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在我的童年時期,我也是用眼睛讀過幾本書的,但那時我所在的農村,能找到的書很少,我用出賣勞動力的方式,把那幾本書換到手讀完之后,就錯誤地認為,我已經把世界上的書全部讀完了。后來,我有機會進了一個圖書館,才知道自己當年是多么的可笑。
我在農村度過了漫長的青少年時期,在這期間,我把周圍幾個村子里那幾本書都讀完了,之后就與書本脫離了關系。我的知識基本上是用耳朵聽來的。我除了有一個會講故事的老祖母之外,還有一個會講故事的爺爺,還有一個比我的爺爺更會講故事的大爺爺——我爺爺?shù)母绺纭3宋业臓敔斈棠檀鬆敔斨?村子里凡是上了點歲數(shù)的人,都是滿肚子的故事,我在與他們相處的幾十年里,從他們嘴里聽過的故事實在是難以計數(shù)。
他們講述的故事神秘恐怖,但十分迷人。爺爺奶奶一輩的老人講述的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父親一輩的人講述的故事大部分是歷史,當然他們講述的歷史是傳奇化了的歷史,與教科書上的歷史大相徑庭。
十幾年前,我在寫作《紅高粱》時已經認識到:官方編寫的歷史教科書固然不可信,民間口口相傳的歷史同樣不可信。對于一個作家來說,我當然更愿意向民間的歷史傳奇靠攏并從那里汲取營養(yǎng)。因為一部文學作品要想激動人心,必須講述出驚心動魄的故事,必須在講述這驚心動魄的故事的過程中塑造出性格鮮明、非同一般的人物,而這樣的人物,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幾乎不存在,但在我父親他們講述的故事里比比皆是。譬如我父親就講過,我家的一個遠房親戚,一次吃了半頭牛、五十張大餅;當然,他的能吃與他的力大無窮緊密相連。父親說這個人能把一輛馬車連同拉車的馬扛起來走十里路。我知道我家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遠房親戚,我父親這樣說,是為了增強故事的可信性,這其實是一種講故事的技巧。后來創(chuàng)作小說《紅高粱》時我借用了這種技巧?!都t高粱》開篇我就說:“我父親這個土匪種,跟隨著我爺爺余占鰲的隊伍去伏擊日本人的汽車隊……”其實我爺爺是個手藝高超的木匠,我父親是個老實得連雞都不敢殺的農民。當我的小說發(fā)表之后,我父親很不高興,說我誣蔑他。我就說,寫小說其實就是講故事,你不是說咱家那個遠房親戚一次能吃半頭牛嗎?我父親聽了我的解釋后,明白了,并且一言就點破了小說的奧秘:原來寫小說就是胡編亂造啊!
其實也不僅僅是上了歲數(shù)的人才開始講故事,有時候年輕人甚至小孩子也講故事。我十幾歲時聽鄰居家一個5歲的小男孩講過一個故事,至今難忘,他對我說:馬戲團的狗熊對馬戲團的猴子說:我要逃跑了。猴子問:這里很好,你為什么要逃跑?狗熊說:你當然好,主人喜歡你,每天給你吃蘋果、香蕉,而我每天是吃糠咽菜,脖子上還拴著鐵鏈子,主人動不動就用皮鞭子打我。這樣的日子我實在是過夠了,所以我要逃跑了。我當時問他:狗熊跑了沒有?他說:沒有。我問他:為什么?他說:猴子去跟主人說了。
在我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中,民間戲曲,尤其是我的故鄉(xiāng)那個名叫“貓腔”的小劇種給了我深刻的影響?!柏埱弧背晃衿嗲?表演獨特,簡直就是高密東北鄉(xiāng)人民苦難生活的寫照?!柏埱弧钡男砂殡S著我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在農閑的季節(jié)里,村子里搭班子唱戲時,我也曾經登臺演出,當然我扮演的都是那些插科打諢的丑角,連化裝都不用?!柏埱弧笔歉呙軚|北鄉(xiāng)人民的開放的學校,是民間的狂歡節(jié),也是感情宣泄的渠道。民間戲曲通俗曉暢、充滿了濃郁生活氣息的戲文,有可能使已經貴族化的小說語言獲得一種新的風格,我的長篇小說《檀香刑》就是借助于“貓腔”的戲文對小說語言的一次變革嘗試。
當然,除了聆聽從人的嘴巴里發(fā)出的聲音,我還聆聽了大自然的聲音,譬如洪水泛濫的聲音,植物生長的聲音,動物鳴叫的聲音……在動物鳴叫的聲音里,最讓我難忘的是成千上萬只青蛙聚集在一起鳴叫的聲音,那是真正的大合唱,聲音洪亮,震耳欲聾,青蛙綠色的脊背和腮邊時收時縮的氣囊,把水面都遮沒了。那情景讓人不寒而栗,浮想聯(lián)翩。
我雖然沒有文化,但通過聆聽,這種用耳朵的閱讀,為日后的寫作做好了準備。我想,我在用耳朵閱讀的20多年里,培養(yǎng)起了我與大自然的親密聯(lián)系,培養(yǎng)起了我的歷史觀念、道德觀念,更重要的是培養(yǎng)起了我的想象能力和保持不懈的童心。我相信,想象力是貧困生活和閉塞環(huán)境的產物,在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里,人們可以獲得知識,但很難獲得想象力,尤其是難以獲得與文學、藝術相關的想象力。我之所以能成為一個這樣的作家,用這樣的方式進行寫作,寫出這樣的作品,是與我20年來用耳朵的閱讀密切相關的;我之所以能持續(xù)不斷地寫作,并且始終充滿自信,也是依賴著用耳朵閱讀得來的豐富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