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 達
夜半時分,對面那棟房子的一套房間里,總是亮著燈。那燈光,有時清輝晶瑩,像一幅白亮的招貼畫幽靜地貼在那兒;有時渾黃散淡,猶如一張上了年紀的臉安靜地定格著。我知道那燈總在臨近半夜時亮起來,卻不知道它何時熄滅。
算個夜貓子的我,多在深夜十二點以后抑或說總是凌晨才從電腦上下線,然后去洗漱間將一整天的污垢洗漱掉,才靜靜地睡覺。許是書房與洗漱間的距離近,也就那么幾步路,熟諳了家中的布局擺設,摸著黑也能順暢過去,我便不開作為過道的客廳里的燈,直接由書房步到洗漱間。記不清是半年還是一年了,對面那棟房間里的窗口上亮起了燈,仿佛給我一個座標似的,我盯著那燈,便更加自如地進入洗漱間。
我家住五樓,那深夜里亮著燈的房子也是從五樓散發(fā)出來的,幾乎與我家成正對面。那棟樓沿前面的步行街筑就,連綿一片。我家的樓與那棟房子之間是一幢四層樓的舊房,我的視線可直目對面的五摟。然而在漆黑的夜里,對面房子里的燈光卻令我有點遠眺的感覺。
夜色漫無邊際地鋪開著。不論是星光閃爍還是夜空深邃,也不論是風聲呼號還是雨水滂沱,夜總是地球的一層肌膚,任誰都擦抹不了,切割不掉。夜深的時候,尤其顯得神秘莫測,如夢如幻,將所有的靈魂裹掩在它張開著的臂膀之下,或空曠高遠,讓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助;或昏沉低落,厚重得令人喘不過氣來。夜永遠以多變的姿態(tài)任意地揮灑著。但是,倘蝸居在小小的書房里,就只有夜深的概念。夜深人靜時,我便歇手,仿佛上夜班的人到點了,成了我一種生活習慣的休止符號。對面房屋里的燈光就顯現(xiàn)在我眼前。其實在這之前,我偶爾也去一趟洗漱間,比如歇息前的兩個小時,對面的房屋一樣地掩遮在夜幕之中。
就如有什么約定似的,快半夜的時候,對面房屋里的燈光便醒目地亮在方窗里。與它連在一起的一長排房子都籠罩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惟對面那間屋里的燈光像一顆不變的星星,定時閃現(xiàn)著,成為整排房子的一個標識。
時間長了,我的心里不由產(chǎn)生了一種好奇,探究的念頭漸而深入腦中。不錯,對面房屋里的燈何以總在夜深時分亮起來呢?
第一個蹦入我腦海里的情景,便是哺乳嬰兒。嬰兒雖只有幾個月大,卻也有習慣上的定性。倘每天半夜啼哭著討要奶吃的時候,母親再香睡也不得不擰亮燈,將鼓脹的奶頭伸進嬰兒的小嘴。這樣的情景很感人,母愛的形象立體地映現(xiàn)在燈光里??上铱床坏?只能回想妻子當初給兒子喂奶的景象。然而,我未曾聆聽到嬰兒的啼哭聲。要么那嬰兒很乖,嚶呀嚶呀的聲音如泉水叮咚,只在那屋子里回旋;要么我與那亮著燈的屋還相隔一段距離,即便是夜深人靜也接收不到嬰兒啼哭的聲波。探明這一點很簡單,白天的時候,我便留意著對面那屋的陽臺上有否懸掛嬰兒的衣服與尿布。幾天觀察的結(jié)果是,沒有嬰兒的蹤影。
許是照顧病人吧,這是映現(xiàn)在我腦海里的第二幅情景。我可是完全不知道那屋里的人患著什么病,只能想象那是因為遵照醫(yī)囑,需在半夜時分吃藥換藥什么的,而做完這些后,病人又一下子難以入眠。那夜深中的燈光便明晃晃地印刻在一長排的房屋間,顯得那樣孤寂,惟有它對面的我在每晚注視它一下,如此而已。若果真是病人,也實在病得不輕,那燈在我的印象里可是已有半年以上的時間了。但愿不是如此。白天看對面那屋的情景,也未曾發(fā)現(xiàn)有人患病的跡象,心里就油然抹上一番輕松,猶如對面屋里那盞燈所散發(fā)的清淡的光。
或許是連續(xù)干夜班的人吧,包括那些在娛樂場所熬夜的……
