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付云煙

流　溪

唐傳奇中，霍小玉是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悲劇人物。西安教育學(xué)院車寶仁教授根據(jù)典籍資料考證，《霍小玉傳》乃唐代紀(jì)實性文學(xué)作品，不僅李益、霍小玉等實有其人，李、霍的愛情婚姻悲劇發(fā)生的時間與活動地點也確鑿無誤?！斑@從史志記載可以清楚地看出”(《(霍小玉傳)真實考》)。事實上，細(xì)讀《霍小玉傳》，可以看出，其人物事跡具有生活的真實性。

唐代宗大歷初元，霍小玉16歲，花樣年華的她亭亭玉立、明媚可人，而且能歌善舞、通詩曉文。只可惜，為了生計而淪為歌妓。出污泥而不染的她，一直期待著遇見一個真正的知己，能夠懂得淪陷于煙花之地只是她前世的孽緣，而她，依然是最最澄澈的。

就在這時，她遇見了“大歷十才子”之一的李益，那時的他早已因詩才而名滿京城。少年才俊，自是風(fēng)流倜儻，總也想尋一位才貌雙全的佳人紅袖添香。

才子佳人的謀面似乎總是那樣的順其自然，那一天，李益見到了霍小玉：美得不食人間煙火卻又無比真實，那樣的神韻本是天上人間都找尋不到的。而對于霍小玉，李益的名字早已是如雷貫耳，她喜歡他的詩，那句“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便是霍小玉常常吟誦的。她知道，他生長于蒼涼的隴西，那是古漢唐征戰(zhàn)之地，許多名將曾在那里馳騁，留下許多遺跡，他氣勢磅礴的懷古詩便是由此激發(fā)而作。受他詩文的影響，曾經(jīng)只沉迷于悱惻纏綿的她也喜歡上了這蒼勁雄渾的感覺。她常常在想，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詩人能讓這無限的驚喜與唏噓、慨嘆與無奈，于瞬間躍然在這不飾奢華的字里行間。

如今，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與她相距咫尺。

那天，李益沒有走，他與霍小玉兩人煮酒歡談，難合難分。燭光搖曳中，霍小玉出神地望著李益的臉，仿佛置身于夢中?；蛟S是喜極念悲，繾綣纏綿之時，她突然流下淚來，她想自己究竟是一個陷身污濁之地的人，如今只因美貌而被才子憐惜。當(dāng)年老色衰之時，不是注定要被拋棄么?到那個時候，眼前的這個令她無比愛慕的人又將會到哪里去了呢?看著霍小玉的滿面淚痕，李益明白了她的憂愁。他攬過她，為她擦干眼淚，一字一句地告訴她：粉骨碎身，誓不相舍。

未來依舊是不可知的，但是這句話卻給了霍小玉很大的寬慰。她甚至開始幻想他們的將來，或許真的可以如同他的誓言，彼此相守一生一世。為了讓她更加寬心，他要她拿來紙筆，寫下盟約。自此以后，李益便留在了霍小玉的住處，整整兩年的時間，二人日夜相隨，儼然一對新婚愛侶。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們當(dāng)然不知道，分離即在眼前。

大歷六年(771年)，李益被授鄭縣主簿，上任之時還要去東都洛陽探親報喜。臨別前幾日，長安城里的許多好友都為他設(shè)宴餞行，那是暫時忘卻愁緒的喧囂?？墒菤g鬧之后的寧靜里，離別的憂思便更加濃烈。此時的霍小玉內(nèi)心矛盾至極，她知道功名對于一個男人的重要性。但是，她對他又是那樣的難舍難分。別離的日子漸漸逼近，他看著她焦急的面容，試圖再一次給她承諾?？墒沁@一次，她卻搖著頭無比冷靜地告訴他，盟約上的生生世世只是空談罷了，她知道那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他們之間到底還是有著咫尺天涯的距離。

李益惶恐又感慨，他一再向她表明心跡，重復(fù)那至死不渝的盟約。他告訴霍小玉，只需等她半年，到時候他定會回來與她相聚。

可是上任后十天，李益請假到東都洛陽省親，尚未進家門，便聽說父母已為他與表妹盧氏定親。盧家不但是名門大戶，而且還是五姓家族。在唐代，隴西李氏、太原王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清河崔氏五姓七族為第一流高門望族，士林皆以能與之攀親而為莫大的榮耀。自古歷朝歷代，都是以仕宦始，以仕宦終，高門婚姻是走向更高仕宦的終南捷徑，更何況是門第觀念極重的唐王朝。所以，一邊是雖至情卻身份卑微的歌妓，一邊是仕途通達與富貴榮華，他理所當(dāng)然地拋棄了愛情。

轉(zhuǎn)眼間，到了半年之約的最后日子，也是霍小玉輾轉(zhuǎn)期盼的相聚時刻?？墒?，她終究沒有等來李益。日日憂愁的霍小玉開始到處打聽他的音信，并送錢財給親友，讓他們也幫忙四處尋找。誰知，絕情的李益卻一直刻意地回避。瀕臨絕望的霍小玉憂郁成疾，日漸憔悴。昔日的一個朋友實在不忍再向她隱瞞，就將李益定親的事情偷偷地告訴了她。

對霍小玉來說，這無異于五雷轟頂。她在病榻上日夜哭泣，并四處找人帶信給李益，要見他最后一面，可恨李益始終不肯前去。

終于有一天，一個好心人以飲酒賞樂為名將李益騙到了霍小玉的住處。

見到霍小玉，李益不敢正視她的目光，他知道他辜負(fù)了一個多么深情的女子，而這樣的真情，此生此世怕是再也不會遇到。纏綿病榻許久的霍小玉此時已經(jīng)憔悴不堪，她強忍病痛，為李益擺酒設(shè)宴?？粗钜?，她慢慢舉起酒杯：

我為女子，薄命如斯!

君是丈夫，負(fù)心若此!

韶顏稚齒，飲恨而終。

言畢，霍小玉氣絕身亡。

愛情沙場上，霍小玉從一出場，便注定一敗涂地。她信徒般狂熱捍衛(wèi)的，是一段黯然神傷的愛恨糾葛。有人說，她是剛烈而無畏的，面對冷酷的社會與絕情的李益，她寧折不彎，以死亡為武器，與殘酷的人生決裂。其實，與其說霍小玉愛著李益，不如說她愛著自己心中的理想。所以，她不是因李益而死，她只是死于一個愛情理想的幻滅。

霍小玉是個飛蛾撲火的人。那個年代，一個地位卑微的女人，無論是悲是喜，是愛是恨，都逃避不了對男權(quán)世界俯首稱臣。所以，她不該對這個冷酷世界注入太多的理想，不該執(zhí)著于那不堪一擊的海誓山盟。她應(yīng)該明白，當(dāng)人生遭遇變遷，當(dāng)一切的不屈服還在負(fù)隅頑抗，愛情會第一個繳械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