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安欽
鳳嶼島上吹嗙的人也有那么幾個,但都沒有像他這樣的牛。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叫做牛B。所以人家送他一個大號——吹嗙王。
說他是吹嗙王,確實當之無愧。比如,他經(jīng)常在外鄉(xiāng)人面前說,你知道不,我們鄉(xiāng)下人當年能住上跟古代皇宮大院的建筑是怎么一回事?人家當然不懂得。這時候,他就神氣了。想聽嗎?當然想聽。手上有煙的人就會主動從身上摸出一根煙給他,有的人也會主動上前幫他點了火。他深深地吸上一口后,就慢悠悠地娓娓道了起來。
他說,我們現(xiàn)在住的大房子大廳堂,都是古建筑,與古皇宮極其相似。它畫棟雕梁,飛檐斗角,富麗堂皇。我們住上這樣的皇宮大院,就應該知道它的來歷。那還是明代某年間,當時,我們鳳嶼島上的人們還是住在破茅屋里。一遇刮風下雨,老百姓就擔驚受怕。一次,一場特大臺風過后,全島茅屋全部被掀,全村大小無家可歸。這時候,皇上巡游視察來了,看到和聽到這個情況后,不以為然。對著一個苦苦向皇上訴求的王氏漁民說,你們?yōu)槭裁床荒苌w像寡人住的那樣的房子呢,有寡人那樣的房子你們就不怕風雨了吧。說時遲那時快,這位十分聰明的王氏漁民,雙手作揖趕緊趴下:謝吾主大恩!此時皇上方覺自己失言,但事已至此也只好順水推舟,恩準了地方政府為鳳嶼島老百姓批錢蓋樓。從此,鳳嶼島的老百姓就按皇宮里皇上住的御樓蓋房。全島的人此后都住上了“皇宮”。從此,也就不再憂愁風雨了。聽說,五鄉(xiāng)八里的人們看到鳳嶼島老百姓能住上如此之好的房子后,竟也紛紛地仿效起來。這樣,連城里人都按我們鳳嶼島的模式蓋起了皇宮式的民宅。幾百年下來,人家都說,普通老百姓能有這大模大樣的屋子住,都要歸功于鳳嶼島人的先祖啊!
島上的人聽了,為有這樣的祖宗十分自豪。后來也跟著他到處宣揚,連縣上的人聽了也信以為真,還做了一大番的考證,專家還專程下海島找他對證,問他這說法有什么依據(jù)?他說,這些舊房屋就是依據(jù)。不信,你們還可以到別的村莊去看看,還有沒有比我們這里更早住上這樣的大房?
這人沒讀過幾年的書,大概是連初中也沒有畢業(yè)吧,但他對文章詞句卻頗有考究,雜七雜八的東西懂得不少,偏、古、怪、奇的文字他也懂得很多。如,彳、亍、凹、凸、冇、兕、兦、冂、兯、円、冃、冋、冚等等,他能解釋得一清二楚,還能說到如何地使用它們。他像個文化人的模樣。確實,村上人也把他當做了文化人來看待。
在島上,他每到一個地方,就喜歡跟人家侃文化,說遣詞造句,也說詩辭歌賦,還說聯(lián)句和謎語。他要找的講文化的對象,大部分是讀過那么幾年書,懂得一些文章而且對這些文化有興趣的一些人。他明白,一點文化都沒有的人聽他說這些文章詞句會非常的反感。人家懂得吃飯做事生孩子就行了,字又不能當飯吃,懂文化干嘛?書讀得很高的那些學生子,他又覺得自己可能會粗淺了些。不過,也有好幾個有文化的人被他難倒過。
比如說,他總愛在他經(jīng)常去的島上最熱鬧的食雜店,當時叫做供銷社的地方跟村里人演說過生僻字。他用手指沾了沾人家在柜臺上放著的酒碗里的酒,然后,很認真一撇一橫地寫下一個“膣”字。
他問這個大學生,這字是什么意思?怎么讀?用本地話念出來也可以。
這位大學生因為不懂得這個字,臉被他說紅了,很不好意思。
他接著說,這不要緊,我們中國的漢字太多了,一兩個字不懂也是正常的。我再問你一個。
他又如法炮制了一個“肏”字問大學生:“這個呢?”
這位大學生還是搖了搖頭,實事求是地回答說不懂。
這時候,他就得意起來了。他說,其它的字不懂還說得過去,這個字作為我們男人來說,不懂得確實有點不應該。我們鄉(xiāng)下的男人高興的時候會用上這個字,不高興生氣了,罵人的時候,最經(jīng)常用的也是這個字。
在旁的人就問他,那這個究竟是什么字呢?
