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遙遠而清晰的夢

盧慶祥

我是在家里，還是在醫(yī)院出生的?是太陽照著紅紫的身軀，還是月光輕拂哭成一線的雙眼?不知道。母親在世時想問一直未問。反正大地明白，我來了。這是1955年。

小時候家里藤椅掛在墻上，床底下堆滿烏黑的煤塊，幾代人擠在20余平米的兩間房里。產(chǎn)權(quán)屬公。里屋鋪的木地板。外間是青石。兩家共用一間廚房。家里煤煙很重，金屬東西都生銹，不知怎的人也受得了。上世紀60年代，為防空襲玻璃窗上用綿紙貼著米字。點煤油燈、蠟燭。后來安上電燈。燈光仿佛在變戲法，一會兒明、一會兒暗。窗戶前人行道上還有一塊大青石。倒水往土石街面上一潑，后來有了下水道。瀝青路面質(zhì)量不好，太陽一曬，軟巴巴的，一踩一個腳印。當時家里還喂雞。貓剛吃完老鼠，又鉆進被褥里睡覺?！疤鞜o三日睛”加上城區(qū)泥巴路多，大人小孩每人必備一雙水膠鞋，戴斗笠也披過蓑衣，打油布傘。中學(xué)時幫同學(xué)家砌墻，用三合土，木模板。

母親7歲學(xué)紅，一手好針線活。小時候一家大小的衣褲、鞋襪都是自己做。門板上常貼著做鞋底用的布殼。舊衣服補丁仍舍不得扔掉，傳給小的接著穿戴。我剛參加工作時的衣褲，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家里一臺老縫紉機，沒有牌子，是部隊工廠生產(chǎn)的。屋小人多，母親將衣服放在包袱里，又可當枕頭?？箲?zhàn)期間逃難時也是這樣。

困難時期每天用搪瓷缸定量蒸飯，一人一缸。周末搭一些點心。母親拿出一個大簸箕放在床上，按家里人口每人一份。我的飯量大，母親和二哥都分一點給我。還吃不飽。有一次餓哭了，說爸爸吃這么多。我親眼見人搶吃的，在中華南路上。被搶的人邊追邊喊：那是六六粉，不能吃。上街買東西大人一定要叮囑拿好。買豬牛雜碎不要票，但需半夜起來排隊。時常有路人在家門口要水喝。隔壁楊家兒子喜歡我，經(jīng)常把我的耳朵揪出血，被母親罵。楊姐自縊前，還專門留下幾顆糖寫明給我。母親喜歡養(yǎng)蘭花。鄰居大小事都愛找她調(diào)解。中華南路還有一個老代表，滿口牙都掉完了，還熱衷于公益事業(yè)。

父母親愛干凈。每年春節(jié)來臨，都要糊墻壁。開始用報紙，后來用白紙。用面粉熬成漿糊。桌椅板凳每周拿出來刷洗。在家里洗好衣服，然后拿到南明河去清。挑水吃，先用木桶后換成鐵桶，一分錢兩擔水，水票用釘子頭蓋章。父親70多歲的年齡還在擔水。上世紀80年代幾家人湊錢。才將自來水接到家里。

1961年，中共貴陽市南明人民公社甲秀分社委員會特頒發(fā)給母親獎狀：“勤儉持家好”。

家住當街。一付厚重的大木門。鐵匠鋪打的門扣，一根麻繩一頭系在門上，一頭捆綁釘子。外出時不用鎖門，將門拉掩上，門扣上用釘子一插，不被風吹開就行。當時治安較好。有一名叫歐小平的被殺，全城哄動，至今記憶猶新。小時海燕來找我，被騙走毛線衣。說是包糖吃。幸而當時不拐賣兒童。街坊小孩常有被騙走衣服的。二哥不相信會得糖吃。幸免于難。

居住的木樓下面有一廁所，沒有燈。通過黑暗的過道，用電筒或火柴照亮僅有的一個蹲位。男女老少幾十號人都在此方便。后來小青年會旁建了一所公共廁所，人蹲在那里，下面會突然伸出糞勺。農(nóng)民在掏糞。廁所門前糞池沒有蓋，張開約一米見方的大口，也無人過問。終于有一天街坊男孩掉進坑里，救上來后，人已昏迷。他母親哭喊著一巴掌將其打醒。

