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一
人就是活在希望之中的啊!
看看,她們也是這樣。她們現(xiàn)在的希望,就是翻過這座大山。
娃娃,加把勁吧!翻過這座山,就能坐車了。
說這話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女人一邊說一邊抬起胳膊用衣袖擦臉上的汗水。被稱為娃娃的,是五個高高低低的孩子。那樣子,就像母雞領(lǐng)著一群覓食的雞娃兒。五個娃娃的臉上,汗水一綹一綹的,像是被暴雨沖刷過的河灘。也難怪,走了三十來里的山路嘛,又是六月的天氣,不出汗才怪呢。頭頂?shù)奶栆琅f很早地擠到天上,成心要和她們作對一樣,曬得土路上的塵土都有一柞厚了。近兩月的天氣了,老天硬是不落一點(diǎn)兒雨,只要一落腳,塵土就撲哧一聲揚(yáng)起來,像是腳下有一只打氣筒樣。那汗水,把落在臉上的塵土一沖,就成了她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個個都像泥猴兒。
這幾個孩子已走得筋疲力盡,忽然被這女人這么一說,個個的眼睛有些光彩了,兩只腿上也有了勁兒,一個個都咧了嘴笑。這么一來,六個人都露出了滿嘴的白牙,那臉顯得更花了。
楓葉兒,你給大家講一個故事么,那樣走路,就快多了啊!女人指著一個個頭最高的孩子說。
媽,這道理我知道,可沒法張嘴啊!一張嘴,土一個勁往嘴里鉆。那個叫楓葉的孩子轉(zhuǎn)過頭這么說。
楓葉這么一說,所有的人連鎖反應(yīng)似的,都覺著滿嘴是土和沙塵,一個個都開始吐口水。這么吐來吐去,嘴里越來越干了,就像嚼了滿口的泥巴。嘴唇上,也就真積了一層泥圈兒,抬指甲一刮,就刮下一根泥條兒。
女人同樣覺得難受,喉結(jié)艱難地竄動了幾下,說出一句鼓勁的話來:娃娃,堅持堅持,翻過這座山,就是柏油路了,只要坐上車,一會就到家了。
這些娃娃又放開步子走,腳落下去,馬上不見了,隨之而來的就是直沖而上的土……
這些給椒農(nóng)摘完椒趕著回家的人,書面語叫勞務(wù)輸出。鄰縣盛產(chǎn)花椒,是名符其實的花椒縣。每到花椒紅時,總有一些前來摘椒的人。這些人,大多是孩子。這是些農(nóng)村的孩子,放暑假了,他們不能像城里人家的孩子一樣瘋玩,去什么名山大川旅游啊,參加什么夏令營,也沒有被家長強(qiáng)迫送到什么補(bǔ)習(xí)班,而是自告奮勇要跟上這個女人來摘椒。
摘椒能掙來錢啊。當(dāng)初,她們就是沖著這個去的,希望就是掙一些錢啊。這個世界,錢不是萬能的,但沒錢是萬萬不能的。遠(yuǎn)的不說,大的不比,就說眼前吧,上學(xué)該要錢吧,穿衣該要錢吧,好些東西該要錢才能買來吧?何況自己還想要買……那什么東西啊。想到那個東西時,那個叫楓葉的女孩露出了少有的羞澀。什么啊,自己怎么就想要那個東西了呢?那可是一個羞于啟齒的東西啊??涩F(xiàn)在,那么遙遠(yuǎn)的一個夢想,立馬就要實現(xiàn)了啊……
楓葉這么想的時候,步子就輕盈起來,心情也愉快起來,不由然地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她知道,在她們這一群人當(dāng)中,除了母親,就是她的年齡大一些,她必須替母親分擔(dān)一些責(zé)任。
我說你們,加把勁啊,翻過這座山,就能坐車了。
為了省兩塊錢,她們爬了三十來里山路,落了一身的灰塵和疲憊。她們?nèi)サ倪@個村子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暖和灣。暖和灣目前還沒有通班車,來去的人要么步行,要么坐那種叫三馬子的蹦蹦車。暖和灣的這種三馬子蹦蹦車多的是,可今天早上,只是進(jìn)村的,一輛又一輛,那些都是來收花椒的小販。出村的只有一輛,女人擋下一問,人家張口三塊錢一個人。女人說少一下,車主說,兩塊錢坐不坐?女人還在猶豫,人家一踩油門,說那你們一二一吧,一二一那不花錢。說著就轟然而去,卷起了大團(tuán)的灰塵,向還在茫然的她們撲來。
