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胡亞梅

一個剛直堅毅的刑警，一段局促慘烈的人生。愛女早逝，妻患絕癥，身邊的同事和搭檔相繼殉職或殘廢。在這個極致的故事里，體味生命的堅強與脆弱、人生的絢爛和無常。沉浸在那憂郁清冷的藍色影調(diào)里，感受那無處躲藏、無可挽回的哀傷肆意流淌……

——日本影片《HANA-BI》

這是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表演，包含所有荒謬和瘋狂。

像個孩子一樣滿懷悲傷，靜悄悄的熟睡在大地上。

現(xiàn)在我有些倦了，倦得像一朵被風折斷的野花。

所以我開始變了，變的像一團滾動熾熱的花火。

看著眼前歡笑驕傲的人群，心中泛起洶涌的浪花。

跳著放蕩的舞蹈，穿行在曠野，感到狂野和破碎的輝煌。

現(xiàn)在我有些醉了，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鴿。

所以我開始變了，變的像一團滾動熾熱的花。

我開始變了，我開始困了，我開始倦了。

藍色的夢睡在靜靜駛過的小車里，漂亮的孩子迷失在小路上，

這是一個永恒美麗的生活，

沒有眼淚，沒有哀傷……

這是一首與電影同名的歌曲，一樣的低回婉轉(zhuǎn)，令人感傷。

【起】

病房內(nèi)，兩人呆坐著。妻子低著頭，一動不動。他坐在對面，沉默不語。相對無語，是他們兩人相處時的一貫狀態(tài)。

妻子的主治醫(yī)生看著眼前這個少言寡語、神情疲憊的男人，心懷不忍。他能體會到失去孩子的這對夫婦相互憐憫的悲哀。無奈的是，作為醫(yī)生必須據(jù)實相告——她已時日不多。他還是靜靜地聽著，不言不語。對于這一切，他心知肚明。他深知妻子內(nèi)心的傷痛。幾年前，他們唯一的女兒不幸去世。備受打擊的夫妻倆日漸少言寡語。妻子更是積勞成疾，身患絕癥。一邊照顧患病的妻子，一邊忙于警務，疲于奔波的他無暇顧及內(nèi)心的苦楚。他總是沉默著，近似雕塑般的臉上看不到悲傷。只有跟妻子在一塊時，他才會偶爾露出笑臉，溫柔而靦腆，笑意很淺，如流光飛舞般轉(zhuǎn)瞬即逝。

【承】

“啪！”他打著火機燃煙，室內(nèi)安靜一如往昔。但同時異地卻是另一番天地。

“砰！……砰！……”槍聲響起。他的搭檔崛部滿身血跡，摔倒在地。對面是兇犯猙獰的臉，手中的槍口還冒著煙。

收到消息的阿西，火速趕到兇犯藏身處，一躍而上，將其撲倒在地。兇犯揮拳反擊，鮮血直流的阿西回頭之際，槍聲驟起，兩同事倒在血泊里。震驚的阿西拔槍還擊。兇犯被擊斃，他還在不停射擊，直至打空槍膛的子彈……

沒有聲音，沒有色彩，緩慢的鏡頭，慘烈的現(xiàn)場，令人觸目驚心。而這一幕也成為阿西記憶里不可磨滅的印記，在之后的日子里夢魘般在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同事遇害、搭檔殘廢，成為阿西精神重負，自責和愧疚如影隨形、不曾釋懷。

在醫(yī)生的善意勸告下，他把妻子接回了家。在家休養(yǎng)的日子，恬淡而溫馨。外出歸來的他，會為在家休養(yǎng)的妻子買來蛋糕，一人一份擺在面前。妻子總是將他的那份也拿到自己的盤子里，只把蛋糕上的一粒櫻桃放在他的空盤子里。然后，她淘氣地笑了。他默默看著，也忍不住笑出聲來。每次她總是吃完了蛋糕，他剩下了櫻桃。而妻子愛玩的積木好像永遠也拼不出正確的圖案。

