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江南

梅醉妃

江南雨巷

雨巷還在，窄而悠長。幽幽著暗，仿若能通向時間的深處。即便是炎夏，走進時，通體卻是沁涼，兩袖生風(fēng)。突然想起戴望舒《雨巷》里那悠長悠長的嘆息。偶爾的幾聲犬叫，亦是幽幽的，找不到它的來處。偶爾的吱呀的門響，門后，便閃出一個蒼老的身影，拄著拐，踱著步，轉(zhuǎn)彎便不見蹤影。只聽輕輕的杖聲，和那深深的沉寂，在光亮的青石板上回轉(zhuǎn)，從巷的這頭一直到那頭。

走進巷時，戴望舒的寂寥陪著我。還有那一聲販夫走卒的叫喚聲，在巷子里回蕩著，巷子有多長，他們的聲音便有多長。巷子的門，通往一個個故事，跟著雨巷一樣悠長而憂傷的故事。故事里，總會有一個多情女子吧，或許她詩書滿腹，卻又寂寞著?；蛘咚低荡蜷_生繡的鎖，與她的女伴，從巷的后門，出了深巷，走向橋上的水榭涼亭。深巷因此多了情，連風(fēng)都散發(fā)著女子的香氣。

巷子讓我想起《西廂》的故事，有如深巷的婉約與悠遠。有主有仆，有愛有戀。深意如巷子的春意。女子們走在巷子里，一個端莊美麗而多愁善感，一個機靈慧黠又活潑可愛。戲文里總會將她們主仆安排，一個害相思，一個開后門。如果沒有主便沒了春情，沒有仆便沒了秋實。不管少了誰，巷子的故事都是會不完整了。江南的巷子故事，便有了春意有了聲色。人間情意便牽系姻緣，聯(lián)結(jié)因果，小巷不動聲色地成全。

如今，我在巷子深處，查找一些故事痕跡，再往哪里找當(dāng)年的繁華與忌禁?巷子佇立多年，似乎也老了，有了斑駁的滄桑，歲月的影子沉淀了很深印痕。人便離散了。一如老樹。枝殘葉落，鳥雀遷徙。詩人的筆下，小巷有了丁香般的女子，便結(jié)緣在油紙傘下。詩里的巷子是帶著雨飄著花香的，丁香巷便成了江南巷子的美麗詞語。小巷在詩人眼里是有情調(diào)，有詩意的。而在我面前的巷子，有著泥土灰色的斑駁的墻，深黑掉漆的門，和著詞的長短句，平仄的青石板，引我走向它的縱深之處。假若，從某道半掩的門后，踱出一個歲月老人，拄著拐，著一身對襟布褂，穿一軟鞋，他的臉上一定有如墻一般斑駁的臉。或者，你可以上前問：知這深巷，來自哪里，通向哪里?

江南之橋

走在石拱橋之上，在江南流水之上，看江南之水優(yōu)雅地走過。這是江南人喜歡的繁麗與曲折之美吧，那拱洞里的水也彎彎地流著。江南人是巧思的，靈巧的手，在橋面上設(shè)計著龍飛鳳舞，欄桿上也雕花鏤獸，橋面上的榭水涼亭，走著行色鄉(xiāng)人。小小的橋，便有借景生情的空間，如若你有緣，往那橋上的亭子間輕輕一站，便會成了明清時的開頭詩。倘若你有緣手扶桿欄，雙眸眺遠時，便會是宋詞里的憑欄意景。閑愁千古，水亦流千古。

即使一座不足幾步的小橋，也要取個讓你歡喜的名，在橋的兩頭一筆一劃地將字鐫刻在石板上，或篆或隸，或工整或飛舞，如蘭亭，如碑石，并用朱色染漆。讓我們的幾步出走有如蓮花步屢，情韻纏綿。江南的橋，江南人的情愛，在橋上相見，在橋上誓盟，又在橋上離別。連那多情的白蛇，也在斷橋上渡來渡去。

也許，橋，在江南人眼里，是唯美的。所以，曲橋，終于走進他們的花園里。你走進花園，那里的明清花園，那里的曲橋，更有著精巧而淡雅。曲橋，為江南，添著一道亮麗的景致。白玉石的橋身，白玉石的桿欄，泛透著玉般透亮的光。轉(zhuǎn)折地，或方或直，或剛或柔婉。清水間，橋身婉轉(zhuǎn)，那一處景，便多了委婉。江南曲橋，當(dāng)為景觀，如果你站立其中，你便隨之人了景。如果你走在曲橋上，步履一定是很輕。心思一定是悠然的。抬眼間，是自云舒流，俯首時，是曲水緩走，水里的荷，終是靜的，它走不出這曲婉，繞不出這曲橋。目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有人青絲變白發(fā)，依然不悔。因了這橋，因了這唯美。

曲橋。江南沒有被湮沒，隨著字在紙上的字里行間思量著。曲橋那一身的歲月灰痕。在小院亭間。悠悠纏繞，千回百轉(zhuǎn)。我的靈魂亦走不出這水，繞不過這橋。

江南青花衣

街市口，一間不大的店鋪，一個很老的老人。包著青花頭巾，圍青花圍裙，旁若無人擺弄她的青花布。我抬腳的聲音，引來她渾濁的眼。她說：這是江南女子當(dāng)年貼身和貼心的愛，是當(dāng)年江南女子，情真意切的戀。她說，這是她們自己的，從紡、織、到染、再到裁、再到縫，都浸染著江南女子的芬芳。她說，這是考究的布，舊時考究的人用的，平民的女子，大多數(shù)時，都是穿素淡的青衣衫。她們的心思密密在青衣里，隨著一聲聲低呼，大多數(shù)人便著一身青衣，嫁給最近人家。江南女子的美麗便讓青布衣也亮麗起來。

