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的火車

王　華

1

大哥劍鋒背著鋪蓋卷坐上從西寧開往格爾木的列車時，媽的眼淚就像雨珠兒一樣不停地往下落了。我和三哥劍光站在旁邊，二哥劍平因?yàn)檫€在部隊(duì)服兵役沒有回來。

我看見我媽哭，我的鼻子也酸酸的，忍了半天也沒有忍住，終于也哭了出來，說心里話，我真是舍不得大哥走。大哥在的時候，什么事情總是護(hù)著我，就是我偶爾闖禍，他也會幫我承擔(dān)。

我爸在我們身后一丈遠(yuǎn)的地方站著，我好幾次回頭看他。看見他的眼圈發(fā)紅，我知道他想過去和他兒子劍鋒說句話，可是大哥故意不看他。就是到車開，我大哥也沒有把目光給我爸，哪怕只是一下。

大哥恨我爸，我爸當(dāng)了一輩子的火車司機(jī)，竟然是那么窩囊和無能。是的，我只能用這兩個詞，大哥心里本來就是這么想的，他不說，我也知道。如果不是這樣，怎么大哥連西寧也沒有留下呢?

大哥不愿意去格爾木，除了西線惡劣的自然條件和落后的經(jīng)濟(jì)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和他青梅竹馬的劉燕沒有西進(jìn)。

當(dāng)時我家還住在鐵路線旁邊的平房里，有一次我和同學(xué)上后山的麥地揪麥子，發(fā)現(xiàn)我大哥和劉燕手拉著手，我才知道他們倆在談對象，那時我大哥高中還沒有畢業(yè)，應(yīng)該算是早戀了。

當(dāng)然，他們早戀的事情是我告的密。我爸跑車回來，聽說他們談對象的事情后，愣是史無前例地拿著皮帶把我大哥狠狠抽了一頓，我爸痛心疾首地說，“你多大你?就急了?你給你老子爭口氣，將來考個大學(xué)。給弟弟妹妹帶個好頭!你將來出息了。還怕沒媳婦?”

但我大哥壓根就不聽我爸那一套。在被狠狠抽打之后，我大哥居然把劉燕帶到家里來。還讓我們喊她嫂子。這分明就是對我爸在我家至高無上權(quán)利的一種公然挑釁。我爸恨得牙根癢癢，看那個架勢，恨不得活剝生吃了我大哥，要不是我媽左勸右拉，簡直都能出人命。

我爸到底沒有把我大哥逼進(jìn)大學(xué)。后來，我大哥和劉燕雙雙考上了技校，我爸也就想通了，反正上了技校就等于有了工作，有了工作你愛怎么談對象你就談去唄。但家里從此沒了我爸的笑臉，每次出車回來。看見我們幾個，我爸總是唉聲嘆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怎么能不唉聲嘆氣呢?我爸一心想指望我們幾個蟾宮折桂，尤其是我大哥，作為家中的長子，頭一炮就沒有打響，后面又能怎么樣呢?

在大哥上技校的那兩年里，我媽成天提心吊膽，上技校都是住校，只有周末回來，在學(xué)校怎么樣是看不見的。每周回來，劉燕一準(zhǔn)要上我們家來，來了就和我哥鉆到那間我們自己蓋的連著廚房的屋子，又說又笑的，有時候又沒有聲了，二哥偷著躡手躡腳進(jìn)去掀著簾子看，出來了也不說怎么了，只是吃吃地笑，我們就知道大哥和劉燕肯定有秘密。

我三哥用自己的巧克力引誘二哥說出大哥的秘密，巧克力對于我們可是個稀罕的東西。三哥的巧克力是他和同學(xué)打賭贏來的。

二哥為了得到那塊巧克力，就說，“崔劍鋒和劉燕親嘴了。”

我媽能不擔(dān)心嗎?