女人的猶豫其實不全在于錢,而在于安全。她們村子里有幾個人就是坐這種三馬子蹦蹦車出事的。女人的同學(xué)加好友花子就那么走了啊!那次,女人也在車上,是去一個鎮(zhèn)上趕集。車上還有幾個人,她和花子坐在左邊的車幫上。她那次能活下來,完全取決于她和花子不同的坐姿。女人是斜坐在車幫里,臉朝外;而花子是直接朝里坐的。在一個拐彎處,迎面來了一輛汽車。也活該出事,那司機(jī)是—邊接著手機(jī)一邊開車的,開得有些心不在焉,自然就占了道兒。開三馬子的司機(jī)慌了,急忙朝邊上打方向,沒想就打狠了,只覺得三馬子一晃,女人就從車幫上摔了下來。而花子和別的人就沒女人那么幸運(yùn),他們和三馬子一道飛下懸崖了。三馬子摔成了鐵餅,坐車的人摔成了肉餅,只有女人,跌在了路上,臉上擦破了一點(diǎn)皮。從那以后,女人看見三馬子蹦蹦車就心有余悸,發(fā)誓不再坐。這些當(dāng)然不能給孩子們說,一大早的,自己不能當(dāng)烏鴉嘴。她把這些娃們平平安安地帶出來,又要安安全全地帶回去。誰讓你是一個孩子的母親呢,是母親,肩上就應(yīng)該擔(dān)起母親的責(zé)任啊!不坐了也好,不是有兩只腳丫嗎?那就是用來走路的啊。
經(jīng)過漫長的跋涉,終于翻過了這座山。大家興高采烈?,F(xiàn)在好了,不是已翻過了這座山嗎?在山下看山,是要抬頭的,是要仰望的?,F(xiàn)在看山,山就在腳下。這么看,再高的山,只要攀上去,它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土堆嗎?女人感嘆地對娃娃們說:記著,路再長,也沒有人的一雙腳丫長啊!
鞋已被土罩得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了,衣服也一樣。女人跺了跺腳,身上的塵土紛紛揚(yáng)揚(yáng)。幾個娃娃也學(xué)著女人的樣子,跺著腳。不一會兒,地上就積了厚厚一層土。
路邊上有幾戶人家,還有一家商店。女人看看這些娃們的花花臉,決計去討些水來。然而讓女人失望的是,問了幾家。人家都說沒有水。女人又去了門市部,里面坐著一個約摸四十歲的男人。這人很胖,就像那些廟里泥塑的笑和尚。笑和尚看見有客人光顧,自然笑得更厲害。女人說:他叔,把你的水給一些,我把臉抹一把。笑和尚一聽是討水的,不笑了。說,我們這兒山高路遠(yuǎn)的,哪兒有水?說著指著貨架上的娃哈哈純凈水:有,也是賣的,一塊錢一瓶。女人一看見這些水,突然覺著嗓子在冒煙了,好像嗓子里面有一根刺棍在左沖右突。女人朝門外一看,她領(lǐng)的一幫娃們都在眼巴巴地看著她,那一張張小嘴唇已龜裂,就像久旱不雨的田地一樣。女人的心痛了一下,轉(zhuǎn)身對那笑和尚說,那就先給一瓶啊。女人付了錢,拿著水出來,擰開瓶蓋,先遞給楓葉,說,你們換著把嘴涮涮啊。楓葉接了,喝了一口,又交給了艾葉。艾葉接住也還是喝了一口,又交給身邊的靈葉。五個孩子一圈下來,那瓶水還有多半瓶。楓葉把水交給了母親:媽,你也涮涮,真是滿口的土啊。女人接了,也喝了一口,涮了涮。女兒說的不錯,真是滿口的土,吐出來的是泥湯呢!女人又喝了一口,涮了后,又交給楓葉:再涮涮。楓葉艾葉靈葉們,又依次轉(zhuǎn)了一圈,那水還有半瓶。女人說,你們換著喝吧。楓葉遲疑了一會說,媽,我想洗把臉,這臉臟的……女人看了看女兒,說,不要臭美了,回家洗吧,等車來,一會就回家了啊。楓葉不說什么了,拿著水發(fā)呆。
那個笑和尚老板出來了,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幾個孩子,問:你們這是干啥去咧,弄得個個像土老鼠似的?