“蹲好了，準備接我投出的球！”一、二、三之后，他把球投向了另一個方向。那個準備接球的青年無奈地傻了眼，而他卻一個人哧哧地傻笑。這樣的畫面，讓人忍俊不禁。這個男人雖木訥內(nèi)斂，有時也著實可愛。

【轉(zhuǎn)】

他是一名出色的警察，屢立奇功，正義剛直，盡職盡責。他用自己的準則對抗這苦難，然而生活的磨難和不公，卻將他一步一步推進孤獨和絕望的深淵。面對命運的無常和悲涼，面對一波又一波的打擊，他沉默不語。但生活還是沒有善待他，仿佛《圣經(jīng)》里慣常的考驗一般，奪走他生命里一切珍視的東西，留下他痛苦不堪。如果注定隕落，不如放手一搏。就像流星，雖轉(zhuǎn)瞬即逝，卻能發(fā)出灼目的光芒。即便沉淪，也是一種難得的釋放和解脫。生活的重負和內(nèi)心的痛楚，令他疲憊不堪。絕境之地，他選擇了破碎的輝煌。

“你要警燈做什么？”

“打劫銀行！”

他說這話時還帶著笑，只是這并非玩笑。他總是行動多于言語。從一個舊汽車販子手里買到一輛出租車，他把它改裝成了警車。穿上警服，開著警車，他去了一家銀行。走到銀行柜臺前，他把槍一放，女出納員就明白了，緊張懼怕下，把一捆錢遞給了他。不費一槍一彈，他就拿到了錢。整個過程出奇的順利。如同取自己的錢一樣自然。很快警車呼嘯而來，他的假警車與真警車擦肩而過，如此畫面讓人捧腹，令人叫爽。

之后，他寄出了三個包裹。一個是寄給崛部，包裹里是上等的畫筆、畫具，當然還有他曾夢想已久的一頂貝雷帽；一個是寄給殉職同事的寡妻，包裹里全是鈔票，足夠她跟孩子衣食無憂；還有一個寄給了高利貸，所欠款項，如數(shù)奉還，只是利息分文未付。打理好這一切，他帶著妻子出發(fā)了。他深知這將是一條不歸路。但他走得堅定、從容。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對妻子溫柔體貼、呵護備至。但對挑釁者，他從未懼怕，也從不退縮。毫不掩飾對暴力的張揚，出手凌厲，絕不手軟。用拳頭說話，是他對付惡人的一貫做法。

【合】

與妻子結(jié)伴旅游，是他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沒有山盟海誓，沒有親密舉動。他們習慣沉默，在時間流逝中綿延愛的感悟和彼此的依戀。沿途風光秀美如畫。旅途之中，溫馨甜蜜，趣事不斷：

寺廟前，與妻子拍合影，放好相機，擺好姿勢。可就在相機咔嚓的一瞬間，一輛卡車闖入鏡頭。兩人一愣，對視無語。各自低頭，忍不住笑出了聲；

汽車內(nèi)，與妻子玩游戲——猜紙牌。每次他都如神助般猜得準確無誤，看到妻子驚愕、崇拜的神情，他大笑不已。殊不知，這些全靠汽車后視鏡的反射而已。妻子知道他的耍賴伎倆，也笑彎了腰；

寺廟內(nèi)，休息之時，一對祖孫從旁經(jīng)過觀賞寺廟大鐘。孫子想聽鐘聲，爺爺說只能到夜里才能聽到它的叫聲。兩人離去之際，阿西偷偷敲響了大鐘。鐘聲回蕩，快走到廟門口的祖孫倆吃驚回望?？吹秸煞虻念B皮模樣，妻子笑臉如花綻放；

寺廟內(nèi)，相機鏡頭蓋掉進了石頭庭院的白沙池中。他讓妻子拉著他的胳膊，伸手去夠。“離近些，再近些，再近些……”話未說完，妻子猛地一松手，他一頭扎進了沙池里，趴在那里的滑稽姿勢，讓人忍俊不禁；