市場路(后改為曹狀元街)拆遷時，收拾完家里的東西，望著破舊而充滿感情的老屋，心里一陣難過。十分想念逝去的父母。

“文革”時父親掛著牌子在春雷廣場陪斗。家庭成份不好，從小心里留下陰影。幸得父親十分忠厚，單位鄰里都很尊重他。父親68歲才從貴陽市食雜公司退休，一身與世無爭。大哥考取軍校。母親堅決不讓他去，說父親當了一輩子兵。母親把中山劍、舊照片等都扔進了南明河，不少舊書也賣了，怕放在家里惹禍，二哥和幾個小伙伴步行串聯(lián)到重慶，母親因我年幼不準去。父親在水口寺門市部工作時，單位同事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你是最小的。我說還有海燕、海玲(大姐家兩個女兒)，不知道分輩份。父母親話都不多，剛參加工作，母親來軍區(qū)三招送我上車，站在那里看著兒子，也不說什么。父母親都很開明，知書達理。母親生前就將后事所用黑袖套做好了，并且分別寫上每個子孫的名字。

我從小性格倔強，急起來時時提菜刀，抓磚頭。在中華南路銀行托兒所入托。小娃娃分頭睡在床板上，臉正對著另一小孩的腳。有一次阿姨用電木碗給我吃飯。不用從家里帶來的搪瓷碗，我一生氣跑回家里，從此再也沒有進過幼兒園。中學(xué)畢業(yè)時，班主任老師對我說，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氣要改。回一趟老家，才知道盧家人是有名的“犟棒”。就象祖上崇光公。戎邊甘肅與敵作戰(zhàn)“連戰(zhàn)三日，氣衰而亡”，連首級都未找到。

小學(xué)時就讀貴陽市朝陽橋小學(xué)。位于匯靈巷中段山坡上，石臺階、石雕欄，門口一對雄壯的石獅，是一座兩進院落的古廟。賃城河兩岸各有一棵古樹，據(jù)說分雌雄。到一定季節(jié)便聯(lián)結(jié)一體。第一天上學(xué)，就被班主任熊安明老師留下。新鮮了興奮了肯定也淘氣了。我在幾個被留下的同學(xué)中第一個站出來，說我錯了，然后哭了。從此以后，一直很聽話。一次騎在學(xué)校門口石獅子上寫的一篇作文。被學(xué)校當為范文貼在校園宣傳欄上。冬季天寒地凍，冷得同學(xué)們使勁擠在一起“擠油渣”取暖。有天我放學(xué)回家后坐在凳子上流淚，母親心疼地問為什么，我一直沉默著沒有說話。是冷!小學(xué)時，女生給我提的意見是愛笑。朝陽橋小學(xué)所在的古廟在城建中被拆掉，很可惜!國人許多不講文化。富于破壞精神，從燒阿房宮開始。故鄉(xiāng)情可是具體的東西。一幢老樓、殘破的城墻、門前老槐樹……。游子還鄉(xiāng)，一看老東西都沒有了。便少了思鄉(xiāng)的念頭。

夏秋蚊子很多。夜晚到郵電大樓門前空地，細蚊子成群結(jié)隊跟著人跑。見自己頭上有一群蚊子，走到另一人旁邊，然后往下一蹲馬上離開，蚊群便在這人頭上盤旋，叫“賣給別人”。滅蚊靠燒六六粉，在窗戶上掛沾著敵敵畏的紗布，還有用六六粉和麥麩做成的一米多長，比大拇指還粗的蚊煙香。用盤香是以后的事。

過了朝陽橋，大概就是郊外了。廣場沒修時，遵義路(原稱朝陽路)兩邊都是山坡，種有莊稼，路邊還可見半截石棺。一中菜地中央有一水池，布滿綠色浮漂，可在此打沙蟲喂金魚。河邊水碾房，一架大水車吱呀滾動著。河水清澈，不深但水流湍急，河中裸露出白色石灘。有一次趟水過一中河時我被急流沖走，被二姐、二哥他們手拉著手救起。一路上商量怎樣向老媽交待?；丶胰鲋e說是被人推下河了。誰補充了一句：“然后我們也把那人推下河了”。

海關(guān)和原貴陽三中所在地原是一座山，修遵義路分成左右

兩個山頭，雜草叢生，是小時“打游擊”的好地方?！拔母铩睍r各修建一個可容許多人同時使用的公共廁所。方便廣場開會群眾。火車站背后就是鄉(xiāng)村了，很少去。小伙伴一說哪里遠，我們就會反問：“有火車站遠沒得嘛”?