女人說:他大伯,我們是摘椒的,現(xiàn)在往回趕啊。
摘椒的?笑和尚圍著幾個孩子轉(zhuǎn)了一圈,給女
人說,你領(lǐng)她們來吧。說著先頭走了。女人不知笑和尚什么意圖,站在那里沒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男人進(jìn)去后又出來喊:哎,讓你把娃娃領(lǐng)進(jìn)來洗洗,咋木頭人樣不動唦?女人的眉頭舒展了,向孩子們揮揮手:走,娃們,跟上你這個胖伯伯洗洗啊。
這是一個農(nóng)村常見的小院,院子里有一個自來水水池,一擰,那水就嘩嘩地淌。孩子們一見水,眼睛都亮了,滿臉的興奮,不約而同地喊了一聲:先喝死它!于是,你上去張開嘴喝上一陣,她又上去喝一通。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慢慢的,她們都打著響亮的嗝兒,在那里拍肚皮。女人也喝了三次,然后洗臉。再然后,叫那些娃們也洗臉,自己取出口袋里的梳子,梳理頭發(fā)。梳一下,梳子上就是一層土,女人把梳子伸到水龍頭下沖。慢慢地,女人就有些女人的樣子了,再梳,就越發(fā)顯出俊樣了。女人無意識地抬頭看時,就碰上了一道如火一樣的目光。那笑和尚看她正看得發(fā)呆呢!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再次抬頭時,笑和尚還是那樣地看她。女人說,他伯,你看啥啊?笑和尚被女人這么一問,也就驚醒了,咽了咽唾沫,說,你還真賴看啊。女人說,什么啊,黃瓜打驢哩,半截子過去了,一大把年紀(jì)的人,有啥看的?笑和尚說,看得出你不容易啊。女人說,是不容易,我們那兒也沒啥特色產(chǎn)業(yè),她爸去年背煤受傷了,在家緩著,糧食夠吃,就是沒錢花啊。我們掙不來大錢,就掙些小錢啊,添補(bǔ)添補(bǔ)。笑和尚笑了笑,轉(zhuǎn)身去了里屋,拿出一只矮凳來遞給女人:坐吧,翻了一座山了,乏了吧?女人確實乏透了,很想坐下來歇歇,也就坐了。
幾個孩子的臉洗凈了,一個個圓嘟嘟的,像水蘿卜一樣鮮亮。這二十天來,整天地曬太陽,臉黑了好些,但怎么也擋不住那水靈勁,這就叫朝氣吧。她們每個人的手指頭,都有密密麻麻的小黑點(diǎn),有點(diǎn)兒像羊肚菌,那全是花椒樹的刺扎的啊!剛開始的時候,那手又痛又麻似火燒。那個難受啊,心都比往常跳得快了許多,但她們都堅持住了,沒一個人喊痛,更沒有一個人退卻。
女人又看那幾個孩子時,那個叫楓葉的,到底大了些,知道美了,正用手梳著頭發(fā),梳一下,把手掌伸至Ⅱ水龍頭下沖手上的泥巴。女人突然想,給這幾個娃都梳梳頭吧,讓她們光光鮮鮮地回家。女人原打算回家了再洗涮的,現(xiàn)在改變主意了,不就是四十公里的路嗎?趕下午回去就是了。這么一想,轉(zhuǎn)身給笑和尚說,把你的洗衣粉給些啊,我給這些娃娃洗洗頭,你看讓土給弄的,就像蓋了一層土被子。笑和尚笑著說:行啊行啊,那有什么?說著進(jìn)屋拿來洗衣粉遞給了女人。女人叫過那個最小的叫荷葉的女孩兒,先給她梳洗。這小荷葉,就是坐三馬子蹦蹦車摔死的名叫花子的女人的女兒。這是個沒娘娃啊!小荷葉的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好人,一個人把女兒拉扯了幾年。