他沒有正面回答。
他說,現(xiàn)在的大學生呀,只是死讀書,讀死書,連子寅卯丑都不懂。他們肯定就沒有讀過《紅樓夢》。《紅樓夢》這本書呀,真是生活的大百科全書。看起來好像寫得很溫文爾雅,其實,是一部很黃色很下流的書。這個“肏”字《紅樓夢》就講過。還有,“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和“賈璉照鏡大迷精”(他這說法有誤)都寫得非常的精彩。你們說,什么叫云雨情?這“云雨”聽起來很斯文,好像是在說天上的云和雨,其實不然啦。
人家見他一直說云雨云雨,卻沒有真正的東西說出來,便迫不及待地問他“云雨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還是故意不急著說。這商店的女營業(yè)員都聽不耐煩了,也問他這“云雨情”究竟是什么名堂呢?
這時候,他才心甘情愿地并且正兒八經(jīng)地用自己的兩只手做了個“凹”和“凸”的手勢,然后又用這“凹”和“凸”連連地碰了幾下,說,就是這個意思。他的這個舉動把這女營業(yè)員不僅逗笑了,還把她的臉也搞紅起來了。這個女營業(yè)員懂得他這個手勢的意思,只好罵他說,你這誤人精,盡說這些下流的事情,毒害后生子。
他表現(xiàn)出十分得意的樣子。
當然,他不只是說這些粗的臟的話,看什么場合,適當?shù)臅r候,他也說很斯文很高雅的語言。這些話差不多都是在村里年紀和輩分較大,或者學歷較高,要么就是學問跟他不相上下的人面前說的。
比如,他出一句上聯(lián),誰能對得上下聯(lián),他就給人家一支香煙,難度較大的,他還愿意給人家一包煙,時間甚至可以放寬到三五天后來給他回復都行。
他的第一聯(lián)一般都比較淺。
比如:讀毛主席的書。
人家很快就對上了:
聽共產(chǎn)黨的話。
他說話算數(shù),馬上就給人家獎勵一支煙。對上聯(lián)句的人也很高興。周圍的人對對聯(lián)的興趣就被他勾起來了。
他接著來第二句:
不忘階級苦。
馬上又有人對上了下句:
牢記血淚仇。
他滿臉堆笑地給應答者遞去一支煙。這時候,氣氛更濃了。
他興致勃勃地就開始第三對。
他說:和尚游河上,河上幽,和尚憂。
人家覺得這有點困難,不好對了。
過了幾天,他又給人家說了上半句:此木成柴山山出。
讀書的人后來找了不少的資料才對出下半句。
聽說,有一句他是出了一百元的獎金的,要是誰能對上,什么時候都可以找他兌現(xiàn),但是,聽說,這下半句至今還沒人對得上。
這上半句是: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還有一對聯(lián)子他是最經(jīng)常說的。它是:
夜襲珍珠港,美人受驚;
兩顆原子彈,日得投降。
他總喜歡跟人家說,你們瞧,這又是歷史上確實存在的事實,但是,你們發(fā)揮想象一下,它說得又是怎么樣的一層意思?
人家很服他。
但他對自己的名字卻很不滿意。他是“祖”字輩,他爹就給他號名叫祖中。他認為這名字叫俗了,可他沒有說出來。不滿意歸不滿意,但他能把自己的名字發(fā)揮運用得很好。生發(fā)了不少的幽默和笑話。
那年,也就是還在生產(chǎn)大隊統(tǒng)一安排勞動力的時候,他就主動提出不要村里安排,自己到外面跑。那時候,他的這種“跑”實質上就是二盤商,政治運動中叫做投機倒把。但村里因為能減輕一個勞力算一個,免得全村人都在村里擠。所以,村里就默許他到外面“跑”。他跑的地方重點都在德寧以北到浙江以上的市縣。聽說他都是在做倒賣木材的生意,流動性很強,常常住在賓館。能常常在賓館里住著,這是當年鳳嶼島人十分羨慕的事情。他住的賓館相對又是固定的。多住上幾次后,就跟服務員混得很熟。賓館就變得是他的家一樣地隨意進和出。甚至還給他配上一把門鑰匙。當年不僅沒有手提電話,連程控電話都沒有。通常一家賓館就是那么一臺手搖電話。因為業(yè)務上的事,他的電話量很大。他經(jīng)常打出去,人家也經(jīng)常打進來找他。于是,有找他的電話來了,服務員就高聲大喊:“祖中,王祖中,你的電話!”