我看著一些老人，圍著青花布圍裙，在河邊的小徑上忙碌趕走。而店內(nèi)的老人，屋里明瓦漏下來的光線照在她圍裙上，藍底白花的布紋清晰明理。是不是這樣的青花布也是那陪嫁的衣服?我突然冥想起來。

我如風(fēng)，走在這水鄉(xiāng)古鎮(zhèn)內(nèi)，看過往辛酸。在曲橋深巷之間，看無數(shù)女子頭戴青花巾，腰系青花圍裙。她們未開口時，便看到了古江南的韻味，開口時，我的思緒從歷史中便被喚了回來，她們只想兜售籃內(nèi)的土特品。只見好多院內(nèi)，竹桿上，高高地懸掛著青布花衣，一如舊時的染坊。風(fēng)一吹便落下，才知，這是信手拈來的化纖布料，那從身邊走過沙沙響的亦是化纖青衣。此種青花衣，與江南的青花布已無了牽涉。

老人還在喃喃語，我在店里看到了真正的青布花衣。青花布安靜地放在鋪內(nèi)，青黑的背景，一朵朵花。有牡丹，芍藥，水蓮，還有一朵朵細細的茉莉。它們有著卷曲而又綿長的葉枝。美著，靜著，又熱烈著。江南的陰柔便這樣呈現(xiàn)眼前。都說美有著干態(tài)，從來愛有千種，我就獨愛那一種，青花布，握在手心里，如若可以，真想在江南如豆的燈下，自裁自剪。也許。江南便在我如繡青花的一裁一剪，一針一線之中。

斷橋

走進斷橋，一片茫茫，柳樹依然，不知哪一棵出自你來自唐朝的繡手。一個故事，成全了一座橋。一個人，成全了一段情。我看斷橋，橋看我。在水中停鋪。如一條彩虹，在水天之間。斷橋西望，孤山冷艷著它的美。俯首望斷橋，是否能一睹雪天時的景致，有人吟：樹皆合抱，行其下者，枝葉扶蘇，漏下月光，碎如殘雪。我錯過了那回首一眸的殘雪之景。有一個故事，與你，斷橋相守千年，而我。在你的故事之外徘徊。許家那對夫妻，是否也在徘徊中?

白娘子的故事傳唱千年，雷鋒塔倒的時候，一輪日漸落。美，便在夕照間。在我轉(zhuǎn)身的時候，陽光碎了。故事里的傘，便將雨分開，撐起一個故事，風(fēng)靡千年。穿著藍衫的愛情，隨著荷花，終是錯過了船，白娘子的微笑，給了宋朝一個很響亮的耳光。斷橋的故事。走了許多路，走過許多地方，到過所有有人的地方。自由是原始的美好，以地為器，湖為皿，真，善，美，那樣生動，那樣文學(xué)……

蘇堤

一條有著懷念的長堤，讓歷史在眼前清晰了起來，長堤臥波，隨水，畫出了一幅嫵媚的風(fēng)景。那六橋煙柳的美麗，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長堤彎曲延伸，六橋隨波起伏。晨曦初露，湖波如鏡，橋影照水，鳥語啁啾，柳絲舒卷飄忽。橋之上，領(lǐng)略風(fēng)姿。我已見楊柳吐綠，卻錯過桃花映紅。

有游人吟詩：尺虹干尺掛湖西，猶是蘇公舊日堤。莫道滄桑今古異，風(fēng)流曾記昔年題。

那一段風(fēng)月，便在時光的水上，悄悄地染綠了歲月。笙歌，該在這個時候使出，云的深處，懸掛在每一枝柳上。

故事，被水打濕。有一束光，正合適地推開水波，正捕著宋朝遺落的那條魚兒。漿聲，在這個時候便老了。荷花將那一湖水唱碎。我在堤的這頭，不知那頭。

江南之雨

想起一首歌：江南人，留客不說話，只有小雨沙沙地下，若斷又若細，如詩又如畫……

黃昏，日落，天灰暗。深巷悠深，房舍排立。紛華斂盡時，天和地靜默著，空曠之時，心中的籬墻如水一般傾泄。一些想念與牽掛，一些嘆息與微喘，在黃昏的細雨中，絲一般地搖曳著，惆悵著。

江南細細的雨，被風(fēng)驚起，檐下，雨滴輕落，點點滴入塵埃。夜在雨中顯得更靜。青石板，在雨中，倒映著一些身影?？粗?，便有了隔世飄零的念頭，江南，總和全分不開。一把油紙傘，一撂厚厚的書。那巷子里的青石板便跟著濕滑了許多。

我坐在明清時的屋檐下，聽雨在江南的街口響起，一如一聲聲豎琴，在悠悠地回響。江南的雨。留下我這位客人，我把江南當(dāng)作故鄉(xiāng)。是不是這里也有老人念佛，木魚聲不均不勻?是不是這里也有三兩個居家者話北說南?是不是也有在人在這樣的雨里舂著米?那是塵世間最溫馨的聲音。

我在江南雨巷的不遠處站著。唱起那首歌：江南人，留客不說話，只有小雨沙沙地下著。轉(zhuǎn)身看雨，對自己說，這是一個溫暖的雨夜，一半月光，一半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