那時，我能感覺到劉燕是真心喜歡我大哥的。

崔劍鋒，又高又帥，完全繼承了我媽我爸的優(yōu)點(diǎn)，高挺的鼻梁，大而深邃的眼睛，寬寬的額頭，怎么看怎么好看。

劉燕對我說過，她將來肯定是要嫁給我大哥的，不管我大哥到哪里。

2

大哥那年二十歲。那個時候，我還在上初中，我當(dāng)然不能理解他當(dāng)時的心情，但我清晰地記得，大哥趴在車窗上的那個樣子，過了多少年我都無法忘記。

即使大哥在那之后的許多年中，從格爾木和西寧之間來來去去多少次。哪一次也沒有他二十歲離開家的時候讓我記憶深刻。

因?yàn)槟翘鞆能囌净丶液螅仪宄芈犚姀男∨P室緊閉的門的罅隙中，擠出來幾聲我爸壓抑的痛哭聲，是的，一定是痛哭。

我爸有理由這么哭的，我媽說過，生我大哥的時候。我媽和我爺爺奶奶以及兩個沒有成家的叔一起住在鄉(xiāng)下，家里日子過得比較艱難。我媽生下我大哥后沒有奶水，我大哥是我奶奶一口口用面糊糊喂大的，大哥上初三時才從老家轉(zhuǎn)過來。

我能感覺到我爸媽對大哥比我們更多的關(guān)愛，有什么好吃的總是給大哥最多的那份，做什么總是先問大哥的意思。他們之間相處得有點(diǎn)小心翼翼，當(dāng)時的大哥正處在青春叛逆期，我爸媽表現(xiàn)出的格外寵愛非但沒有拉近他們之間彼此的距離，反而加劇了他們對立的程度。他們對大哥從頭到腳關(guān)懷備至，當(dāng)然也包括學(xué)習(xí)，他們更希望我大哥的學(xué)習(xí)成績能異常出色，可往往事與愿違，我大哥也許不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學(xué)習(xí)一直沒有爺爺奶奶曾經(jīng)在信中提到的優(yōu)秀，甚至在中考的時候。我大哥的分?jǐn)?shù)才剛剛達(dá)到了普通高中的分?jǐn)?shù)線，甭提我爸媽心中的那份失落了。指責(zé)和數(shù)落自然少不了，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不過是他們之間的裂縫更深更大了。

我爸堅(jiān)信老大的頭帶不好，后面也全部完蛋。我爸沒有多少文化。但我爸的這個推測則是完全正確的，在我大哥之后，我二哥、三哥、還有我，無一例外，沒有一個的學(xué)習(xí)能在班里拔尖的。我媽說是我們家風(fēng)水不好，不是出秀才的人家。果不其然，我二哥高中畢業(yè)高考分?jǐn)?shù)少得可憐，可憐到連復(fù)讀一二年也看不到半點(diǎn)希望，后來就去參了軍，而我三哥在上高二那年，自作主張從學(xué)校退了學(xué)，我爸把我三哥摁在沙發(fā)上一陣暴打，從此也對希望自己三個兒子走“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這條路徹底絕望。

我大哥想也沒有想過他和劉燕會有分開的那一天，他們彼此海誓山盟，打算一畢業(yè)就男婚女嫁。一切都看上去順理成章，但大哥卻被分到了西線。

是的，西線，西寧以西，在我們周圍幾乎所有人的印象中，從西寧出發(fā)，沿著青藏鐵路線，一路都是幾乎可以和荒涼這兩個字劃等號的地方，沒有人煙。沒有生氣，沒有繁華都市中所有的一切。

黎明，當(dāng)?shù)谝豢|陽光叫醒大哥的時候，大哥驚呆了，窗外那是怎樣的一種荒涼啊，光禿禿的，沒有樹、沒有莊稼、沒有炊煙、沒有村莊，數(shù)不清的山包爭先恐后地飛快地朝后跑去，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這樣荒涼的景象已經(jīng)超出了他的想像，二十歲的他忽然感覺有點(diǎn)蒼涼和悲哀，他茫然地朝那無盡的荒涼望過去，年輕的心一下子沒有了方向，眼角有一滴清淚悲愴地悄悄滑下來，那個清晨讓大哥刻骨銘心。便是這種蒼涼和悲愴，將他和他青春的戀人山山水水地隔開了。

起初，我根本不知道劉燕和我大哥到底是誰先提出分手的，盡管當(dāng)時年少的我對于他們的將來充滿了熱烈的期待。

隱約中，就有三哥認(rèn)識的人傳來消息，劉燕和誰誰談對象了，劉燕要嫁給誰誰誰了。

3

大哥娶大嫂時，我們家差點(diǎn)翻了天。

在聽說劉燕嫁人的第三年，我大哥正好休假，很突兀地帶回了大嫂李秋萍。說真的，李秋萍長得蠻不錯，濃眉大眼，身材豐滿。

可一進(jìn)門，我媽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我媽的眼毒，一下子就看出李秋萍是個二婚。