東山頂上寺廟依山而建，古香古色，木板廁所懸在半空中。原有僧尼。香火很旺。豆花飯惹人嘴饞?！拔母铩睍r空無一人，可以挨間亂跑。每年四月八，噴水池交通管制，各地苗族陸續(xù)云集，很熱鬧。不少老貴陽人將噴水池說成“糞水池”，不知為什么，沒考證過。

觀風臺上有一天主教堂，哥特式屋頂上的十字架老遠就看得見。教堂里有一口大鐵鐘，后被人砸爛。殘塊散落一地。學(xué)校組織捐獻廢舊鋼鐵活動時，我和幾個同學(xué)上教堂去。大鐘殘塊已不見了。想來有人先下手。觀風山腳下有一個山洞，因洞口形狀象女性器官，名稱很不雅。傳說里面土匪呆過。洞中翻過烏龜背，途中有一落水洞，深不見底。

水口寺仙人洞下河邊有一塊石船，船頭伸進河里。中間開了一條縫。傳說是兩個神仙在仙人洞下棋。一顆棋子落下來砸壞的。翠微園中原有烏龜(損員)托石碑，曾挖出圓寂和尚真身。省軍區(qū)后面南岳山上有古廟、古墓。在小路邊就可看到墓室。

小時常被貓狗抓傷，沒聽說過要打防狂犬病疫苗。家里讓買藥時怕忘記藥名，邊走邊口中念叨。中途一打岔，和人打個招呼，馬上忘了，又得跑回家來問大人。有次在博愛路市一醫(yī)看病，大人說是紅糖吃多了上火，咽喉被堵塞，我在床上大鬧就是不打吊針。母親無奈問醫(yī)生能不能不吊。過喝。醫(yī)生同意了，但要加量，一大瓶藥水搶過來沒幾下便喝完了。二哥生病住院，還羨慕他，只吃藥不打針還有好吃的。到醫(yī)院后就到垃圾堆里找藥瓶玩。母親患風濕關(guān)節(jié)炎，經(jīng)常痛，我認為是因為母親在逛商店時，被我使勁拉走而落下的病根。心里一直感到內(nèi)疚。有段時期流行打雞血針，抱起只紅冠大公雞到衛(wèi)生院，抽出雞血，然后直接注射到人體，據(jù)說可治多種疾病。一親戚半夜敲窗。說小孩得腦膜炎死了，然后丟下一包藥。我睡在床上聽到，出了一身冷汗。昨晚還在我家玩怎么就死了?心中害怕，一天半夜爬起來給母親說：我的脖子硬(據(jù)說是腦膜炎癥狀之一)。

玩的東西不多。兒童玩具有一個木頭汽車，家里好多人玩過。到富水南路木匠鋪，買了一支木制駁殼槍，沒有油漆只好涂上墨汁。打鋼板、彈子、象棋、陀螺。滾著鐵環(huán)去買醬油。在空地上立幾塊磚頭，分別代表皇帝、宰相、打手和強盜，誰打倒磚頭，就成為相應(yīng)的角色?！霸紫唷眴枴盎实邸保骸梆I不餓”，答：“餓”，“吃什么”?“餃子”，“打手”就去擰“強盜”的耳朵，想吃“筍子炒肉”，便打“強盜”幾下。

喜歡樂器但貴的買不起，花1角6分錢買了根竹笛。后來在北京用3元錢買了一支銅簫。簫言情，“怨慕泣訴間，萬般無奈，頓為煙云”。都是自學(xué)，哪象現(xiàn)在的小孩有條件到處找老師教。

頑皮是兒童的天性。在新路口爬馬車。被馬夫狠狠抽了一鞭子，脖子上立刻浮起“黃瓜楞”。在市場路爬卡車，下坡速度快趕緊跳下來。在地上滾了幾圈，幾處受傷。從郵電大樓大門前搭的木板主席臺上跳下。一落地感到?jīng)]有氣了。跑了幾步才恢復(fù)過來。小青年會后院有一家糕點廠，拉液糖的板車停在路邊，乘人不備手指一沾，便往嘴里放。工人放在自行車后架的噴燈，弄了幾下噴出油來，看止不住撒腿就跑。見有人偷曬在外面的豆豉，一彈弓打在小偷手上?？础凹t小兵戰(zhàn)歌”演出。在墻壁上扯一張紅色大字報。撕成門票大小便混進劇院。沒錢買門票，和另一小朋友從河濱公園后門門縫里鉆進去。到了猴園一只大猴爬上來。將我放在背帶褲中兜的包谷一把搶去。

