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嶺上

劉功業(yè)

1.

牛嶺上村的牛二本名叫牛二林，這幾年卻又叫牛大仙、牛博士、牛大神醫(yī)。這里是有故事的。

牛二，是牛二他爹牛旺財給起的名字。牛旺財?shù)男∶信Ｐ殹e看牛二他爹的名字很有些孔孟之地濃厚的文化味，他的大腦卻一直是土坷垃似的，升華不上去。他只想讓牛二的名字叫著順口就行了。

春天里，人民公社成立的鑼鼓在當(dāng)街上可了勁地敲著，加上生兒子，這是雙喜臨門啊。

牛二他爹沒等牛二來到人世的那第一聲響亮亮的啼哭扎實實地落了地，就跑出屋來，畢恭畢敬地給一直等在院子里的大太陽底下已經(jīng)等了很久的牛二他爺爺報告了這個不算消息的消息。

“爹，爹！兒子！兒子！我的兒子！”

牛二他爹接著請示說，“我有兒子了，給兒子起個名吧？就叫牛二行不？”

“啥？啥？”牛二70歲的爺爺牛得寶好像沒聽見似的。他翹著白里嗤楞的一小撮山羊胡子，用手里拄著的羊糞蛋鏟子狠狠地敲著院子里那棵老棗樹，氣哼哼地罵著，嫌牛二他爹太土氣。

“你真是死狗扶不上墻去！就不能給咱老牛家長長臉？你就不能給咱牛家的娃兒起個亮堂些的名字，在這山梁子上一喊，就讓莊里鄉(xiāng)親們高看一看咱？”

那會兒，牛二他娘馬蓮兒躺在土炕上的谷草棉絮堆里剛剛熟門熟路地自己扯斷了牛二的臍帶。牛二他爹沒有去請接生婆。生過牛大的牛二他娘自己就是接生婆。牛二他爹牛旺財?shù)拿?，是那一年牛二的爺爺拿了老婆積攢的10個雞蛋找走鄉(xiāng)串戶的貨郎李換來的，雖說這么多年，也沒見怎么旺發(fā)，怎么見財，可是名字好聽了，就是叫著美氣，神氣不是！

牛二他爹不敢吭聲了，嘿嘿笑著有些犯傻。他扎煞著兩只手，就站著等老爺子發(fā)話。上午的陽光很響亮地砸下來，讓院子里外的青石頭和黃泥巴都一陣一陣的晃眼。牛老爺子走到墻角里，踢了踢那條懶洋洋的黑狗，“花花，花花”地叫著，把綿柳條子編的糞簍子斜挎到肩上，就要出門。等這個寶貝孫子落地已經(jīng)等了兩三個時辰了，要不，這大會兒一簍子糞蛋子該撿回來了。牛得寶心里有些不太情愿這種損失。只怪兒媳婦太不省心，給咱老牛家生個孩子也磨磨蹭蹭的，就是不能麻利著點。別看牛老爺子已經(jīng)干不動犁田耕地的重活了，可是他每天起早下坡?lián)旒S的習(xí)慣沒有撂下。“莊稼不上糞，等于瞎胡混”，“不怕攢，就怕懶”，牛老爺子出口成章，一套一套的學(xué)問，總是讓牛二他爹佩服得不得了。上下幾代了，老牛家就數(shù)牛老爺子博古通今，學(xué)問深厚。牛老爺子身后的糞堆天天長大長高，那自留地里的包谷高粱黍子的也一天一天的長大長高，一季一季的肥壯豐碩。秋了，總能比別人家多打個三、五十斤的糧食。

牛老爺子挺直了腰板，那雙穿了踢死牛老鏟鞋的大腳正要一前一后邁出大門檻的時候，撂下了一句話，“小名就叫二蛋子吧，大名也叫這，牛二蛋子，響亮，好養(yǎng)?！迸６B忙應(yīng)著，“哎！哎！”

于是，牛二有了個全名，叫牛二蛋子。和他哥牛大狗子一樣，挺像牛二他爺爺那時代的日本鬼子。也是四個字。

牛二的爺爺這么大的學(xué)問很有些自然天成。這里的老百姓生了孩子為了圖個好養(yǎng)活，多取土語粗話，就像隨地撿拾的土坷垃、石頭蛋蛋，越賤的命，也可能是越長的命。這窮人的哲學(xué)樸素，卻很有些道理。

牛嶺上村所處的嶺上嶺下前坡后坡方圓左右的那塊地方，自古就不是生存的福地，窮山惡嶺，土地貧瘠，如果給土地像人一樣評成分，那里肯定是屬于比貧下中農(nóng)還貧的那個階層的。不管怎么侍弄，也成不了肥得流油的那種，還得每年搭上不少費勁巴拉的功夫。自然，也不可能讓這里的百姓鄉(xiāng)親富得流油。無論怎么刨蹬，都是砂礓石伴了生黃土，怎么種也種不熟。

牛二他爹跟他爹一樣，忒倔的脾氣。屋里頭背地里還是管牛二叫牛二。村里的人們后來也習(xí)慣了叫牛二。因為村里人叫著牛二蛋子太拗口，慢慢地就把那后綴給丟了。還是簡稱牛二。可牛二的爺爺不省，他爹在他爹面前也不敢省。要省，也只省了前面的姓，反正是老牛家的人，岔不了壺，家里家外地叫起來，就是二蛋子、二蛋子了。這也別有一番鄉(xiāng)土氣息。

2.

