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鑒
偶然在《北京日報》上看到赤飛先生所寫《結(jié)緣紅樓夢》一文,在文中談到他與《紅樓夢》有緣,這緣來自他的故鄉(xiāng)自家疃。白家疃與大名鼎鼎的香山僅一峰之隔,村西河灘上有座小石橋,大概是上世紀60年代末,小石橋一下出了名,不斷有城里人來給它照相、畫畫,說200多年前,有個叫曹雪芹的大作家,曾經(jīng)在這附近住過,他還在這里寫過一本書叫《紅樓夢》,很有名。赤飛因此與《紅樓夢》結(jié)緣。
白家疃在溫泉附近,我曾數(shù)十次去過溫泉,經(jīng)過自家疃,但未曾走進這個靠近西山的小村。一次參觀歷史博物館時,一位朋友談到曹雪芹,講到白家疃的怡親王家廟及戲臺被修葺一新,使我產(chǎn)生了去白家疃看看的想法。
去年十一黃金周,秋高氣爽,陽光充沛,我騎車穿過上地高科技區(qū),直奔白家疃。兩旁的樹葉開始泛黃,黃澄澄的柿子掛滿枝頭,是豐收的季節(jié)。
僅用1小時,我便到達了白家疃,從東口入,向西走到村中一條季節(jié)河,河道干涸沒水,沿河邊的公路一直向南,騎到小村的邊緣,沒有找到我要找的小橋蹤跡。經(jīng)打聽才知,曹雪芹居所附近的小石橋在村西。站在村邊向南看,經(jīng)村民提示,三炷香清晰地映入眼簾。這座山是香山與自家疃的分水嶺,從自家疃翻山去香山僅十里之遙,遙想當年在這條山路上,雪芹先生為香山、白家疃兩地的人看病,經(jīng)常往返,留下他數(shù)不清的腳印……為此我曾請教過孔祥澤老先生,孔老說,上個世紀70年代初他和吳恩裕先生去白家疃訪問,曾聽一位村民說:“當年前山(指香山)旗里有位大夫時常過來給窮人看病不要錢,每次來都在南邊山根一間空廟臨時借來桌椅給人看病,后來這位大夫搬到橋西住,有了家,看病的人方便多了。他說當初那間空廟早年還有呢……”
折回原路,奔西來到了自家疃小學(xué)。小學(xué)的校址是怡親王允祥的家廟,因十一期間,學(xué)校放假,無法進入。校門口的戲臺被彩繪一新,十分搶眼,只能在欄桿外拍攝之,好在“瑕不掩瑜”,戲臺的光彩盡在畫面之中。怡親王的家廟在小學(xué)校的縱深處,鏡頭伸進欄桿拍攝,也可勉強觀之。下一步是奔村西尋找曹雪芹居處附近的小石橋。騎車出了村,也沒見到小石橋的蹤影,折回頭進村打聽,才在一戶村民院墻外的道路旁找到雪芹先生在白家疃僅存的遺跡——小石橋??磥?,這座小石橋早已完成了歷史使命,原先的河床早已變成現(xiàn)在的馬路,真可謂滄海桑田啊!時間的流逝會改變一切。聽村民說,以前修馬路,小石橋礙事,有人要把小石橋拆掉,眾多村民反對,村民們認為:曹雪芹曾經(jīng)住在小石橋附近,他住的房子早就沒了,這座小石橋是雪芹先生留給白家疃的唯一念想,應(yīng)該保護好。這樣,小石橋得以保存下來。白家疃的村民就是以這樣質(zhì)樸的情感,寄托他們對《紅樓夢》作者的愛戴與哀思。
我想進一步了解些曹雪芹的故事與傳說,村民告知附近有位尹亮老人,今年93歲了,他知道一些曹雪芹的事兒。我來到尹亮老人的家。老人雖然已是耄耋之年,居然能聽清我每次的提問,只是說話語速緩慢。當我說明來意后,老人同我談起了往事。順著老人的思路提起曹雪芹,老人說:村西有座老爺廟(供奉關(guān)公),坐西朝東。尹亮老人的姥爺、父親和他,三代人都是老爺廟的看護者。一次,尹亮在廟的西南邊舊房地基上種蘿卜,他的姥爺告訴他:“你種地的房基地原先是曹雪芹的房宅,曹雪芹在老爺廟的西南有三間房,旁邊有三畝菜園子。”他還說:曹雪芹為什么寫紅樓夢?女媧娘娘補天,剩下一塊石頭,我(指雪芹)也是補天來的,怎么把我剩下?這段話是尹亮老人聽來的傳說,看來也是有根據(jù)的。曹雪芹寫《紅樓夢》,早期是有“補天”的思想,常常畫石,并以石自擬,《紅樓夢》第一回有:“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jīng)十二丈、方經(jīng)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下了一塊未用,便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能大能小,因眾石俱得補天,獨自無才,不堪人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标P(guān)于曹雪芹,老人不能說出更多的故事。但從他姥爺口中得出的曹雪芹的宅基地,應(yīng)屬事實。尹亮老人說:“我姥爺看老爺廟活了90多歲,中間我父親看了10多年,又輪到我,看到1947年結(jié)束,我今年都93歲了。”
