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及其后裔之命名

余　聰　采　詩

孔子名丘字仲尼，是大家熟知的。然而，孔子為何取這樣的名和字呢?據(jù)筆者所知，歷代的解釋眾多，而具代表性者有四：

一、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云：孔子剛生下時(shí)，頭頂中間是凹下的，像尼丘山形，中低而四旁高，故名丘字仲尼。

二、《孔子家語》云：孔子母親叫顏徵在，曾在尼丘山求子而私禱，因此生下孔子后，便命名為丘，取字仲尼。錢穆先生在《孔子傳》中即采用此說：“孔子名丘，字仲尼。因孔子父母禱于尼丘山而得生，故以為名。”(臺(tái)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版)

以祈禱而名，的確是古人命名之法，在古籍中尚可找到其他例證，如安祿山——本名軋犖山，據(jù)說其母生他之前向戰(zhàn)斗神“軋犖山”祈禱而有孕，故名(見《舊唐書·安祿山列傳》)。然而，以祈禱命名是較晚出的命名習(xí)俗，或?yàn)檎盐渚判占此谔厝思捌浜笠崛∶?xí)俗，據(jù)張廣達(dá)先生的分析：安史之亂的頭目安祿山、史思明為營州(今遼寧朝陽)雜胡，也是昭武九姓胡后裔(見《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歷史》第三卷“昭武九姓”條)，其與中原主流命名文化大概無涉，起碼，筆者在先秦古籍中尚未見到其他例證。

三、西漢張禹認(rèn)為：仲者，中也。尼者，和也。言其中和之德，故名。

四、明人田藝衡《留青日札》卷十七：“孔，大也。丘，土之高也。尼，古夷字；夷，平也。蓋高而平之，命名命字之義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中冊，第581頁“丘尼取義”條)

筆者認(rèn)為，此四種解釋中，后兩說乃穿鑿附會(huì)，而第二說又不符合春秋時(shí)期命名之禮，唯有第一種解釋較為可信。這不僅因?yàn)樗抉R遷是最早之釋名者，還由于其詮釋合于春秋時(shí)期命名之禮，即符合中華命名文化之主流文化——中原命名文化。

(《左傳·桓公六年》曾很詳細(xì)地記述了當(dāng)時(shí)的命名之法：

九月丁卯日，魯莊公誕生。為了用太子誕生之禮來慶賀，就準(zhǔn)備了牛、羊、豬等重要祭品。在出生后三天由卜師背著他，并且由卜師的妻子喂他奶吃。在出生三個(gè)月之后，由魯桓公和文姜以及同宗夫人給他取名。魯桓公向申繻問取名的原則，申繻回答說：取名有五大原則，這就是信、義、象、假、類。用出生的情況來取名就是“信”，用祥瑞的字眼取名就是“義”，用他身體特征取名就是“象”，用萬物作為他的名就是“假”，用和父親有關(guān)系的事物取名就是“類”。此外還有幾項(xiàng)原則，就是不用國名取名，不用官名取名，不用山川取名，不用疾病取名，不用畜牲名取名，不用器幣名取名。周人對(duì)于祖先敬奉而不稱名，對(duì)于剛死之人的名字必須避諱，因此用國名取名就要廢棄國名，用官名取名就要廢去官職，用山川取名就要廢去山川主神，用畜牲取名就要廢去祭祀，用器幣取名就要廢去禮節(jié)。晉國為了僖侯名字叫司徒而就廢去了司徒的官名，宋國為了武公名叫司空就廢去了司空的官名，我魯國為了先君獻(xiàn)公和武公的名字就廢去了具山和敖山的名字，所以不可以用重大的事物來取名。(參見馮作民譯：《白話左傳》，岳麓書社，1989年版；沈玉成(《左傳譯文》，中華書局，1981年版)

這就是周人命名的五大原則及六條限制。實(shí)際上有八條限制，還有兩條是：不以日月取名；不得與太子(世子)——帝王和諸侯的嫡長子——同名。(見《禮記》)

特別是這五種命名方法，有周一代可能極為通行，而春秋時(shí)期，不僅魯國，其他諸侯國也大抵承而襲之。

這五種命名方法，對(duì)后世影響最大者，起碼有三種。在我國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上至帝王，下及庶民百姓，或因出生情況命名，或以祥瑞之字命名，或假借萬物之名而命名者，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而這三種命名方法，不僅是國人最基本的取名方法，并且在我國命名史中占有重要的主流地位。