牛嶺上在這方圓幾百里的大山里是個百十戶人家的大村，蜿蜒在嶺坡溝畔里的三個自然村就是生產(chǎn)大隊下面的三個小隊。所以，村里有學(xué)校。村里的孩子可以一直上到6年級。再走出溝口，過了十里鋪，到公社去上牛嶺中學(xué)的初中，再后來就上40里外的魯河縣城讀高中。

不過，現(xiàn)眼下牛二他爹和牛二他爺還想不了那么多。眼下最要緊的，已經(jīng)9歲的牛二要上學(xué)了，這是牛家的大事。本來如果不是鬧文革，學(xué)校停了，牛二7歲上學(xué)正好。這已經(jīng)耽誤兩年了。其實說起來，咱這山旮旯里的孩子鬧什么鬧？都是跟著瞎起哄。鬧騰了兩年，孩子們的心倒都玩野了，想收都收不回來。

牛二他娘夜兒個沒好好睡，早就用零零碎碎的粗布頭給牛二縫好了一個書包。沒什么著急的事了，等會兒領(lǐng)了孩子上學(xué)就行了?？墒牵麪敔斪蛔×?。牛二要上學(xué)了，再像家里那么叫二蛋子不行了，像外頭那么叫牛二蛋子也不行了，再像他爹那樣叫牛二更不行了。咱孫娃兒得有個官名不是！思來想去，學(xué)問很大的牛二他爺爺覺著這會兒學(xué)問不夠了。這還得找老師。就讓學(xué)校的老師給取一個官名！取一個比他爹的名字更旺氣的名字。

牛二他爺爺想定了。讓兒媳婦從床底下的糠簸籮里掏了10個雞蛋裝在兜里?？熳叱鲩T了，又說，再多拿幾個吧，這城里來的老師畢竟不是當(dāng)年的貨郎李。于是，牛二他爺爺就兜里裝了20個雞蛋把教誨牛二的神圣職責(zé)連同牛二還沒有取的官名和牛二一起交給了小學(xué)校新來的老師孫秀蘭。

孫秀蘭是在市里讀過師范學(xué)校的，果然不負聲望，很負責(zé)任也很不費事地就給取了一個。山窮土薄，有林則吉。就叫牛二林吧。牛二從此有了一個官名，他后來一直叫著的名字。

他爺爺連連說，牛二林好，牛二林好。這名字好。你看還是人家孫老師有學(xué)問。這孫老師人長得俊秀，取的名也強多了。喝了墨水就是好呀，咱孫娃兒要是也喝多了墨水，不也得人五人六的了？

小學(xué)校的這位新來的孫秀蘭老師推托再三，還是接下了牛二爺爺送給她的20個雞蛋。這在那時候是很珍貴的禮物了。那時候山村里生活沒有太富余的，她的孩子還沒有忌奶，這雞蛋很派用場。所以，孫老師很不好意思。帶了未盡的興致，她給牛二他哥哥牛大，他爺爺叫的牛大狗子，也順便起了一個官名，叫牛大林。在牛二的爺爺看來，這牛大林就是搭上的了，像買半斤煙葉還給搭了一盅老燒鍋白酒，很劃算的。牛大林也是曾經(jīng)上過學(xué)的，可是沒有上完小學(xué)三年級，就不上了。讓牛大的爺爺很傷了幾天心。雖說一年收了秋每個學(xué)生要給老師交10斤棒子面5斤高粱米，有些心疼，可那是造化咱老牛家的孩子不是？牛大不愿意讀書，不愿意寫字，就愿意漫山遍野跟著村里的孩子瘋玩，跟著他放羊，扛著镢頭當(dāng)社員下地，長大了也把那點靈氣和精氣神都給了土地。真是打幾個跟頭也翻不出這片山旮旯的窮命。牛大的爹也有幾天的失落。

這下子好，20個雞蛋就讓牛大和牛二都有了個好官名，牛大和牛二的爺爺?shù)昧撕么蟊阋藰拥奶貪M足。前面那個老師就懶，一直把咱孩子牛大狗、牛大狗的叫著。就那么叫了好幾年，咱莊戶人家叫順了口的名字，到了他們老師的嘴里怎么就變了味呢？那幾年的30斤棒子面15斤高粱米真是有點交糟踐了。

3.

牛嶺方圓幾十里的嶺上嶺下，可都知道老牛家人是懂醫(yī)的。不過，這得從牛旺財這輩子說起。以前不懂。而且，牛旺財這輩子，也是從他結(jié)了婚以后才說起，以前不行。

這得歸功于牛旺財?shù)南眿D馬蓮兒。馬蓮兒是馬家店家道殷實的馬老五家的小閨女。馬蓮兒生得眉清目秀，小身腰兒前凸后翹，又很聰慧，在三姐妹中是最養(yǎng)眼的，也是最得馬老五寵愛的。馬蓮兒的上頭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姐姐們讀到了小學(xué)沒畢業(yè)，就花了心思，不想再讀了，馬老五也沒有再逼催，一個個給利利索索地嫁出去了事。就是馬蓮兒和哥哥讓馬老五費了心思。兒子讀書讀到了高小畢業(yè)，成了家里的頂梁柱。他樣樣農(nóng)活都拿得起，幫著老爹打理家事農(nóng)事。私下里，也跟著老爹慢慢學(xué)些醫(yī)術(shù)，成了幫手。小女兒是爹娘心尖上的肉，更是能暖心也能暖肺的小棉襖。只要她想讀書，就情愿一直供著。讓她讀小學(xué)，讓她讀初中，讓她將來還要讀高中，讀大學(xué)。為了兒子和小女兒，馬老五不疼錢。馬老五行俠仗義，為人熱情，手里又會點祖?zhèn)鞯尼t(yī)術(shù)，在村里外頭的很有人緣兒。農(nóng)忙了就在家種地，農(nóng)閑了也常常偷偷出門去跑跑蹬蹬，給人看看病或者倒騰點百貨服裝的零碎東西賺點活錢什么的，這樣認識了不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