有時正在房間里洗澡的王祖中一聽喊聲,就急急忙忙地提著浴巾,邊跑邊說:“祖中來了,祖中來了!”
那喊聲全賓館的人至少是全層樓的人都聽得到,鬧得哄堂大笑。剛好在樓層走廊上的人就笑著對王祖中說,你這小小年紀,什么祖宗祖宗的。
王祖中就說:“是她們喜歡我做她們的祖宗。這是沒有辦法的。”
后來,服務員一看到祖中來了就自然而然地先沖祖中他笑了一笑。至多問候一句“你來了?!眳s不再說“祖中你來了?!狈諉T們像怕沾染了傳染病菌一樣,盡量避免說“祖宗”兩個字,除了又是有電話來找他,她們才又迫不得已大聲地叫喊:“祖中,祖中……”
王祖中終于被她們叫到服務臺時,服務員又會很自然地對他莞爾一笑,有時還會笑個不停,邊笑邊問王祖中,你究竟是誰的祖宗?
王祖中說,現(xiàn)在,我當然就是你們這里的祖宗。
王祖中覺得自己的名字挺受用。
有時,他還會從鳳嶼島帶來一些紫菜干品(據(jù)說,他也做賣紫菜干品的生意),而且還是第一宗的上等菜分給服務員嘗口。干紫菜這東西就像春天里啃瓜子,不啃還好,一啃就上癮,最好是一片接著一片地吃。手上一吃完又要催著甚至逼著王祖中再到房間里去拿些出來。王祖中很高興,他會跑到房間里再拿紫菜來,讓她們品個夠。在她們豪情滿懷地大啃大嚼干紫菜時,王祖中便借機開始神侃他的家鄉(xiāng)鳳嶼島是如何的神奇如何的美麗又如何的壯觀,還如何地有著永遠吃不完的生猛海鮮。
他說,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四面環(huán)海的島嶼。這島嶼就像一只展翅飛翔的鳳凰。歷史上有好幾個皇帝上過我們的海島。我們全村老百姓都是住在皇帝賞賜的皇宮大殿里,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村里出過不少的狀元和舉人,是個做文像文,做武能武的地方。生產(chǎn)的都是人人喜歡吃的好東西。你們現(xiàn)在吃的紫菜算是最差的吃食。我也是島上最差的那等人。一般人都有好幾座房了,像我這樣的,只有皇帝賞賜的一座和自己蓋的小小的洋樓一座,所以,我才出來跑……
他的這些話,把一個個姑娘或者媳婦聽得心馳神往。有的姑娘聽后就對他說,什么時候能不能帶她到鳳嶼島上去看一看?
王祖中未置可否,只是讓她們想著。后來,終于有姑娘跟他回來過。這是后話。
他嗙,把姑娘、女人嗙到鳳嶼島來簡直是家常便飯。
島上的人不服也得服他。你要知道,他并不是二三十歲或者三四十歲沒有家室的男人,而是四十有幾了而且還明白地告訴這些女人甚至姑娘們,我是有老婆的人了??墒?人家女人卻一百個地愿意跟著他,有幾個還愿意借錢給他花。島上有的年輕男人不到三十歲,要想找個姑娘做老婆找了幾年還是光棍一條。他卻有好幾個女的死跟他,人家都說他這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特異的味道吸引著女人呢?
后來,人家都說他確是一個有手段很有本事的男人。
有的還想跟他身邊學,拜他為師,但怎么學就是學不來。
誰有他這樣的本領呢。一次,他下榻在瑞安的一家飯店。這家飯店,他還是第一次來。在總臺登記的時候,他就跟總臺的姑娘搞熟了。
一進大堂,他第一句話就是,這地方就是好,我就喜歡住這里。
其實,這里的飯店有什么好呢?跟別處還不是一個樣。
他這么一說,姑娘們也高興了。就對他說,歡迎你入住。
王祖中說,小妹,你都我把給忘記了。
小妹被他這么一說,以為真的是熟悉的客人,一直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之中,記了老半天還是沒有記起來,覺得很不好意思,又覺得對不起他。便跟他道了一聲歉,對不起喲,實在記不起來。
王祖中說,沒關系,你看了我的證明后,就記起來了。
小妹接過證明一看:王祖中?