對面屋里的燈已然成一個謎似的,依然在心里縈繞著,慫恿著我探究欲望的延續(xù)。或許那屋里住著的是一位也可能是兩位老人。老人自有老人的生活規(guī)律,比如早睡早起。自然,也有因人而異的,就如對面屋里的老人,早睡后卻總在夜半時自然醒來,或者被尿憋醒——所謂老年人的那種尿急之癥吧,而醒來后又不能很快入睡。那清輝或渾黃的燈光種植在年老渾濁的雙眸里,廣大,爽神,蔓延著一種親和力。老年人不僅需要暗夜,更需要燈光的親近,久而久之,就成為了一種習慣。
探測的毫無結(jié)果,令我傷神,便放棄自己的思緒,靜靜地讀文養(yǎng)神,讓自己睡個好覺才是最重要的。然而,當夜深星稀又見對面那屋里的燈光后,臆想也習慣性地跟隨而來,仿佛那燈光如開關開啟了我的另一種思維閘門。于是,將上番所述種種回復一遍而難以確定結(jié)果外,又胡思亂想起來。比如那對面屋里的燈像一座燈塔里發(fā)射出來的光,引導著我順利地進入洗漱間。事實上,除了街巷暗黃的路燈和街頭尚在閃爍的霓虹燈,那一長排的房子就只有那么一盞燈搶眼地映在夜幕中,只是就我一個人在注目于它,它便顯得那樣孤單。思緒便不由滑向《聊齋》中的孤燈,那孤燈總在夜深時分出現(xiàn),演繹著人間的一幕幕悲喜之情。自然,對面屋里的燈雖孤伶卻非《聊齋》里的孤燈那般,自有它特定的意涵匯融在燈光之中。
這半年抑或一年左右總在夜半亮起來的燈,究竟是干什么用的?這樣的問題,當我每夜眺望到它時,總要在心里問道,卻終究回答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后來,就干脆望一望它,任它在對面像一塊發(fā)亮的方布那樣懸掛著。管它醒目也好,招搖也罷,或者其他種種緣由而亮著,在我,有燈光就行。在這夜深人孤時候,至少有對面的人還在與我作伴似的,與它對面的我家的燈光遙相呼應,心里便寬慰,甚至有點溫暖。
不想昨夜我卻未見到對面那屋里的燈光,整棟樓漆黑一片,在路燈的余光里顯得那樣沉寂。一種失落的情緒在心里頓現(xiàn)。失卻了一種習慣也許是件不習慣的事,便有一種不習慣的意念在心里磨合,使之成為一種習慣,這是一種痛苦而又無奈的過程。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淡淡的牽掛。對面那屋里為何未曾亮燈?里邊的人怎么啦?都在香甜的睡夢中吧?面對月淡星稀的夜空,連遠處的路燈都安逸得有點兒慵懶,確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心里便安然起來。
太陽吝嗇地只散發(fā)著白茫茫的天光,又是一個悶熱的天氣。高聳著蓬松頭發(fā)的腦袋里忽地冒上了關注對面那屋里究竟如何的欲念,惺松的雙眼便在窗戶口窺探起來。那對面夜深時分亮著燈光的房屋,已是窗戶洞開,將我的眼光直穿它后面的街房。屋里已是四壁空曠,幾塊雜板斜在陽臺上。那洞開的窗口仿佛一張巨嘴,定格著訴說的情狀。我不知道他們搬到更大面積的房屋還是將此房賣掉換作小套住了。對面的房屋可是步行街上的商住樓,屬縣城里房價最高的地段,那戶人家何以如此呢?昨天一個白天,竟將房屋清了個空,夜半便無燈光伴我身影了。我的心里一片低落,空蕩蕩的如同那清空了的房屋。有一種憂悶的意緒在徘徊,就像這悶熱的天所帶給人的感覺。
夜幕深重時,失落又如一塊影子輕輕地浮上心頭,繼而卻是一種牽掛,猜想著對面屋里的人的去向。當再次面對對面房屋黑影綽綽的時候,我的習慣也漸漸地適應了過來。便想,對面房屋里曾經(jīng)在夜深人靜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僅是一幅淡定的燈光粘貼在窗戶上,在我只是好奇地關注過而已,就像我家窗臺上的燈光一般,經(jīng)常見到的人興許也會有如此感覺。心里便釋然安逸起來。
現(xiàn)在,又是半夜時分了,當我起身踅向洗漱間時,又習慣性地目視前方,張望對面的那間房屋,渴望著那么一絲一縷的燈光……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