去河里游泳，一大群小崽穿著花花綠綠的三角褲，光著腳，邊走邊鬧。有一次將煙鍋巴撿來燙另一小朋友，被我二哥罵了一通。南門橋下有處河段叫鍋底灘，常在那里跳水。甲秀樓壩上叫兒童泳場，當時岸邊還建有男女更衣室。一次在此游泳。一男孩頭戴鋼盔也在玩水：我忽然一腳踩到一個圓圓的東西，四處一望，不見戴鋼盔的男孩，還認為是鋼盔掉進了河里，暗自高興。一頭扎下水去抓起來一看。原來是個骷髏頭，嚇得一丟趕緊上岸。

在中華南路辦事處和貴陽三中庫房中，見到許多沒收來的“四舊”。也無人看管。小伙伴們根本沒想到要拿回家。在三中庫房中還跳起來摸燈頭玩。結(jié)果被電打。如當時將一古玩往懷中一揣。今天說不定成百萬富翁了。當時人不財、不壞。但還是“造反”了一下，在市場路小學(xué)用彈弓打碎了幾塊教室玻璃。省府北街某大門口一對石凳雕刻精美，念頭一閃，有賊心可無賊膽，拆遷時不知去向。建郵電大樓時，在大石下發(fā)現(xiàn)很多銅錢。我撿了幾塊放在背帶褲里，街坊大孩回家拿口袋來裝。

小時候喜歡聽故事，特別是鬼故事。去請二哥給講故事，條件是摳腳丫巴，50下擺一個，精彩點的還要多摳幾下。他也不嫌癢。父親一邊擺武松打虎。一邊輕輕撫摸著我的小肚子。

當時人時髦帶軍帽。為了使軍帽有棱有角，將報紙折成長條墊在帽里。大十字電影院門前見人搶軍帽，幾個人配合。一下手者左手拿著自己的軍帽。右手一把將前面人的軍帽搶下來，扔給后面的同伙。同時又把左手拿的軍帽順勢雙手戴在自己頭上。被搶的人回頭大叫聲“搶我軍帽”!搶者摘帽給他看。不是被搶的那頂，一片茫然。

“文革”時有一派在郵電大樓開會，卡車上幾人朝我吐口水。一來氣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砸上去，砸到一人頭上，然后仗著地形熟一溜煙跑了。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要被抓住不死也得脫層皮?！拔墓ノ湫l(wèi)”可不是開玩笑的。一次在郵電大樓門口看熱鬧，爬到一輛停著的小卡車上。突然間車動了，一下把我拉到位于現(xiàn)省教育廳所在地的警備司令部，交給解放軍處理。

小時喜歡看書，一分錢兩本連環(huán)畫。沒錢又想看，縱容著伙伴“小母?！闭宜赣H要。他一見父親下班了，兩手耷拉不動?；问幹p肩，躥到父親面前撒起嬌來。好家伙，5角錢!我倆美滋滋地到書屋享用。

童年最大的愿望是把點心吃過夠，最想發(fā)的財是滿屋子堆滿書。

第一次照鏡子。是因為在六洞街糧店買米，排隊時后面一位婦女給自己的小孩說在這個胖子的后面。

初中讀貴陽一中。開初課本都是刻臘紙油印的，開篇就是最高指示。上化學(xué)課，老師問公式是否平衡，回答是不平衡；為什么?你看黑板上寫得一邊高一邊低，全班哄堂大笑。這就是當時的學(xué)習(xí)情況。

野營拉練到花溪，晚上學(xué)軍代表講廣東話嚇唬人。另一同學(xué)配合：“人家軍代表都說了。叫你們趕快睡覺”，果然奏效。帶班老師剛到學(xué)校不久，也是20歲出頭的娃娃，到野外摘紅籽吃還要分給他點。后又成為大學(xué)同學(xué)。

學(xué)校成立貴陽一中紅衛(wèi)兵直屬排，16位同學(xué)組成。全部住校。復(fù)課鬧革命，人家上課我們在外轉(zhuǎn)悠，沒收了不少“黃色書籍”。晚上檢查到一教室，發(fā)現(xiàn)窗前地上有血跡，嚇了一跳，以為有人跳樓：一起誦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撲到窗口往下一看，什么也沒有。原來是同學(xué)的惡作劇。1971年初中畢業(yè)，在阿嘛像館照集體相，頭戴軍帽，手持“紅寶書”，題字“革命的友誼，戰(zhàn)斗的集體”。(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