當年沒有辦身份證,島上要是有人出遠門,到大隊里開一張證明,蓋上大隊的公章,就行了。
小妹還是沒有記起來,恍恍惚惚的樣子。
祖中說,不要緊,下次可不要再把我給忘就行了。
小妹很認真很負責地為王祖中開了房,祖中拿著條子,然后到指定的樓層。一見到服務員,就滿面笑容地跟服務員說,哎呀,小妹,祖中又來了。
小妹感到奇怪。
王祖中說,小妹,我昨天晚上就見到你了。
服務員更是莫名其妙。
王祖中說,是的。昨晚我在夢中,就看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你看,果然是。好像你比昨夜夢里的那個還要漂亮。
這話把這小妹說得像剛剛喝過蜜一樣的,嘴上雖未說什么,心里卻甜甜的。
服務員為他開了房間的門。
王祖中很斯文很有修養(yǎng)地向小妹道謝。小妹說,不客氣。
王祖中說,我一個出門在外的人,可能還要靠你關照。
小妹說,有事盡管說吧。
這樣的一來二去,兩人的距離就拉近了。
王祖中關了房門,洗了一把,換了一套新裝后就來到服務臺掛電話。
他這次出差的目的是要買一批塑料絲之類的產(chǎn)品。王祖中這人的頭腦也確實好用,他一聽說別的地方搞海帶養(yǎng)殖已經(jīng)開始實現(xiàn)尼龍化和塑料化了,他就開始鉆這個。過去,鳳嶼島人養(yǎng)殖海帶用的都是稻稈和竹篾打捆而成的又粗又大的繩索,可這東西不耐用,一年要更換一次。所以,不僅成本高,又費勞動力。塑料化后,一條繩子可以用上幾十年。所以,王祖中瞄準這個市場。
他跟廠方通了話后,廠方告訴他,這貨最近緊得很。人家排著隊等貨。一定需要的話,至少要等上十天半個月的。
王祖中算了算,到一回浙江瑞安來也不容易,僅差旅費要花掉上百元別說,如果坐船回去,至少也得坐七到八天,太辛苦了,如此地來返,不如就住下來等候。于是,他只好將自己住的地點房號和電話號碼告訴給廠方,對方有貨了通知他。
說完電話,他認為有件大事要辦。來之前,他以為有現(xiàn)貨可取,所以就隨身帶上了一大筆現(xiàn)金。
他對服務員說,小妹,現(xiàn)在真的有件事要麻煩你了。
小妹說,什么事你就直說。
王祖中到房間里提出一個大包來,當著小妹的面,拉開了大包的鏈鎖。
一看,小妹發(fā)呆了。
包里全是一沓一沓整整齊齊的十元大鈔,少說也有二三十捆。
小妹不勝驚訝道,這么多!
王祖中說,小聲點,你趕緊幫我寄存一下。
小妹說,這么多,要到總臺才能寄存。
王祖中跟小妹一起下樓。
辦好手續(xù)上來后,小妹問王祖中,你帶這么多的錢做什么用?
這一問,把王祖中的話閘給拉起來了。
王祖中說,這一點點錢,在我們那里根本就不算什么。
小妹更迷惑不解了。
他說,你知道嗎,我們那里一年的總收入是好幾百萬呢。
小妹驚訝:有這么多?那你們那里的人口有多少?
王祖中說,不多,才三千多一些。
他接著說,你看過古代皇帝住的房子嗎?
小妹說,沒有。
祖中說,我們那邊的人就是住古代皇帝住的那樣大房子。
小妹:你們那邊的人都是做什么事?
王祖中說,還是先說說我們那里的環(huán)境吧。我們是居住在一個像西湖,但要比西湖大一百倍還要大的一個天然港灣里。再大的風浪跟我們住的海島都沒有一丁點關系。很多廣東、臺灣的漁輪一遇上刮大風下大雨的,都得跑到我那里避風躲雨。我們雖然是海島,但更像江南水鄉(xiāng)。大家一有心情,就駕著一葉扁舟,到海空里優(yōu)哉游哉地蕩漾在碧波綠浪之中。其實,我們在做什么,這時候,我們就是在生產(chǎn)勞動了。做什么呢?比如,你們女孩子喜歡的珍珠啊,海蚌啊,還有大大的那種海螺啊,我們就是在養(yǎng)殖這玩意。還有,吃的東西就更多了。什么對蝦,螃蟹,泥蚶,花蛤,竹蟶。還有能夠治療女人粗脖子的海帶和鮮美可口的紫菜,隨便你吃。總之,海鮮美味遍及海灣。僅對蝦就有好幾種,晶瑩剔透的明蝦,一節(jié)比一節(jié)飽滿的九節(jié)蝦,亮堂堂的白蝦,外殼如有一層玻璃包裹的長毛蝦……隨便打撈一下上來就是好幾斤,放到鍋里,只需放少許的鹽,一會兒出鍋,再沾沾生姜醬油醋,那簡直美不可言,讓你吃了還想吃。
小妹可能太投入了,被他說得口舌生津,差一點要流下口水。她馬上轉了話題,問王祖中,那你們那里的女人做什么事?