后來那地,實在是種不下去了,這樣花錢那樣花錢,到頭來產(chǎn)下的那把糧食值不了那么些錢,也就不種了,跟上本村的一個包工頭兒外出打工去了,到年關(guān)才回一次家,地就荒著。鄉(xiāng)上村上收不來提留什么的,又找不著人,就一直找小荷葉的麻煩。到學(xué)校,那些人叫荷葉小死皮,揪著荷葉的辮子發(fā)狠。有的老師實在看不過去了,就把那些人勸走。后來國家免去了那些負(fù)擔(dān),小荷葉才出了一口長氣。小荷葉平常的吃住就在楓葉家,父親回來了,才會回家去?,F(xiàn)在小荷葉的父親一年要回來好幾次。
女人的男人緩了近兩年了,能下地走了,但還干不了什么活兒。大夫說還得繼續(xù)吃藥,所以家里的境況不用細(xì)說,就是兩個字:窘迫。但女人也沒法子,自己要照顧男人,出不了遠(yuǎn)門。女兒小,兒子更小,兒子才九歲啊。女人打心里感謝黨,不是這政策好,他們家兩個娃娃都要失學(xué)了。什么救濟(jì)啊贊助的,杯水車薪,是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
吃的不愁了,娃上學(xué)的事不愁了,可還得穿暖,還得給娃他爸看病,這一切,還得靠自己干啊!六月了,鄰縣的花椒熟得正好,女人就想去那里摘椒。她這么一說,男人很高興,說去吧去吧,我雖拐著身子,飯還是能做的,再說還有兒子呢!消息一傳出,就有幾個娃們找來,也有家長來找的,求她領(lǐng)上自己家的娃兒。女人知道,這些人家,家事都是和她家差不多的。不然誰把自家的娃兒往出打發(fā),那花椒是那么好摘的嗎?天氣熱不說,那個扎,很多人就受不了。小荷葉自己要來的,女人原本不打算領(lǐng),可禁不住小荷葉哭鬧,也就領(lǐng)上了。小荷葉說,反正放假了,我就想掙些錢,給爸爸買一雙鞋,爸爸的鞋都露出腳丫子了……女人的鼻子都酸透了,能不領(lǐng)嗎?
這二十多天,竟就這么一晃而過了。曬和累,對于她們來說不算什么。好摘的椒都摘得差不多了,剩下零零星星的,一天也摘不了多少了,主家也不加價,一斤還是八毛錢。從天明到天黑,也摘不了幾斤。再說了,還有十天這些學(xué)娃子就要開學(xué)了,作業(yè)還沒到手里去過,也該回去了。所以,昨夜里和主家結(jié)了賬,女人掙了四百多塊錢,下來就是楓葉,二百三十來塊,最少的是小荷葉了,九十來塊。就這,娃們都高興極了,比過年還要激動,她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票子,而且還是自己掙的。女人更高興,因為要回家了,家里雖然窮些,但那種溫暖,那種思念,那種牽掛,是沒有什么東西能比的。
女人給小荷葉梳完了頭,小荷葉真像一朵荷葉一樣清靈無比。女人又叫過來靈葉,開始給靈葉梳頭。靈葉自己洗過了,經(jīng)這么一打扮,也像被注入了靈氣,小精靈一樣的可人。
幾個娃娃的頭梳完,日頭又升了一大柞。女人謝過笑和尚,領(lǐng)著孩子們要等車去了。笑和尚笑著,什么話也沒說。女人突然想,麻煩了一遭人家,也該買些人家東西,照顧照顧他的生意。人抬人高,水抬城高。人就要相互幫襯嘛。女人這么一想,就問娃娃們:給你們買些吃的,你們說說,想吃什么?