我媽把我大哥叫到一邊，非常生氣地說，“你怎么能找個二茬?你讓我跟你爸怎么去見人?你是缺胳膊

還是少腿。非要找個這樣的?你就是氣劉燕，你也不能找這樣的，咱做人最起碼要爭口氣吧，怎么地你也得找個比劉燕強(qiáng)的吧?”

我知道，我媽對劉燕還耿耿于懷，我媽一直都對劉燕特別好，好吃的好喝的全想著劉燕，誰知道信誓旦旦的劉燕會“翻轉(zhuǎn)羅裙另嫁他人”?

一聽我媽說。我爸氣急敗壞，在家里大聲叫嚷，聲稱我大哥要是不和李秋萍了斷，他們就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他聲音非常大，根本不管不顧李秋萍就在場。

我大哥急了，沖我爸便嚷道：“她怎么了?她哪點(diǎn)不好?我就是喜歡她?你有本事你干嘛不把我留在西寧?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還不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好意思說你?把我一個人孤零零扔在格爾木，每頓飯我是怎么吃的，你問過我嗎?我愛和誰結(jié)婚和誰結(jié)婚，你管不著!”。說罷，他牽著李秋萍的手出了家門。

大哥到了單位，就住進(jìn)了單身樓。

單身樓不允許做飯，吃飯成了頭等大事，單身們只好瞎湊合，下飯館，吃方便面，日子過的飄飄蕩蕩，沒有一點(diǎn)穩(wěn)定感。休息時，我大哥最主要的事情就是給劉燕寫信，那個時候還沒有手機(jī)，每天到收發(fā)室看信成了我大哥能安心呆在單位的惟一理由。感覺劉燕的變化是在信的字里行間，劉燕的語氣開始不熱烈了，后來就是淡淡的，淡淡的，最后只剩下了問候。

再后來，我大哥連著去了五封信也沒有接到劉燕的一封信，大哥急了，終于，劉燕回信了，劉燕說，我們分手吧。

接到信的那天，大哥假也沒請，坐著當(dāng)天的班車趕回了西寧。

我大哥想要分手的理由。年輕的時候總是這么幼稚，分手了就分手了，一定要個理由，難道有了理由就可以不分開了嗎?

劉燕的話語很簡單，劉燕說，“我已經(jīng)等過你了，可是我看不到希望?！比缓蟊闶浅聊?/p>

我大哥回家，懇求我爸去找他一個能說得上話的老鄉(xiāng)，把他給調(diào)回來。

當(dāng)時我爸就回絕了，我爸說，“我一輩子辛辛苦苦、勤勤懇懇，到哪里都是憑著自己的本事吃飯，這個嘴讓我怎么去張?”

我大哥能不恨我爸嗎?

見劉燕分手心意已決，我大哥在沉沉的夜色中淚流滿面，他上前緊緊地最后擁抱了一下劉燕。

劉燕也哭了，劉燕說，“崔劍峰，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我媽用死逼我?！?/p>

4

我大哥坐在西去的列車上，肝腸寸斷，一路上他不吃不喝，他實(shí)在想不通命運(yùn)為什么會如此，那些向往中?？菔癄€的愛情原來都是神話，自己的一腔癡情因?yàn)閮蓚€人在異地變得一錢不值。

我大哥抽了一路的煙，直到抽得嗓子干疼、舌頭發(fā)麻，他甚至把滾燙的煙頭狠狠地摁在自己的手臂上，來代替和忘卻自己內(nèi)心深深的疼痛與絕望。

身心疲憊的大哥是在單身樓打水的時候碰見李秋萍的，當(dāng)然，在此之前，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碰到過很多次了。

李秋萍手上戴著塑料手套彎腰淘洗衣服。大哥接水，彼此和往日一樣打招呼，招呼中，李秋萍的目光就落在了我大哥正拿暖瓶的手上，手腕與手臂間煙頭燙的圓圓的傷口看上去觸目驚心。