王祖中說,我們那里的女人呀,命好,舒服得很。什么事情都不要干,而且就是管家里的錢財,最多就是侍候好男人就行了。除了這些,她們就三天兩頭地往縣城省城跑,跑什么,跑她們喜歡的衣裝。因為,錢在她們手上,她們愛怎么花就怎么花。
小妹十分向往的樣子說,這么好。
王祖中從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煙,是“大前門”牌的,他抽出一根,想了想說,不好意思,女孩子面前,還是不要抽煙為好。說著,他又把香煙重裝回盒子里去。
小妹說,不要緊的,你愛抽就抽吧。
小妹知道,這王祖中抽的是上等香煙。她記得,她爸抽的都是“紅霞”、“豐產(chǎn)”、“怒江”等低級煙,很想抽一根“大重九”或者“大前門”,就是沒有機會。她想,要是有錢,能買一包這樣的香煙回去敬一敬老爸,那多好啊。
王祖中說,小妹,下次來,我一定帶一條珍珠項鏈給你。
小妹說,謝謝你了。
王祖中說,不要言謝?,F(xiàn)在起,我們就是朋友了。
他像突然記起什么似的問小妹,小妹,你成家了沒有?哪個男人得到你,哪個男人就會幸福一輩子。
小妹的臉被他說紅了。
小妹說,我早結婚了,孩子都好幾歲了。
王祖中說,你看你看,沒想到,你這么一個漂亮的姑娘也會說謊。
小妹說,不騙你。我真的結婚了。
王祖中說,那你的老公呢?
小妹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不說這些,不說這些了。
王祖中善解人意地說,好好好,我就不打擾你,我休息去。說完就回到自己房間去。
其實,小妹是很不情愿提自己的婚姻家庭大事的。她的婚姻是由父母包辦而來的。丈夫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可是,卻是好逸惡勞的家伙,而且還好賭如命,天天煙啊酒啊還不要緊,天天地輸錢,一輸錢回來就逼著她拿錢,她哪里有那么多的錢,沒錢,他就動手打她,打她還是沒有打出錢來,他就想把自己的男孩子抱去換錢。他說等有錢了再去把孩子贖回來。她一聽說要抱孩子去換錢,簡直跟瘋了一樣,第二天一大早就抱了孩子躲到娘家去了。她知道,男人肯定要找她和孩子,當天就跑到縣城來,找了這個當服務員的差使,然后誰也不讓知道地躲在縣城里不敢回家了。
聽了王祖中對鳳嶼島如神話般的描繪,又想到自己的如此處境,她不禁思忖,要是能夠到他的那個地方去做女人,那該多好啊!
這樣,她不僅對鳳嶼島充滿向往,對王祖中這個人也生出了幾分好感。她最好連夜飛到鳳嶼島去看一看,她向往的這地方是不是真的洞天福地。要是真的那樣子,她就……
她開始注意王祖中,很喜歡聽他敘述他家鄉(xiāng)的美麗和富饒,最好能講得細一些,越細越好。她太愛聽了,近乎癡迷。
王祖中下樓上樓時,總愛在服務臺前靠一靠或者站一站,一站一靠,都要和她說上幾句。這小妹也喜歡他這樣子。最好他能多站一會兒。
王祖中說,哎呀,小妹,我在這邊住這么多天了,還不懂得你叫什么名字。能不能告訴我啊?
小妹說,名字又沒有什么好秘密的,有什么不能告訴你的。
她就說,我叫靳小婧。
王祖中說,你姓哪個金?姓氏中,有兩個金字的。一個是斤字旁的靳,另一個是金銀財寶的金。你呢?
她說,我是斤字旁的那個。
王祖中說,這個靳姓氏的很少。
她說,是的,我的村子里就我一家姓靳。
他問,那你的小婧怎么寫法?
她就說了一下。
王祖中說,哎呀,小妹,你這人厲害啊,這個婧字,就是有能力的女孩子的意思。
靳小婧一下子佩服了眼前這個比她年紀大出十來歲的男人。她心想,別看他五大三粗的模樣,怎么對文字還這么諳熟呢?