泡泡糖!五個孩子不約而同喊出來的,是這三個字。
女人沒吃過什么泡泡糖,但見過。女人覺著那是最惡心的東西,吃進(jìn)來吐出去,吐出來又吃進(jìn)去。但每次到鎮(zhèn)上和縣城去時,總會看到有許多的人在吃。尤其是年輕人,一對對的,勾肩搭背,嘴里把那個東西翻來復(fù)去的,不斷地吹出一個又一個泡來。那泡偶爾破了,會發(fā)出砰的一聲,像個炮仗一樣,把周圍的人嚇一大跳。沒想這幾個孩子竟然一致要那個東西。女人想,那東西說不定還是好物件,自己不愛,不能等于別人也不愛。這么一想,就對跟在身后送她們的笑和尚說,給她們買幾個泡泡糖吧!女人轉(zhuǎn)身又對娃娃們說,去,讓你伯伯給你們一人五毛錢的泡泡糖吧!女人說著,從口袋里的零錢中找出二元五角錢,遞給笑和尚。笑和尚不接,說就等于他請客了。女人硬塞,笑和尚硬推,兩只手就那么長時間地捏在了一起,兩人的身子也挨在了一起。女人忽然松了手。女人二十來天沒這么接近男人了,是那種氣息和味道讓女人突然驚醒的,本能地松了手。女人的臉不由地紅了,對笑和尚說,你不收錢了我們也就不要了。笑和尚說,收,我收下不就得了嗎?笑和尚收了錢,轉(zhuǎn)身問幾個孩子:有一毛錢一個的,有三毛錢一個的,要哪種。
一毛錢的,可以買五個!這些娃娃,又是異口同
聲。
笑和尚掬著泡泡糖出來,讓娃們自己取。娃娃們接了,迫不及待剝一個就往嘴里丟。楓葉見母親看著她們,就給母親遞了一個。女人擺了擺手,說,好了,我們等車去吧!那些娃們?nèi)杠S歡呼,為泡泡糖,更為了回家。
女人跟在后面,才走了兩步,忽然覺得衣服的后襟被什么扯住了。轉(zhuǎn)身一看,是笑和尚。女人正要說什么,笑和尚指了指前面走著的孩子們,女人就噤了聲,不再走了。
看著孩子走到路邊上,女人間笑和尚:你要說什么啊?
笑和尚卻沒了說話的勇氣,搓著手,蹭著腳。
女人說,他伯,你不說我就走了,早走早回家。
笑和尚咽了下口水:我想……親一口你……
女人轉(zhuǎn)身看了看遠(yuǎn)處的孩子,孩子們站在樹陰下開心地嚼著泡泡糖。女人說,我有男人啊,你不該這么想的。
笑和尚說,可我沒女人啊,那個沒福的,兩年前叫車給碾死了,娃娃呢都外出打工了,
就我一個孤家寡人,你說該多苦?
女人的眼圈紅了,她懂得笑和尚的意思。一個人的家,是一個什么家啊,那是殘缺不全的家,是愁云籠罩的家,沒有歡樂,沒有幸福。自己的那個家雖然不富裕,可是一個完整的家呀!可女人又能怎樣呢,她能幫什么忙啊!再說這是能幫的事嗎?女人說,他伯,堅持堅持啊,慢慢地也就挺過來了……笑和尚流出了淚,說,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我難受啊。又說,求你了,就一下,啊?女人心軟了,又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們嘴里已吹出了泡泡,無比歡欣地說笑著。
女人看了看笑和尚,邁進(jìn)了小賣部。
女人的后腳剛踏進(jìn)門欄,笑和尚就從后面死死地抱住了女人的腰,緊跟著臉也就貼在了女人的腮幫上,死勁地蹭著。女人的身子就有些軟了,向后倒了倒,倚在了笑和尚的懷里。笑和尚有些貪,嘴巴突然壓在了女人的嘴巴上。女人毫無防備,掙扎著。笑和尚一手摟著女人的脖頸,一手?jǐn)堉说拇笸龋桶雅吮鹆?,轉(zhuǎn)了三圈,放在了墻邊的小床上。女人一下子醒了,擋住了笑和尚伸來的手。笑和尚還要堅持,女人沉下了臉:放開我!笑和尚說你看上我這小賣部的啥你盡管拿。女人說你看錯我了,我是同情你,才答應(yīng)讓你親一下的。笑和尚說,就一次,怎么都行。女人說,我們鎮(zhèn)上的李鎮(zhèn)長你認(rèn)識嗎?笑和尚不解地說,怎么了?女人說,他拿了二百塊錢我都沒愿意,還有外加三百塊的救濟(jì)款。笑和尚住了手,站了起來。女人下了床,扯著衣襟,捋了捋頭發(fā),往外走。走到外邊,女人又回過頭來說,看得出,你也是一個好心人,我們村上有一個守寡的女人,回去我給你說說,如若成了,你也就有家了啊。笑和尚趕忙作揖:那就謝謝啦謝謝啦,到時給你燒高香啊。