經(jīng)過查閱有關(guān)《紅樓夢》的書籍和資料,我進一步了解了曹雪芹遷徙自家疃的情況。雪芹的好友敦敏在《瓶湖懋齋記盛》中確切地記載是乾隆二十三年春(即1758年),雪芹遷徙自家疃,有原注為證:“春間芹圃(雪芹的號)曾過舍以告,將遷徙白家疃?!痹谠撐暮?,敦敏因請雪芹鑒定書畫,又先后兩次去自家疃,不巧,雪芹都不在家。在后注中,敦敏大致講了雪芹在白家疃新居的情況,為饗讀者,引綴如下:“有小溪阻路,隔岸望之,土屋四間,斜向西南,筑石為壁,斷枝為椽,垣堵不齊,戶牖不全。而院落整潔,編籬成錦,蔓植亟杞藤……有陋巷簞瓢之樂,得醉月迷花之趣,循溪北行,越石橋乃達?!?此橋,便是我尋蹤拍攝之小石橋)敦敏《瓶湖懋齋記盛》記載雪芹在白家疃的新居是四間房,而尹亮老人聽他姥爺說是三間房,有一間之差,應(yīng)以敦敏所見四間為準,畢竟敦敏是雪芹的好友。
雪芹留下的傳記材料極少,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記述了曹雪芹遷徙白家疃的時間以及雪芹的一些言行,殊顯重要。那么雪芹為什么要遷徙自家疃呢?從乾隆十五六年起,雪芹辭別宗學(xué)遷徙西郊,幾經(jīng)遷徙,最后一次由香山遷到白家疃。有人分析有經(jīng)濟原因之說,有回避“輿論”之說,有屋塌之說,有“滿漢軫域”之說(乾隆二三年間,規(guī)定旗人的家奴可以開戶,即準許漢人出旗),也有雪芹筑屋白家疃與怡親王有關(guān)之說,等等,不一而足。我則認為除了經(jīng)濟原因之外,雪芹是為了尋找一方遠避塵囂、更為理想的著書修書之所。只有親臨白家疃的人,才能體會到這個靠近西山腳下的小村有多美:青山似黛,植被豐沛,正如敦敏和張宜泉的詩中所道出的:“日望西山餐暮霞”、“廬結(jié)西郊別樣幽”、“門外山川供繪畫”、“寂寞西郊人到罕”、“翠疊空山晚照涼”,均可證明雪芹的居處近山傍水,除了自然秀美以外,寂靜和諧,是著書、修書的理想環(huán)境,
吳恩裕先生所著《有關(guān)曹雪芹十種》中的“考稗小記”曾說:“得魏君藏‘云山翰墨冰雪聰明八字篆文,謂為雪芹所書。按篆文并不工,下署‘空空道人,有‘松月山房陰文小印一方,刻技尚佳……見之者鄧之誠先生謂的確為乾隆紙,而印泥則不似乾隆時物,蓋乾隆時之印泥色稍黃云云。余謂倘能斷定為乾隆紙,則印泥不成問題。蓋不惟此印泥本即為淺朱,即使為深朱亦不能必其為非乾隆時物?!湛盏廊怂淖稚泻?。此十二字,果為雪芹所書否,雖不可必,然1963年2月晤張伯駒先生,謂‘空空道人四字與其昔年所見雪芹題??颓匍讏D之字,‘都是那個路子云?!眳窍壬氐淖碾m然經(jīng)兩位大家
鑒定為曹雪芹真跡,因印泥的顏色有礙,證據(jù)略顯蒼白。這讓我突然想起我的好友楊奕先生,他長期生活在白家疃附近的太舟塢,曾寫過《清代著名詞人之一納蘭性德》一文,講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白家疃有一座空空廟,這便為雪芹的“空空道人”提供了直接證據(jù)。為饗讀者,引綴如下:“就在曹雪芹白家疃居所的南邊山根,曾有一座小廟獨立山麓。廟一間,面積約十平方米。因為廟中沒有神祗偶像和牌位,空空蕩蕩,當?shù)厝私兴湛諒R。此廟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平整土地時被拆除……雖已無文字記載,但從形制和位置判斷,當為山神廟一類。建筑年代已無考證?,F(xiàn)今有人認為這座‘空空廟可能與曹雪芹《紅樓夢》開頭所寫的‘空空道人有關(guān)。”楊奕先生僅推測空空廟與《紅樓夢》的“空空道人”有關(guān),但并沒有點破“空空道人”就是曹子雪芹??赡軛钷认壬鷽]有見到吳恩裕先生著的《有關(guān)曹雪芹十種》一書,或許也沒有見到“云山翰墨冰雪聰明”這幅篆文小品。吳恩裕先生雖然請了當時大家鑒定其所藏篆文為曹雪芹親書,但始終沒有弄清“空空道人”之號與雪芹的關(guān)系。白家疃的“空空廟”無疑為《紅樓夢》以及曹雪芹的研究提供了極為重要的證據(jù)。