李秋萍洗完衣服，找出了燙傷膏和紗布之類，敲開了我大哥的門。

我想，我大哥一定是在李秋萍為他敷藥的時候愛上她的。人有時候就這么怪，在最受傷的時候、最脆弱的時候是最能向人打開心扉的時候。然后他們一起去吃了第一頓飯，是李秋萍自己在宿舍做的面片。然后我大哥告訴她自己失戀了。

言來語去，李秋萍也眼淚嘩嘩地向我大哥打開了心扉，傾訴了她那段失敗而短命的婚姻。

“李秋萍做的面片真的好吃?！蔽掖蟾绯３＿@么說：“羊肉丁、胡蘿卜丁、洋芋丁切的一般大小，面片揪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指甲面片，地道的青海風(fēng)味?！?/p>

李秋萍揪面片的樣子也十分好看，鍋里的熱氣裊裊升起，飄來的陣陣香味讓我大哥有些暈眩，那頓飯吃得我大哥心里暖洋洋的。

那天，他們說著傷心往事，說是傷心，但因?yàn)橛辛诵孪嘧R，那傷心卻好像褪了色，傷心也不是極端的傷心了，忽然間好像都是在談著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雖然傷感，卻已經(jīng)釋然了。

大哥和李秋萍絕塵而去，但大哥說的每一句話像鐵錘砸得我爸生疼，我爸氣得追出去在院子跺著腳喊：你滾，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老子就當(dāng)沒你這個兒子。

我大哥回去不久就結(jié)了婚，結(jié)婚的時候連電話都沒有打，還是和我大哥一起玩過的劉鵬說的。

我爸火冒三丈，氣得直在地上轉(zhuǎn)圈，嘴里不停罵著：“這個小畜生，有本事你這一輩子都別回家來，結(jié)婚連爹娘老子都不放在心里，太不是東西了，不管他，不管，一分錢也不給他。”

我媽立即就哭了。我媽邊哭邊說，“都是你，要不是你把孩子趕出去，把他逼急了，他能那么急著結(jié)婚嗎?孩子一輩子結(jié)幾次婚?你就這么狠心吧，你要不管，你到死也不要管，我看你怎么死得下?”

5

我媽抹著眼淚上街買來了被面、里子，翻出了回老家時千里迢迢背回來的新棉花，叫了隔壁的劉嬸，連夜給我大哥趕制出了四床新被子?？p著被子，我媽的眼淚就往下淌，我媽怎么也想不明白，憑我大哥的長相人才。怎么要找個二婚呢?

第二天中午，我媽把新被子開始打包的時候，我爸什么也沒有說，從兜里掏出了一沓錢，塞進(jìn)了新被子里。畢竟是父子，再怎么，也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

我媽本來是要親自去格爾木參加我大哥的婚禮?？墒呛髞碜笏加蚁?，還是放棄了。說自己暈車，最害怕坐火車了。新被褥便只好請列車員帶去了。我知道，我媽從心里還沒有接受那個即將成為我真正嫂子的女人——李秋萍。

6

二哥從部隊(duì)上復(fù)員了，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他忽然下定決心要去拉薩一趟，那個時候還沒有通火車。要去的話只有坐火車到格爾木，然后再從格爾木汽車站轉(zhuǎn)乘去往拉薩的長途臥鋪客車。

對于二哥的打算，家里沒有一個人反對，尤其對于我，我簡直是舉雙手贊成，二哥在家太煩人了，處處對我和三哥要求和限制，說話動不動就是部隊(duì)上如何如何，我們戰(zhàn)友如何如何。他沒有復(fù)員回來之前。我和三哥兩個人是比較自由的，最主要的是，二哥回來前不久，我剛剛開始和班里學(xué)習(xí)比較好，長得比較帥氣的男生韓旭磊談了朋友。豆蔻年華，怎么可以缺少了浪漫?

當(dāng)然一切都是秘密的，學(xué)校是不允許學(xué)生早戀的。

每次放學(xué)，韓旭磊就在校外一個僻靜的地方等著我，然后，我們一起繞小路回家，牽著手，從莊稼地旁邊經(jīng)過。

但二哥回來后，因?yàn)榈却峙涔ぷ鳠o事可做，于是便自告奮勇每天擔(dān)負(fù)起義務(wù)用自行車接送我的任務(wù)。我媽不是老說社會亂，擔(dān)心我一個女孩子出事嗎?這話可讓我二哥聽到耳朵去了。

二哥要去拉薩玩，我能不高興嗎?