她情不自禁地對王祖中說,哎呀,你這人有意思呢,什么都懂啊。
王祖中被她這一捧,又吹起來了。
他說,我這人呀,怎么說呢,說多了你會以為我在你面前胡扯吹嗙,炫耀自己,說老實話,我也是大學出來的。問題是我這人是個不安分的人。當年啊,政府要安排我到省的一個研究機構去,研究什么你知道不,它是專門研究海洋生物的。這對我本來是感興趣的專業(yè)??墒?我老婆一聽說我要去那么遠的省城,一下子就哭得死去活來,女人最大的擔心,就是怕我一到省城后準會變心,休了她。所以,她那娘家的親戚輪番找我,我被他們搞煩了。說白了,這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重要的原因還在于,我確實舍不得離開我的家鄉(xiāng)鳳嶼島。我的鳳嶼島簡直就是神仙居住的風水寶地,是舉世無雙的天然風景區(qū)。所以,我就這樣地在自己的老家安居樂業(yè)。在島上,公社領導要我當大隊干部。我想,我連省里的單位都不去了,還當什么大隊干部。我一口就拒絕。我越拒絕他們,他們越是看重我。你看,這次出差,就是大隊里一定要我來的。他們說,能辦成這樣的大事,非我莫屬。我考慮到這是關系到全體群眾的生產(chǎn)大事,所以,我才出來了。他們給了我很高的待遇。說是費用不管用了多少都由大隊報銷,另外,每天再補貼五十元。
靳小婧一聽說一天補貼五十元,“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她瞪起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看著王祖中。她一個月的工資就七十多元,什么加班費等等都加進去也不到九十元,王祖中什么都公家報銷了每天還給他五十元,實在太吸引人了。
王祖中又謙虛了。他說,我的收入不算多,我們那里普通的一個勞動力一年的收入都在一萬元左右,最少也有七八千元。
說得讓靳小婧魂不守舍。
王祖中說,小婧,你不值班的時候,我請你一起吃飯,怎么樣?
靳小婧答應得非常痛快,好啊。
第二天晚上,王祖中把聚乙烯生產(chǎn)廠的廠長,書記,業(yè)務科長,財務科長,還有辦公室主任等一班人請到了一家比較像樣的大飯店吃飯。他把靳小婧也請去作陪。
席上,王祖中風流倜儻,口若懸河一般又給廠方的領導描述鳳嶼島的如何秀麗如何富饒,島上的人家又是如何的熱情好客和大方豪爽,說得廠領導也動了心,連說,有機會一定去貴島造訪。
王祖中說,不去看一回真是可惜。明代萬歷皇帝上島一看,連連贊嘆,說這地方真是天下之不可多得的寶島啊。并在我們王家祠堂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王”字。清朝還好幾個皇帝都上過我們的島嶼,一上島就有流連忘返之感。有的還去過兩三次。最可惜的算是光緒帝,他都定下要上鳳嶼島的行程了,結果,被“五君子”留下議談變法的事,被慈禧太后知道后軟禁了。他要是先到鳳嶼島來一趟,他的變法肯定成功。
廠長被說動了。他對本廠人員說,這樣的話,我們要安排一個時間,專門上鳳嶼島參觀一下,說不定也能沾了那寶島的靈光啊。
在座的廠方人員一致附和稱是。
王祖中說,我們那邊現(xiàn)在最緊缺的就是你們廠生產(chǎn)的聚乙烯。不僅是我們一個大隊需要,附近周圍的幾十個村島都在試著使用塑料索子,你們要是有這個眼光,敢于作為的話,可以到我們那里開個分廠,絕對有生機。價格可以賣得比現(xiàn)在更高一些。我們可以跟你們合作。
廠長對這個話題感興趣。
席間,有王祖中這樣的海闊天空,氣氛十分熱鬧活躍,酒也就自然地開懷暢飲,個個臉上都映上一層酡紅。連不怎么會喝酒的靳小婧也隨著氛圍不知不覺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席散送走了廠方領導后,王祖中問靳小婧,你有沒有喝醉?