女人和娃娃們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有等上一輛車。車倒是多,就是沒有去她們那兒的。正在著急的時候,來了一輛車。司機(jī)減了速,把頭探出來問:走哪兒的?女人說槐樹壩。司機(jī)說上來,我們就是到槐樹壩的。女人連忙喊娃娃們上車,幾個娃娃的腿都有點(diǎn)硬邦邦的了,慌里慌張地上了車。
助手過來讓她們買了票。車很空的,幾個娃娃坐下來,嘴里還嚼著那已經(jīng)沒有任何滋味的泡泡糖。楓葉吹出一個泡泡,想著那個泡泡就是她想要的紅色的三角褲,又吹出一個泡泡,想著那是她想要的《哈利·波特》。小荷葉同樣的心思,吹出一個泡泡,那個泡泡就變成了一雙球鞋,是三八的。爸爸的個子小,腳丫也小,平常穿的就是這尺碼。楓葉是一年前看見那小紅褲衩的。那次下課后去上廁所,同班的一個叫朱丹的同學(xué)也在上廁所,朱丹解完手,站起身提起了褲衩。楓葉忽然看到一道紅光,廁所里也猛然亮了許多。那褲衩,紅紅地耀眼,上面還有一朵花。楓葉覺著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褲衩了,而自己,還穿著母親手縫的褲衩。朱丹的爸爸是鎮(zhèn)上的一個包工頭兒,自然是有錢的。朱丹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平常也不跟她們怎么往來。在班里,人家自認(rèn)為是鶴,別人是雞呀!楓葉沒有跟朱丹攀比的意思,她有自知之明。但楓葉想,這個小褲衩自己還是能辦到的,自己也有兩只手啊。這不,這二十多天,苦是苦了些,但畢竟掙了二百來塊錢。那褲衩,她早就問過了,一般的五塊,棉布的八塊,這些錢,可以買好些呢。當(dāng)然,還要買些書的,像《哈利·波特》、《腦筋急轉(zhuǎn)彎》什么的……還有,給爸爸買藥,自己也該出一點(diǎn)的。
女人上車時還想著剛才的事,想著想著,人就睡著了。這些天起早貪黑的,實在是辛苦。俗話說得好,錢難掙,屎難吃,一點(diǎn)都不錯。幾個娃娃卻很興奮,口里的泡泡糖實在嚼不出什么了,又換了一顆,各自做著甜蜜的夢。那幸福,不但彌漫在整個臉上,而且散發(fā)在每個神經(jīng)里。
女人正做著夢。夢里那笑和尚把她逼在了床角。女人急了,揮手去打,真打在了一個人的身上,也就醒了。醒過來的女人一看,自己的身邊真坐了一個男人。那人正拿服瞪她。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了頭,過了一會,目光轉(zhuǎn)向了窗外。女人朝窗外看了一會,忽然覺著不對,自己的家在西邊,而這車卻是朝東開的。女人急忙站了起來喊:師傅,你這車不是到槐樹壩嗎?怎么不對啊?司機(jī)頭也沒回,繼續(xù)開車,嘴里回道:你別管我到哪,反正把你拉到槐樹壩就行了。女人一聽覺著也對,又坐了,看了看幾個孩子,她們興趣正濃地吹著泡泡糖,一邊說說笑笑。女人嘆了一口氣,畢竟還是孩子啊,幾個泡泡糖就歡喜得不知東南西北了。女人看身邊的那人正在看她,也就向那人解釋道,不好意思,剛才睡著了,做夢,你不要生氣。那人說,沒什么啊,看來你夢中遇到壞人了是不是?