我說，“二哥，你去格爾木轉(zhuǎn)車，可以上大哥那兒去，還有，去了拉薩可別忘了給我們帶個藏族嫂子回來?！?/p>

我二哥一邊收拾行裝一邊說，“說不定呢，說不定看著那么好的地方，一高興，我就回不來了?！?/p>

我媽一巴掌打在我二哥的肩膀上，說，“會說話

嗎?出門哪有說不回來的話，一點(diǎn)都不吉利?！?/p>

我二哥說，“媽，你也太迷信了吧，我去讓藏族姑娘招上門女婿還不行嗎?”

我媽從柜子里翻出了一個包袱。打開，我一聲驚呼。天哪，全是小孩子的小衣服、小鞋子、小被褥什么的。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做的?

我媽說，“給你大哥帶上，順便給你，給你嫂子說，有空了回家來?！?/p>

7

我二哥動身那天，我有些激動，正好是星期天，我跟韓旭磊約好了，在我們家后面的那個樹林見面。

我和三哥送走二哥，一出站，我就撒了個謊，讓三哥先回家。

那個炎熱的午后。我和韓旭磊拉著手爬上了南山。一起坐在鳳凰臺旁的石階上。俯瞰西寧高高低低的建筑物，第一次，韓旭磊和我說起了我們的未來，后來我只記住了一點(diǎn)意思，就是我們必須要好好努力，要考上大學(xué)，在大學(xué)里可以正大光明地談對象。那樣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忽然從自己的愛情中看到了憂傷，上大學(xué)是個多么美好的名詞!可是和我有關(guān)嗎?

二哥把我媽的話和給我們未來侄子或者侄女做的衣物都帶給了李秋萍。

李秋萍自然很感動，我媽有時候就那么聰明，這么點(diǎn)小事就為將來和諧的婆媳關(guān)系奠定了堅(jiān)實(shí)的基礎(chǔ)。

李秋萍給我二哥準(zhǔn)備了許多吃的，還有藥物。當(dāng)時，我大哥已經(jīng)當(dāng)了機(jī)車乘務(wù)員，二哥到的那天，他人在柯柯。

本來大哥最初是在別的車間，我爸一直反對我大哥去跑車，他自己跑了一輩子車，知道當(dāng)火車司機(jī)的酸甜苦辣，從最早在蒸汽車上吃煤灰到條件相對好的內(nèi)燃機(jī)車，那看似“離地三尺活神仙”逍遙自在的工作，有多么艱辛和不易，他體會最深。

知道我大哥申請去運(yùn)用車間，我爸在電話里火氣沖天，和從前那些火氣一樣，起了反作用，我大哥努力成為火車司機(jī)的目標(biāo)反而更加堅(jiān)定，我爸和我大哥的關(guān)系因這件事情更加僵化了。

說到底，我爸不希望我大哥像他那樣，南里來北里往的，說走立馬就得走，連家也顧不上。

自從我大哥跑車，每回往家里來電話，我爸都特別擔(dān)心，那會兒他們還沒和好，不好直接說，就在旁邊小聲指揮，讓我媽叮囑我大哥好好工作。后來和我大哥的關(guān)系緩解后，只要是大哥的電話，我爸都要搶過去親自說幾句，無非是擔(dān)心他跑車出事，千叮嚀萬囑咐，說你上夜班一定要好好休息，上了車要眼尖手快，多跟人家學(xué)學(xué)，沒事了不要亂玩，好好啃啃專業(yè)書等等，樣子像個嘮嘮叨叨的老婆婆，惹得我大哥每回都反感，在電話里爺倆總是鏘鏘，我爸每回都要對著電話咆哮：“你以為開火車是鬧著玩的事情嗎?我開了這么多年的火車，哪一回不是小小心心的?趕上夜里，我眼皮子都不敢眨，你別以為你年輕，光靠聰明是開不好車的!我不說你行嗎?俗話說，上陣都是父子兵呢，咱們現(xiàn)在就是父子兵，我不說你我能放心嗎?”