她說,沒有。
王祖中說,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她說,這里并沒有我的家,我不過是租住在那里。那樣破爛的地方不值得讓你看的。
王祖中說,我們都是好朋友還說這些廢話。帶我去參觀參觀。
王祖中就跟著靳小婧走街串巷,終于到了一個很偏僻的小巷里。靳小婧帶他上了她的住處。
這是一座純木結構的房子。外面看去,有點像小閣樓的建筑風格。她就住在小閣樓的三樓上。
房間有十七八平米,小了點,但很整潔明亮,房間的前面還有大約三平米的一小間,當做廚房用。什么家具都在這兩個房間里。
靳小婧說,我這地方跟你那里沒法比呀。委屈你到我這里來。
王祖中說,你以后會好起來的。
他看見她的床鋪上已睡著一個小女孩和一個一歲多的男孩子。
她說,這是她請來的親戚專門照看小孩子的。
她為他倒了一杯水說,來我這里,只能請你喝白開水的。
王祖中從身上拿出一疊錢,大約有一百元,塞給靳小婧說,我初次到你這里來,也是第一次見到你的孩子,沒有準備的,這些就算給小孩買些他喜歡吃的東西。
靳小婧說什么也不肯收,一個塞過去,一個推回來,拉扯了好一會兒。王祖中執(zhí)意要她收下。他說,是不是嫌少了?
她說,不好意思隨便收人家的錢。
王祖中說,你真的不收我的錢,那好,你就等于不承認我這個朋友了,我就走了。
她呆呆地愣在那里。他又把錢再一次塞到她的手上。這回,她沒有拒絕,只是睜著一雙大眼,充滿期待般地看著王祖中。突然,她一步上前,一頭撲到王祖中的肩膀上,“哇”的一聲抽泣起來,十分傷心的樣子。
王祖中把她擁得緊緊的。
臨走時,他對她說,你去看個好的地方,大一點的,離你上班近一些的,多少錢,我負責。
說得靳小婧好感動。
王祖中的嗙把女人嗙回來了,或者只嗙到淺嘗輒止。不管怎么做,他都沒有在女人的事情上鬧出什么聲音來。就是這位靳小婧后來上了鳳嶼島的他的家,他老婆也沒跟他有什么反目的舉動,甚至還要他的老婆做最好的飯買最好的菜煮給她吃,把她伺候得像座上賓。
島上的人不能不服他。
但是,更佩服他的是,他的嗙還真的把外面的客商和資金嗙回家鄉(xiāng)來了。
還是那家生產(chǎn)聚乙烯的廠家,后來,王祖中跟他們打過幾次交道后,關系越來越密切。他甚至只給廠家的業(yè)務科去一個電話,那廠家就會把產(chǎn)品發(fā)過來。而王祖中也總是信守諾言,貨一到,第二天,他的錢就發(fā)過去了。廠家對他感覺非常好。認為,做生意就是要跟這樣的男人打交道。
不久,他們的廠由廠長親自帶隊千里迢迢專程來到鳳嶼島參觀考察。
一上鳳嶼島真的被這里獨特的海濱風光迷住了。又是請他們游泳,又是請他們釣魚,餐餐生猛海鮮,夜夜麻將上桌,把他們搞得樂不思蜀。最后,臨別前,他們做出決定,同王祖中合作,投資五十六萬元在鳳嶼島辦起一家生產(chǎn)塑料繩索的分廠。效益四六分成。具體事項全權委托王祖中負責。
不到半年,廠房很快落成。但是,王祖中并不是把這些資金全部用做聚乙烯的加工生產(chǎn)建設項目上,而是把它建成了一個中型冷凍廠。他只是利用這個冷凍廠的一個車間做生產(chǎn)塑料繩索工坊。后來,人家問王祖中為什么這樣做。他說,塑料繩索經(jīng)久耐用,一條繩子下到海里,至少可用三五十年,如果全把這么多的資金用到辦生產(chǎn)塑料繩索的廠場上,絕不會有好的經(jīng)濟收益。把它辦成冷凍廠符合鳳嶼島長遠的經(jīng)濟發(fā)展大計。
這是改革開放之前江東縣從外地區(qū)引進的第一家生產(chǎn)企業(yè),這事件轟動了整個江東縣。王祖中一時成為江東縣的經(jīng)濟名人和紅人。工程竣工那天,鳳嶼島彩旗飄飄,鑼鼓喧天,一片沸騰,像過年一般的熱鬧,縣領導都來了,電視臺的人扛著大大的攝像機子也來了。全島的男女老少都跑到廠子工地湊熱鬧。王祖中打扮的像個新郎官,得意洋洋。
可是,不懂什么緣故,這個廠始終沒有獲得經(jīng)濟效益,投資的那方畢竟鞭長莫及,來了幾回后,也沒有再來了。聽說,因為這件事,廠長也調整了新的人。新廠長快刀斬亂麻,不到三個月,就把這件事做了妥善處理。
王祖中后來也把他家族中的兄弟王祖任從支書的位置上給嗙下去了。
那是即將開始改革開放的前兩年。這一年的秋天,縣上來了一個“一批兩打三整頓”的漁區(qū)工作隊。