為何雪芹先生在書畫作品之中用他不常用的號?我以為早在乾隆二十四年雪芹在世的時候,《紅樓夢》(原名《石頭記》)已經(jīng)被視為“謗書”了,弘曉組織家人抄寫《石頭記》,不用外人,以至怡府書目中找不到他家存有這樣一部書,就是怕人知道他家存有這部“謗書”,而此時雪芹政治上受歧視(被抄家者的后人),經(jīng)濟上陷入困頓,以至蓬牖茅椽,繩床瓦灶,鬻畫為生,饔飧時有不繼。為了《石頭記》的成書,為了頑強地生存下去,一些時候,雪芹不得不在作書畫或?qū)懶旁龝r,署自己不常用的號,“空空道人”即是其一。當然,“空空道人”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作為雪芹先生不常用的號,也是有因緣的。他生活的自家疃村的“空空廟”,雪芹曾經(jīng)在此為村民看病,便借過來作為自己的號,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倘若不了解雪芹與白家疃的歷史與淵源,親自去探索與考證,自然無法了解雪芹先生當時所處的困境與現(xiàn)狀。這正是雪芹先生使用“空空道人”之號的用意,但同時也為后人考證帶來了難度,然而這進一步確鑿地證明了“云山翰墨冰雪聰明”篆文小品為雪芹所書。
另一旁證:吳恩裕先生在《考稗小記》所敘雪芹先生一行書信札,也證明雪芹簽名用一不經(jīng)見之別號,為饗讀者,引綴如下:“魏宜之君言,1954年春,有人以曹雪芹書簡求售,索價至數(shù)百萬元(核今之幣值數(shù)百元),亟詳詢之,據(jù)云:彼所見之兩頁為雪芹行書信札,系寄某旗人者,略謂囑作之詩,因忙至今始得奉上,不知合用否,請斧正等等。函后簽名不作雪芹,而為一不經(jīng)見之別號,但此別號為何,魏君已不多記意。”(見吳恩裕:《有關(guān)曹雪芹十種》)
《題自畫石》是雪芹的一首詩:
愛此一拳石,玲瓏出自然;溯源應(yīng)太古,墮世又何年。
有志歸完璞,無才去補天;不求邀眾賞,瀟灑做頑仙。
從這首詩可以清晰地看出雪芹的思想有巨大的轉(zhuǎn)變。如果說雪芹于乾隆九年(一說乾隆八年)開始寫《紅樓夢》時,還不免對“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式的生活尚存留戀,那么自乾隆十五六年雪芹辭別宗學(xué)前往西郊時起,生活的困頓、世態(tài)的炎涼以及與下層社會百姓的接觸,特別是接觸于叔度這樣的殘疾人和白媼這樣無助的寡婦,就使他看清了封建社會爾虞我詐、丑惡黑暗的本質(zhì)。因而雪芹毅然拒絕畫苑的邀請,寧愿過著貧困落魄的生活而奮力著書,無情地揭露、猛烈地抨擊那個走向沒落的封建社會,正如香山一帶人們傳說的那樣,曹雪芹為了這部《紅樓夢》,窮死不當差,餓死不進畫苑,瀟瀟灑灑地做了一個封建文人圈外的“頑仙”。在封建社會中,雪芹骨頭之硬,品格之高,是難能可貴的。同時他還為廢疾無告之人撰寫《廢藝齋集稿》,教給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殘疾人以謀生手段。《南鷂北鳶考工志》董邦達的序言中對雪芹予以高度評價:“曹子雪芹憫廢無告之窮民,不忍坐視乎溝壑之中,謀以技藝自養(yǎng)之道;厥功之偉,可計量哉曷?!?/p>
雪芹從乾隆二十三年春遷徙到白家疃,到乾隆二十八年除夕去世,除乾隆二十四五年南京之行(兩江總督尹繼善邀請雪芹到南京去做幕賓)一年外,在白家疃整整生活了五年時間,這五年時間是雪芹人生中最重要的五年,也是因生活所迫最為艱難的五年,除了《廢藝齋集稿》的收尾工作以外,他把精力完全投入到了《紅樓夢》的修改之中?!都t樓夢》第一回中寫到: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并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曹雪芹嘔心瀝血一生,為后人留下了一部彪炳千秋的不朽之作。
自家疃,北京西郊靠近西山的一個美麗寂靜的小村,因曹雪芹而聲名鵲起,因雪芹燦如日月的杰作——《紅樓夢》而享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