我大哥就拿話故意噎我爸，氣得我爸總是撂電話。

我媽哪一回不得勸：“行了。你這個老頭子，你就別啰嗦了，他又不是小孩子，老給他講那些高調(diào)調(diào)沒意思!”

我爸就把矛頭轉(zhuǎn)向我媽，說，“這是開玩笑的事嗎?”然后就講單位以前誰誰冒進(jìn)信號?誰誰擠了岔子。我媽一直不答腔，我爸說得沒意思了就自己走開了，我媽回頭就悄悄給我大哥打電話，把我爸講的事情重復(fù)一遍，我三哥就在旁邊冷嘲熱諷，說我媽這鐵路家屬當(dāng)?shù)谜嬗兴健?/p>

我二哥坐火車有些感冒，李秋萍堅(jiān)持讓我二哥去打了幾天點(diǎn)滴，在這幾天里，她對我二哥關(guān)照得無微不至，以至于我二哥不得不在他出行的日記中記下這濃重的一筆：這是個善良的女人，我大哥做的對。她值得我大哥為她付出，回家我一定好好勸勸爸爸，讓這個暴躁的老頭子從心底徹底接受這個兒媳婦。

8

我大哥回格爾木后，哥倆坐在一起說了很多話。

后來大哥說，就是那一次，讓他感覺到，我二哥忽然長大成人了。

我二哥說，“嫂子是個好人，你一定要對她好，你也不要埋怨咱媽咱爸，他們有老觀念很正常。他們很愛你，你在老家的時候，咱媽每次接到你的信都要哭一場。這次我走，媽還叨叨，說小時候最虧欠的就是你。爸雖然不說，但爸卻是非常心疼你的。你賭氣不回家，結(jié)婚不給他們說，你知道他們有多么傷心嗎?我聽小妹說，你分到西線走的時候，咱爸回家一個人偷偷哭了，你以為他為你的事情沒有找過人嗎?你知道咱爸這輩子最不愿意低三下四求人了。他認(rèn)的是老理兒，但他為了你，買了好煙好酒，在人家門口轉(zhuǎn)了半天，最后終于鼓起勇氣進(jìn)去了，話剛出口，就讓人家冷臉給拒絕了。你和劉燕分手，爸也是去找人，過程是什么樣，他從來沒說過，但回來后就病了一場，很長一段時間不說不笑的，媽和小妹他們都嚇壞了?！?/p>

我大哥說，當(dāng)時二哥的話讓他無地自容，當(dāng)時他什么也沒有說，但就著酒，他的眼淚就忍不住了。

我二哥感冒沒有好徹底，就不顧我大哥和李秋萍的勸說，急切地踏上了去西藏的路，他想早點(diǎn)看到他神往已久的布達(dá)拉宮。

但他最終也沒有到達(dá)拉薩。他死在了安多，死于腦水腫。

有人從我二哥隨身的包里翻出了一個小小的通訊錄，他們從名字上判斷二哥和崔劍鋒是一家人，然后就撥通了大哥家的電話。

我大哥出乘不在，李秋萍接到噩耗，當(dāng)即雇了車直接趕往了安多，接了年輕的二哥，馬不停蹄地趕回了西寧。

在太平間見到我二哥，我媽當(dāng)時就暈死過去了，我爸連話幾乎都不會說了，腿也軟了。

二哥走了，走得那樣突然，我們家也因?yàn)槎绲碾x去變得愁云密布。

但有一點(diǎn)，我大哥和李秋萍及我媽我爸的關(guān)系因?yàn)槎绲氖虑楸┫诹?。我媽甚至拉著李秋萍的手，一口一個我的乖兒啊。

9

那一年，我三哥考上了鐵路技校。

也是那一年，我的初戀終結(jié)。我落榜了，韓旭磊考上了大學(xué)。上了大學(xué)的韓旭磊不久就來信告訴我說，大學(xué)里有許多美麗的聰明的女孩……

那一年。我忽然懂得了發(fā)奮。我想，我一定要去大學(xué)里看看，看看那些女孩子究竟有多美麗，有多聰明!

