟雨般,他會摔盤子扔碗。
11歲那年,他們的爭吵突然演變?yōu)槔鋺?zhàn)?;蛟S爭吵次數太多,他們疲倦了。父親回家的次數漸少,偶爾回來了。對母親也是愛搭不理。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外面那個女人正式進人我的家庭。
我選擇了母親。
那一年,我上小學六年級。
母親為了養(yǎng)活我,跟鄰居張奶奶學會了攤煎餅。一大早。她就推著一小車米面和雞蛋,去早市上攤煎餅。一般從早上七點攤到十一點,之后回家給我做午飯。
拿到我的成績單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候。她常常會自豪地對早市上的叔叔阿姨們說,我兒子可爭氣了,門門考滿分?;鼗乜嫉谝?。有時我去接她回家??倫弁χ绷搜?,我要讓他們知道,辛勞的母親有個多么要強的兒子。
可是我也有腰板不直的時候,那就是每次去向父親拿撫養(yǎng)費。
有一次,我在他家門口坐到華燈初上,他才姍姍來遲。見了我,臉色更加陰沉,仿佛我是來討債的一樣。盡管我等了一天,他卻說:“你下個星期再來吧,我這個月手頭有點緊?!蔽彝蝗粺o比憤怒,感到所有的血液都在往上涌,我尖著嗓子對他吼:“你手頭緊還是全部把錢給了那個女人?我是你兒子,你有義務養(yǎng)活我。”父親揚手要打我,我一把擋住他的手腕。論力氣,我把他撂倒不成問題,可是,我卻下不了手。就算我再恨他,他卻還是我的父親。
還有一次,我得了急性闌尾炎,因為剛交了學費,母親一時拿不出那么多錢來。便只好打電話給父親,向他借點錢。
可是他兩天后才來。把五百塊錢放到桌子上,不關心我的病情,張口便責備母親不好好照顧我,我才會生病。我突然特別生氣,大聲地吼道:“你有什么資格責備媽媽,你配做一個父親嗎?兒子需要錢做手術,你兩天后才來,有你這樣的父親嗎?你走,我不愿意看到你?!备赣H狠狠地瞪我一眼,起身就走了。
我轉過身去,任委屈的淚水肆虐,我啞聲道:“媽,我怎么有這樣一個爸爸呀?”母親嘆口氣,囁嚅良久才說:“他到底還是你爸,你別這么和他說話?!闭f著便去抹眼淚。
而我則在心底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考一個好大學,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yè)來,一定要讓他后悔拋棄了我們母子兩個。
2000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母親為了供我上大學,竟然兼了三份職。好在,我學習努力,年年拿校級獎學金,母親這才舒了一口氣。
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北京。母親在這時,和打工的那家餐館的一個廚師王伯漸漸地生出了感情。王伯脾氣好,對母親也非常體貼,在外地工作的我,也因此放心了許多。
那天,不見多年的父親突然出現在面前。
‘我一看是他,恨不得馬上關上門。
幾年不見,父親老了,頭發(fā)灰白,皺紋也鋪了一臉。
母親將父親讓到屋里來,王伯也忙去倒水,我冷冷地看著忙亂的母親和王伯,又氣又惱。心里一時五味俱全。
后來才知道,父親的工廠多年前倒閉了,而他這個副廠長也徹底失業(yè),現在靠給一家公司做門衛(wèi)維持生計。他從張奶奶那里要來了我的地址,特地來投奔我。
我回到臥室,母親跟了進來。我點上一支煙,有意不理母親。
“他畢竟是……”母親咽下去沒有說出來的話。
“是我爸又怎么樣?他養(yǎng)過我嗎?教育過我嗎?你忘了當初我為了向他要撫養(yǎng)費在他家門口坐了一個晚上的事兒了嗎?”
“可是錢后來不是給了嗎?”母親聲音很低。
“可是那種恥辱,我永遠忘不了?!蔽业穆曇粲幸馓岬煤芨撸赣H一個勁地給我使眼色,可是我就是不理,我就是想讓客廳里的他聽到。
可是那天,母親還是拿出兩千塊錢遞給父親。并且還幫他買了火車票。父親拿著那兩千塊錢,嘴唇嚅動半天,最后,竟然擠出兩行淚。
我扭過臉去,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落淚。
在西安的城墻上站到九點半時,夜里冷氣襲人,我抱著雙肩,再一次想起了當年父親買回來的那串紅燈籠,還是決定回小城去照顧他一陣子。
正如母親所說,他始終是我的父親。
父親看到我,又驚又喜,想和我說話,我卻側過身不看他,連聲爸也不肯叫。我忘不了當年他帶給我的那些屈辱。我把營養(yǎng)品放到病房里的一張桌子上,便去醫(yī)生那里打聽病情。
從醫(yī)生那里回來,我看到父親正在吃力地伸手夠桌子上的水果,可桌子太遠了,他雖然探出半邊身子,卻依然夠不到。
我一陣心酸,倏地意識到,他是真的老了,老到我不再原諒他。心里便過意不去了。看著他這幾天幾乎白透了的頭發(fā),我知道,我的心再也狠不起來了。
“爸,我?guī)湍隳??!蔽颐ψ哌^去。拿過香蕉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