晚上，空曠的草坪上。他點燃煙花引線，跑回到妻子身邊，就地而坐，等待煙花綻放夜空。一秒、兩秒、三秒……煙花沒了動靜。妻子納悶地望著他，他尷尬無奈地起身走上前去，剛要蹲下檢查?！芭?！”一聲巨響，一道明亮的光線劃過眼前，他嚇了一跳，跌倒在草地上。看到丈夫狼狽的模樣，妻子捂著嘴笑了起來。炫目的煙花照亮夜空，繽紛燦爛如妻子柔美的笑臉；

兩人驅(qū)車一路前行，來到冰雪覆蓋的潔白世界。空氣清冷，寂靜無聲。車子拋錨了，妻子決定下車跑步。未跑多遠，只聽“噗通！”一聲，他回頭看時，只發(fā)現(xiàn)妻子的帽子在動，他慌忙奔上前，原來妻子不小心掉進了一個雪坑里。他抱她上來，兩人倒在雪地里，放聲大笑。爽朗的笑聲，在山谷里回響，冰天雪地的世界，卻感覺好溫暖……他們來到一家山上旅館。晚上他輕輕為休息的妻子蓋上衣服，未發(fā)現(xiàn)妻子眼角溢出的淚水。是幸福的淚水吧。雖命運波折，身患絕癥，但丈夫一直不離不棄，體貼入微。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她是滿足的，因為丈夫那無言卻深深的愛戀。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黑幫殺手如嗅犬般一路跟來。他沒有手軟，出手一如往常，快如閃電。轉(zhuǎn)瞬間一幫惡人斃命于他的槍口下。終歸是一條不歸路，他切斷了所有退路，義無反顧。

一路走來，歡笑和淚水交織交戰(zhàn)，無可回避的結(jié)局還是猝然降臨。

海邊，風景如畫。白色的波浪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美麗的海岸，微風輕拂，和煦的陽光溫暖地撫摩著大地。妻子依偎在他身邊，虛弱的臉上笑意淡淡倦倦，沉靜優(yōu)雅。她深情地望著身邊的丈夫，輕聲地說了一聲：“謝謝你，對不起！”看著妻子柔弱無力，靜靜含笑的臉龐，他低頭微笑不語，只是將她緊緊地摟在懷里。這句最平淡、最普通輕聲細語，在這里成為戀人絮語中震撼人心的囑托，是相伴終生的感激和撫慰。生時，無怨無悔；死時，坦然面對。他們緊緊依偎的背影，讓人深深折服，被這無言的悲壯和克制的內(nèi)斂。愛與死亡，如此舉重若輕地融匯在一起。

兩聲清脆的槍聲驟響，風停浪靜，生命無言……

【HANA-BI】

影片《花火》還是北野武電影一貫的死亡主題，更將“菊”與“刀”這對象征日本文化的矛盾組合得到了極致的呈現(xiàn)，由激烈、突然和濃烈的暴力，過渡到清淡、純潔和纏綿的溫情。主人公對這個世界透出一股絕望而蔑視的冷漠態(tài)度，從骨子里滲出一種不屑于同流合污的超脫和淡定。為遠離這個錯亂、喧囂、污穢的世界，寧愿選擇走進那片黑暗而寧靜的冥界。

喜歡北野武影片的人，會喜歡他的那種幽默和笨拙，喜歡他那種毫無預兆的出拳方式，甚至喜歡他的沉默、他的憂郁和剛烈，還有他那“有我無匪”的鐵的意志和“不尊嚴，毋寧死”的堅定信念。

HANA-BI——日語意為“煙火”。象征生命的“花”和常用以象征死亡的“火”，兩字之間用一條小小的分隔線分隔開來或聯(lián)在一處，這條線就是一個象征過程的載體，一種矛盾的力量，總是在生與死之間，光明與黑暗之間徘徊。[責編/布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