我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爸忽然毫無預(yù)兆地病倒了。

我爸得的是胃癌，開始我媽給誰也沒有說，如果不是大哥來電話和我媽生氣，把我媽氣哭，我也不知道。我當(dāng)時正好在家上網(wǎng)。

李秋萍要去外地培訓(xùn)三個月。我大哥打電話說要把我那長得十分可愛的四歲的侄子崔凱亮送到西寧呆幾個月。

可是我媽卻在電話里很不近情理地拒絕了。

我大哥很生氣，當(dāng)時就撂了電話。

我媽拿著電話的手，禁不止地顫抖，眼淚吧嚓吧嚓地往下掉。

當(dāng)時我爸的病剛剛查出來，大夫一說，我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打蒙了。

我大哥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電話，其實(shí)要不是我爸的病，我媽能拒絕嗎?再說，崔凱亮三歲之前不全都是我媽給帶的嗎?

我媽哭著哭著，聲音忽然大了，而且大得嚇人。

我跑出去一看，也被我爸得病的消息嚇得目瞪口

呆。

我媽那烏黑的頭發(fā)在一夜之間像落了冰霜，一直覺得年輕的媽媽就這樣一下子老了。

10

我爸住院了，住院的時候，他一再囑咐我媽不要告訴跑車的大哥。

我媽說，“不就是少跑兩趟車，讓孩子回來陪陪你，這孩子去了西面，一年才能見幾次?讓他回來你們倆好好說說話?！?/p>

我爸說，“有啥說的?我住院，他能不分心嗎?一分心就會出事?！?/p>

李秋萍還是把崔凱亮帶回了西寧，她回到西寧，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我爸躺在醫(yī)院里，一天天消瘦下去。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

從小習(xí)慣了我爸那種匆匆忙忙的工作，習(xí)慣了他回來大嗓門的喊這個吆喝那個，習(xí)慣了他每次回來手里給我們買的零嘴兒，習(xí)慣了他和大哥老是為了工作的事情吵吵鬧鬧，習(xí)慣了他回來在院子里忙忙活活，習(xí)慣了他從段里學(xué)習(xí)回來問人家辦公室人要的舊報(bào)紙，習(xí)慣了他看著那些不新鮮的新聞在家里大呼小叫。但這么多天，他躺在醫(yī)院里，沒有了他的身影和聲音，家里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時候，我的恐懼便一點(diǎn)點(diǎn)露出了鋒芒。這種恐懼的感覺我給誰也沒有說，我不能說，不敢說，即使對于我那已經(jīng)在電務(wù)段上班的三哥。

李秋萍果敢地給單位打電話請了假，學(xué)習(xí)的事情請領(lǐng)導(dǎo)重新派了別人，然后每天和我們一起照顧我爸。

有一天，我大哥給李秋萍打電話說他已經(jīng)報(bào)名要去格拉段跑車了。李秋萍有些慌張，說，“能行嗎?不是說中間有很多海拔高的地方嗎?”

我爸我媽聽說了，更是極力反對，我爸躺在病床上，拿著手機(jī)，情緒特別激動，他用幾乎哀求的語氣說，“別去了吧，鋒啊，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了啊?！?/p>

我爸有些失態(tài)地掉了淚。他是怕我大哥也得什么高原病。他不能讓他去冒那個險。

二哥的死在他心里。始終是那永遠(yuǎn)也無法撫平的傷痛和倒刺。

11

李秋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給我大哥打電話說了實(shí)話。

我大哥進(jìn)醫(yī)院去看我爸，我爸劈頭蓋臉就罵：“你以為你能耐?你跑到那里去逞什么能?你有本事你別回來，你回來干什么?”

我大哥以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服帖，小心地順從著我爸的意思說話。我們家里就屬他和我爸的關(guān)系最跌宕起伏了。我常想。為什么他們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說說話呢?