根據(jù)專家們的分析，孔子之命名恰恰屬于“象”的原則。

春秋時(shí)期，人們命名取字較為質(zhì)樸。晉成公名黑臀，正是因?yàn)樗錾鷷r(shí)，“其母夢神規(guī)其臀以墨，曰，使有晉國”(《國語·周語下》)。還有什么黑背、黑腰、黑肱、無知、不敢者，皆為粗俗不雅之名。因此，王充在《論衡·詰術(shù)篇》中曰：“以類名為象，若孔子名丘也?！倍蓬A(yù)注《左傳》也同意司馬遷之說，甚至在《后漢書·高獲傳》中，仍可見到與孔子頭形相類似的情景：“高獲字敬公，汝南新息人。為人尼首方面。”唐人李賢注曰：“尼者，首象尼丘山，中下四方高也?！?/p>

不僅孔子命名如此考究，他的后裔的命名，在中國姓名史中，也自有其特殊地位。

孔子是19歲那年，娶了宋國的丌官氏女，一年后就生了孔鯉?！犊鬃蛹艺Z》曰：“伯魚之生也，魯昭公以鯉賜孔子。榮君之貺，故名鯉字伯魚?！濒攪藲v來崇尚鯉魚，生伯魚之時(shí)，恰好有人送魚來，孔子便用魚的名字給兒子取名。這就是假借萬物之名取名的方法，在《左傳》中為申繻所說之第四種?！蹲髠鳌分姓劦降奈宸N重要的命名方法，對(duì)后世影響最大者，莫過于“用祥瑞的字眼來命名”和“用萬物的名稱來命名”兩種，而后者是否因孔子用之而顯揚(yáng)呢?看來著實(shí)有此種可能。《西京雜記》卷四：“衛(wèi)將軍青生子，或有獻(xiàn)騙馬者，乃命其子曰，字叔馬?！憋@然，這完全是仿效伯魚之命名。

孔子后裔之命名，還有一件影響了歷史的事，即用單字命名?？鬃雍笠崆笆砸詥巫置?，本來這并無什么稀奇；然而，《左傳》、《國語》偶有將“二名”(即雙字名)記為單名之例，所以后來儒家便有所謂“譏二名”之義，以為“二名”不雅馴，且不合禮法，《公羊傳》乃其先河。這“譏二名”之義，后來竟被食古不化的王莽接受。王莽當(dāng)政以后，曾正式禁止“二名”，東漢承之，因此從王莽至三國250年間，中國竟很難找到“二名”的人物。至唐代有復(fù)古之風(fēng)，皆好命子以單名，誰會(huì)料到，若追根求源，這還和孔子后裔之單名有一定關(guān)系哩(參見潘英《中國上古史新探·名與字》一節(jié)，臺(tái)北明文書局，1985年版)。

孔子后裔之命名，在命名史上又創(chuàng)一格，即以字輩(又稱字派、行輩，或祧字)命名。其影響之深，恒久千百年。所謂字輩，指同族間、同輩者，名字中用同一字也。曲阜孔氏在命名上皆有字輩可循，即使遷徙他處者，只要為孔子嫡傳，都得遵循同一字輩。這一命名習(xí)俗，我查到的最早例子，是元代孔子第54代孫孔思晦，凡第54代孫，皆以“思”字為輩。思字以下為克字輩，克字之下，乃由朱元璋頒賜字輩十字，“希言公彥承，弘聞貞尚衍”。接下來為“興毓傳繼廣，昭憲慶繁祥”。再往下乃乾隆皇帝所賜，“令德維垂佑，欽紹念顯揚(yáng)”。最后為北洋政府所批頒，“建道敦安定，懋修肇益常，裕文煥景瑞，永錫世緒昌”。這樣，孔子后裔皆有字輩可循(見《清稗類抄》第五冊，姓名類“孔氏命名之字派”)。今在臺(tái)灣的孔德成，正是孔子嫡傳第77代孫。據(jù)說，居住大陸的孔子后代已傳至第80余代?？鬃雍笠嵋宰州吤?，向上可追溯近千年，下則千年之后仍有譜牒可尋，歷代遞傳而不輟。這在人類命名文化史上也是少有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