女人的臉又紅了。那人說:到底還是山里人純樸,還知道臉紅啊!那人停了一會,忽然想起了什么:剛才你說你要到槐樹壩?女人說,是呀!那人說那你應(yīng)該坐c縣的車,怎么坐到這車上來了?這是到K縣的車啊。女人一聽急了,又站起來喊:停車,停車,你把我拉到K縣做什么……司機(jī)說,我說過,把你拉到槐樹壩就成,你吵什么?這多拉的路,我又不收你錢。你掏的八塊還是八塊,不要白吃蘿h還嫌辣。女人身邊的那人忍不住了,說,你本就不該拉的,人家往西你往東,不是南轅北轍嗎?司機(jī)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當(dāng)我拉她們能賺多少錢?我侄兒是跑c線的,馬上就要來了,我倒給他,不也把她拉回去了?車上的人也怕耽誤自己的時間,有的人也就附和:這樣也好嘛,免費(fèi)讓她們坐上旅游,對她們這些農(nóng)村人,有啥不好的呢,不就是遲一點(diǎn)回家嗎?女人不知說什么好。車?yán)^續(xù)向前行著,身邊的男人用肘子撞撞女人,小聲說,你還是跟司機(jī)把錢要回來。下去再等車吧。女人又站起來:把錢退給我們,我們下車。司機(jī)說,退錢?退個煙把子,你要下了你就下。司機(jī)說著踩了個急剎車,女人沒防備,身子重重地撞在了前面的座位上。女人不知該怎么辦了,看著司機(jī)。司機(j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手扶在方向盤上,看著窗外。車上的人紛紛責(zé)備說,真啰嗦,要下就下嘛。其中一個戴眼鏡的人說,快點(diǎn),我回去了還要到農(nóng)家樂去呢!女人身邊的男人嘆了一口氣說,要是心疼錢,就坐著,等他侄兒的車吧,總會來的。女人心里想著,四十八塊錢哩,那是摘了多少花椒才掙來的,就這么輕易地讓人家給訛去
嗎?我就不下去,賴在你車上,看你怎么辦!女人又坐下了。
又過去了兩趟車,都不是司機(jī)侄兒的。司機(jī)也煩了,邊開車邊打電話。那頭還是說,快了快了,就到了。
眼看要到黑馬關(guān)了,翻過這座山,就是K縣縣城了,司機(jī)侄兒的車才來。司機(jī)停了車,轉(zhuǎn)身對女人說,下車,去坐他的車,讓他把你們拉到。說著掏出一疊錢,數(shù)了四十八,當(dāng)著女人的面遞給了他侄兒,對女人說,我沒哄你吧,我白拉了一趟你。女人不再說什么,既然車來了,還能說什么呢?人家真把自己拉了很遠(yuǎn)的路,就當(dāng)旅游,不是很好嗎?所以女人趕緊叫還在望著窗外的孩子:娃娃,趕緊下車,去坐那輛車啊。幾個孩子忙緊下車,她們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又坐在了另一輛車上。
晃晃悠悠地開到兩縣的交界處,也是一個鎮(zhèn)子,忽然停了車,有兩三輛小面包車呼啦地圍上來。司機(jī)把頭伸出窗外高叫:c縣c縣!車上的人一個個都下了。就剩下女人和幾個孩子。女人不解地望了司機(jī)一眼,說,不是到c縣去嗎?司機(jī)說,我就放這里。女人說,你怎么能這樣,那個司機(jī)不是說你們到c縣的嗎?司機(jī)說,不錯,我保證把你送到,不會讓你再出一分錢。說完后指著一個胖子的面包車說,你們坐他的車去,讓他把你們送到。女人沒法,就喊幾個孩子下車,又一次地倒車。
車上再沒有別人,司機(jī)把車開得賊快。能看得出司機(jī)不高興,關(guān)上車門發(fā)車時還罵了一句:他媽的,這人都死絕了!幾個孩子感覺出來了,一個個都噤了聲,一個拽著另一個的手。