可現(xiàn)在他們就在好好地說話，但這種場面卻讓我感到心酸。我寧肯他們還能像以前那樣大聲爭吵，可是沒有。沒有暴風(fēng)驟雨，只是暖暖的陽光。

我大哥說，“爸，你不要再擔(dān)心，我去不了，我體檢不合格?！比缓缶徒o我爸比劃著講格爾木到拉薩段用的美國車是什么樣子，說些我們聽不懂的專業(yè)名詞，還講一些牽強(qiáng)的笑話和亂七八糟的八卦新聞。我爸也就講當(dāng)年他們開蒸汽車的時候是如何如何。

我爸睡著的時候，大哥就伏在床邊，淚水常常把白色的被子洇濕一片。

他一定很難受，他一定在后悔那么多次那樣粗暴地頂撞我爸。

到假了，大哥要走，走的時候，給我爸道過別了，但出了病房又回來，卻不進(jìn)去，在墻邊趴著流一會淚，然后從門縫里偷偷看我爸，就這樣往返了好幾次。

病房里，我爸也躺在那里抹淚。

我想，他們彼此的心里一定是在無限悲傷地想，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下次還能不能見面?

大哥終于還是去了格拉段。作為首批擔(dān)當(dāng)進(jìn)藏牽引任務(wù)的司機(jī)，有一次大哥竟然出現(xiàn)在了電視上，在那曲，或者是別的什么車站，我們沒有看到開頭。

開始是李秋萍看見的，崔凱亮在調(diào)臺。大哥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李秋萍激動地說，哎，哎，那不是劍鋒嘛，亮亮，你爸爸!

說完，她有些后悔，可是晚了，正在閉目養(yǎng)神的我爸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

一個美麗的女記者迎著風(fēng)大聲問，“請問你為什么要選擇火車司機(jī)這個職業(yè)?”

這是個近似弱智的問題。如果她知道我大哥當(dāng)初去西線的情景。她一定會改個題目的。

我大哥也大聲地說，“這個我說不清楚，但有一點(diǎn)可以肯定，是受了我爸的影響。還有，其實(shí)現(xiàn)在我最想對我爸說，爸，我很好，你不要生氣，你一定要保重!”

我爸的眼眶濕了。但我爸依然裝作很生氣的樣子指著電視說，“鋒啊，你怎么能騙我呢?你不是說你體檢不合格嗎?”

12

我爸終于還是在我們的不舍中走了，我爸走的那個早晨，提出讓我媽給他去做一碗稀面條，吃完面條對我和我媽說，“我感覺身上清爽多了，我的病快要好了，好了我就坐車去看看拉薩，坐鋒拉的那趟。還有，我還要順便看看平去過的那個地方，唉。要是平當(dāng)時坐上他哥的火車，你說，他能那么早走嗎?還有，鋒根本沒有給我說明白。老美的那個車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爸說累了，就睡下了，而且是很快睡下了，不是像以往總要折騰半天才睡。

我爸就那樣睡過去了。

我大哥趕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我爸走后的第三天了。

我大哥在靈堂前長跪不起，無人能觸摸到他心底的哀傷，眼淚無聲地流過他的面頰，他靜靜地哭，壓抑地哭，哭過之后，更多的是沉默，在沉默中呆呆地凝望著我爸微笑的遺像，一動不動。當(dāng)然，悲傷不僅僅屬于他一個人。但他的悲傷讓我覺得窒息。我們無法彼此勸說，因?yàn)榇藭r此刻，我們的悲傷被涂上了濃的化不開的深色，每個人的心上都有尖刀一樣的東西在刺。

辦完我爸的喪事，大哥一家人要走了，我們?nèi)ボ囌舅?，在轉(zhuǎn)身要上車的一霎那，我大哥忽然給我媽跪下了。

大哥說，“媽，是我不好，是我不孝順，我爸病了那么長時間，我竟然沒有好好在他身邊伺候，我心里實(shí)在不安啊……”。

我和三哥拉起大哥，大哥伏在我媽的肩膀上開始小聲地嗚嗚地哭，我大哥說，“媽，我給我爸還有好多話沒有說呢，這么多年其實(shí)我一直沒有怨過他，即使是分到西線，我也沒有真正恨過他，還有，還有，很小的時候，在老家，我做夢都想坐他開的火車……”。

列車啟動了，我們一直站在那里，直到連車的尾巴也看不見。

彼時，天上正下著大雨，我沒有去過西寧以西。但我想，我要不要去呢，也坐上那向西的火車，去西寧以西更遠(yuǎn)的地方，看看我從來就沒有看過的風(fēng)景?？纯次掖蟾绱舻牡胤?、二哥走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樣子，就像當(dāng)初我考大學(xué)一樣，只是為了親眼看看大學(xué)里的女孩子到底有多么聰明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