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學偉
李易安《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中的“人比黃花瘦”這句,歷代評家多有嘆賞,基本上都對句中“瘦”字稱妙。明·王世貞的意見可為代表:“詞內(nèi)‘人瘦也,比梅花,瘦幾分,又‘天還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瘦字俱妙?!?《翕州山人詞評》)但嘆賞雖多,作進一步分析者幾乎沒有。近代的評家論述的多了一點,但又多是就詞論詞,從詞作的創(chuàng)造性、映襯手法和音律上做文章。筆者則認為這一“瘦”字體現(xiàn)著一種既是時代的,又是獨特的一種審美情趣。
一
這一審美情趣的形成有它獨特的歷史淵源。如果說“盛唐氣象”是“建安風骨”歷經(jīng)思想、藝術積累,提高之后的表現(xiàn)(林庚《唐詩綜論》),那么宋代審美情趣也可看作中古審美情趣的螺旋式上升。
王鐘陵以為中古“秀”的審美情趣,或“隱秀”的審美理想中的“秀”不僅是對于外物的刻畫,而且也是對作者的內(nèi)在情思的抒寫,“秀”常常體現(xiàn)為能夠振起下文中的“篇中之獨拔者”。(《文心雕龍·隱秀》)用這一段話解釋本文主論的“瘦”字也極為恰切。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審美情趣的相似,是因為兩個時代的社會環(huán)境有其共同之處。
中古自漢桓、靈之季,經(jīng)魏晉十六國至南北朝,時局動蕩,朝代更迭頻繁,經(jīng)歷過“獨尊儒術”的人們滿懷建功立業(yè)之心,卻又深感力不從心,雖“壯心不已”,但“烈士暮年”,驚心于遷謫之悲。而宋代只是五代之后一個較為統(tǒng)一的朝代,有著“先天不足”——遼和西夏窺視北方;且“后天發(fā)育不良”——建文官制度,還時有反叛、起義,所謂“內(nèi)憂外患”。作為文官制度的受益者的士人滿懷報國之情,卻因太宗以后皇帝多不主戰(zhàn),或茍安于現(xiàn)狀,終無所施而置身于兩難之境。
在相似的社會環(huán)境下,文人們選擇了相似的解脫方式。中古士人以玄學來消解遷謫之悲,宋人則以佛老,以儒、道、禪合一的理學來解脫兩難之境?!耙钕氯?畢念念于生而勿念念于死,畢接受當下現(xiàn)實的事物,且同時懷抱遙遠完善的希望。”美國現(xiàn)代哲學家桑提亞那的這段話恰可以說明這兩個時代文人的思路歷程。這個原因似乎可以解釋中古詩歌創(chuàng)作的頂峰——陶淵明的詩——何以在宋代大受青睞。他那種“淡”與“不淡”相統(tǒng)一的思維方式切合了宋人的矛盾心理。
二
這“瘦”字又是李易安獨特的審美情趣的體現(xiàn)。
首先,易安作為一位中國的傳統(tǒng)文人,對于起自莊子、屈原,經(jīng)陶潛、李白演繹的孤標傲世、堅貞高潔極為欣賞,這點可以說明她自比“黃花”的用意。俞平伯責其“黃花又瘦在何處?花歟?葉歟?其搖搖之梗歟?”恰可以表明“黃花”不能坐實,偏重神韻。想“簾卷西風”之下,有人伶仃獨立與晏幾道之“落花人獨立”、蘇軾“遺世而獨立”同推出衣袂翩翩的孤獨、寂寥的審美形象,“瘦”是深化了這一審美形象所體現(xiàn)的孤獨、寂寥的情感。如果說“人面桃花相映紅”是兩個形象的并列映襯,“人比黃花瘦”則是人與花形象的同質(zhì)疊加。
其次,易安此句中充滿著一位封建社會女子的自憐自愛。封建社會中,婚姻幾乎是女子唯一的幸福源泉。比之眾多的棄婦、怨婦,李清照是幸運的。與其夫趙明誠共治金石,相諧相愛。唯其恩愛,更不忍別,既別,相思之苦更甚,以致“人比黃花瘦”,憔悴無依狀盡顯。清·王闿運說:“此語若非出自女子自寫照,則無意致?!?《湘綺樓詞選》)今人胡云翼認為“她在這里塑造了一個多愁善感,為過去封建士大夫所欣賞的弱不禁風的閨閣美人形象”(《宋詞選》),二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
另外,作為婉約詞派的代表詞人,易安還頗為注重音律。她曾著《詞論》,認為歐陽修、晏幾道、蘇軾詞“皆是長短不葺之詩耳”,責其不含音律,只關平仄,不宜演唱。所以有論者認為“簾卷西風”之“風”為“音之最闊者”,而“瘦”為“音之最細者”,二者巧妙搭配而成回環(huán)跌宕之致,也不無道理。
總之,這一“瘦”字體現(xiàn)著易安的審美情趣,體現(xiàn)著宋人的審美情趣。雖然,這次第,怎一個“瘦”字了得?
(責編 雷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