這個簡稱“漁整”的工作隊一進鳳嶼島就瞄上了王祖中。因為從各個方面收到的情況來看,王祖中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二盤商,十足的投機倒把分子。從他那里可以打開工作局面,以殺一儆百的方式嚴厲打擊資產(chǎn)階級對漁區(qū)社會主義經(jīng)濟的破壞。
這個工作隊的隊長也是個成熟老練的干部。他知道,王祖中是支部書記王祖任一個家族里的人,他們雖然不是很親的兄弟,但是,王祖任是村里出了名的保護自己家族的人。群眾對他反映很大,密告箱里告他的信件重點都是說他是個典型的種族保護主義者,好處只想給自己家族的人,犯錯誤的總想推給別族的人。有的信還要求工作隊要免掉他的支部書記職務。
隊長明白,要抓王祖中如果同王祖任通氣的話,肯定抓不到了。所以,他就采取先斬后奏的辦法把王祖中抓來就地進行隔離審查。
王祖中被抓的當天夜晚,隊長建議開支部擴大會。
大隊兩委成員和工作隊正副隊長六點準時到會。
隊長開宗明義告訴與會人員說,因為工作的需要,今天上午,我們請示公社黨委后,臨時決定把投機倒把分子王祖中進行隔離審查。
王祖任一聽到這里就火從心起。其實,王祖中被抓起來的半個小時后,他就知道了這件事。
王祖任明知故問,王祖中什么時候被你們抓起來的?我們怎么不知道?
隊長說,上午,我們臨時做出的決定。所以,今晚這個會議就是專門給大家做個說明。
王祖任,這么大的事情,你們?yōu)楹螞]有在事前同我們通氣?他是不是犯了殺人放火的大罪?
王祖任口氣十分嚴厲,已經(jīng)明顯地表現(xiàn)出要同工作隊對抗的那種火藥味。
隊長一直克制。
王祖任從王祖中被抓之事一直說到工作隊的政治方向問題,還說到了這種做法實質上就是對大隊黨支部革委會的全盤否定。
隊長忍不住了。他也帶著十分生硬的口吻對王祖任說,實話告訴你吧,從我們掌握和他今天交代的情況看,他就是存在著嚴重的經(jīng)濟問題。也再老實告訴你,這件事,要是先跟你通氣,恐怕也做不成了。所以,你應該從工作的大局考慮。
王祖任說,那好,我問你,王祖中為了海帶生產(chǎn)的自動化,跑到浙江買了塑料繩索,節(jié)省了多少人的勞動力付出,多少人稱道他,這難道算是犯罪嗎,這難道不算是全大隊的工作生產(chǎn)大局嗎?他把那邊的工廠辦到這里來,目的也是為了給本地的生產(chǎn)者節(jié)省生產(chǎn)成本,這難道算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你們說他是投機倒把,群眾愿意讓他賺這些錢,再說,這些事總是有人去做,他賺,該賺就是要讓他賺。
王祖中就關在會議室里面的第三間,外面說話聲,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說著,他站了起來,給自己點了一根煙后接著說,既然這樣不信任我,我也就不說了,你們該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先走了。
說完,王祖任離開會場而去。在場的大隊干部見王祖任離去,也不聲不息地漸漸離開。
隊長深感問題嚴重。他想,到了這地步,要是沒有新的領導班子,下面的工作就無法開展了。
十天后,公社黨委來了個紅頭文件,把王祖任的支部書記給免了。
所謂王祖中投機倒把案件的事情,工作隊后來沒有深究,主要原因,聽說是后來的政策越來越有利于他了,所以,工作隊把他關了兩個月后就不了了之地把他放了。
出來之后,他依然走南闖北,被他賺下不小的一筆。
靳小婧自從跟王祖中來了鳳嶼島后,心里只有他一個男人了。她天天惦念著他。她的愿望是名正言順地做他的女人??墒?王祖中后來跟她的來往越來越少。他說,他太忙了。他確實很忙。但是,他說話還是算數(shù),不僅給了她一條珍珠項鏈,還負責了靳小婧的房子租金,偶爾也給她去一兩次電話,靳小婧一接到他的電話就舍不得放下,總是問他什么能到她那里去,或者什么時候允許她到鳳嶼島來。王祖中總是含糊其詞。她告訴他,想他都快想發(fā)瘋了,再不來,她就要瘋。王祖中安慰她說,千萬不能瘋,自己眼下實在太忙。男人嘛,事業(yè)總是最重要的,沒有事業(yè),沒有錢,你們女人能喜歡嗎?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