夜色涌上來了,不過還好,有月光。車外的房屋和樹,還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飛速地向后遁去。
女人覺著肚子里空得難受,這才記起,還是早上吃的飯。早上主家仍然蒸了一大鍋洋芋,煮了一盆酸菜,拌了一鍋拌湯。她們這二十多天,天天早上吃的就是這個,中午一人兩袋方便面,到了晚上,才能吃些別的。不用說這些娃娃也都餓了啊。女人轉(zhuǎn)過臉去看她們,她們把目光投向女人。女人說,你們的泡泡糖吃完了嗎?幾個娃顫聲說,還有。女人說,那就吃啊,吃完了回去我給你們再買。幾個孩子就又拿出泡泡糖,剝了,塞進(jìn)嘴里。楓葉給她母親遞來一個,說,媽,你也吃一個,抵餓啊。女人沒接,她不習(xí)慣。也許是楓葉和她母親的對話被司機(jī)聽到了,他轉(zhuǎn)過頭來問:你們是干啥去來?女人說,我們還能干啥?摘椒啊,這才往回趕。司機(jī)說,不好摘吧?女人說。習(xí)慣了,我們這些人,就是屬雞的命,刨勤一些,才有吃的啊!女人這一番說,司機(jī)深有同感,感嘆地說,掙兩個錢都不容易啊,你看我們還不是起早貪黑的。司機(jī)忽然從車窗前扔過來一個袋子:這還有兩個餅子,你們先吃點(diǎn),你們肯定餓了。女人忙說,不了,留下你吃。司機(jī)說,客氣啥?你不吃,也該叫幾個娃吃,可憐啊。女人眼一熱,也就撿起來,給那幾個孩子分了。幾個孩子真餓了,把口里的泡泡糖吐在手心里拿著,吃那一點(diǎn)餅子,吃得分外香。
九點(diǎn)多的時候,車到了。女人們下了車,沒忘記感謝那個司機(jī),吃了人家兩個餅子啊。司機(jī)揮揮手:行了行了,別多話,往家里趕吧,我還得趕回去睡覺。
距槐樹壩還有五里的路程,不過,這算啥呢?眨眼的功夫也就到了,她們常走啊。夜靜得很,月光也很明亮,這些回家的人兒,邁著腳丫,輕盈地走著。忽然,不知誰的肚子首先抗議起來,咕咕地叫著,在這寂靜的夜色中很是響亮。大家的腳步遲緩了下來,相互望著,想知道是誰。但緊跟著聽見各自的肚子都不爭氣地叫了起來,響成了一片。女人的眼角潮濕起來,心里自責(zé)著,自己還不如一只老母雞啊,人家老母雞領(lǐng)一幫雞仔都還能讓他們吃好,而自己卻讓他們空著肚子。女人心里這么自責(zé)著,也就十二分誠意地說,娃們,回家!回家了我給你們搟面條,好好吃一頓再睡覺。
娃們就是娃們,眼前就出現(xiàn)一碗又一碗香噴噴的長面條來。小荷葉的口水都流出來了。大家的腳步又快了起來,心里十二分地高興。
月亮多好啊,把一顆心掏出來照看著我們!望著皎潔的月光,女人忽然這么想。是啊,這次摘椒,遇上的主家也好,沒給她們臉色,也沒賴賬。那個小賣部的笑和尚也是一個憨人啊,至于那司機(jī),也沒什么,雖然把她們拉了那么遠(yuǎn)的路,耽誤了她們回家的時間,可人家并沒多要錢;面包車的司機(jī),更是好人了,給了她們兩個餅子。女人又想到了自己的男人,想到男人就想到自己掙來的錢,有這么一點(diǎn)錢,日子就能滋潤些,瓷實些……
如水的月光里,女人心潮澎湃,輕輕地哼出了歌來。幾個孩子把剛才沒有吃完的泡泡糖又塞進(jìn)嘴里,不一會兒,一個個又都吹出泡泡來。她們更激動,她們是揣著錢回家的啊!那夢中所想的,不就在她們的包包里揣著?
進(jìn)了村口,女人看看吹泡泡糖的孩子,忽然問:
娃們,明年還去摘椒嗎?
當(dāng)然要去,我們還跟你
孩子們?nèi)允钱惪谕暋Uf完后,一邊走路,一邊吹著泡泡。月光下,她們的眼睛里閃爍著幸福和快樂的光澤。
責(zé)任編輯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