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文波
幾個年輕力壯的爺們,光著膀子,嘩啦嘩啦折騰了半天,才把得財從井里撈上來,緊接著一锨又一锨的土下去了。人死了,井也死了!只剩下光禿禿的井樁和沒了柳罐的轆轤。
有花看著長脫脫躺在地上臉色青紫的得財,沒有淚水,沒有哭聲也沒有表情。大伯哥得旺卻嚎得悲天慟地,捶胸頓足,他聲嘶力竭地喊著,兄弟呀,你本來就夠窩囊的了,大哥不該埋汰你呀,幾捆破草咋就能要了你的命呢!你的命難道沒幾捆草值錢?
得旺昨晚心里總覺得不踏實,煩人的知了的鳴叫也讓這夜格外地聒噪。老蛤蟆頭煙葉的點點星火像是夜的眼睛,濃重的旱煙昧氤氳得滿屋都是,媳婦桂蘭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咋啦,像烙餅似的,讓不讓人家睡了?得旺一翻身披了件上衣下了地。干啥去?睡不著,到地里溜溜。得旺到下屋取下掛在墻上的鐮刀和著半夜的幾聲狗叫出了門。
夏夜的草地有些滑腳,露水打濕了半個褲腿涼哇哇的。在一片包米地旁,得旺聽到一陣莊稼棵身體碰撞身體的沙沙聲,他以為是風吹包米葉子,待這聲音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停止腳步,立起耳朵,莊稼人聽得出,這是收鐮時刀吃猛草的噗噗聲,而這聲音就出自隔著玉米地東面的谷地里。
正是谷子抽穗的時節(jié),莖嫩味美,又有剛結(jié)的谷穗,營養(yǎng)好,那些愛小的莊稼人常常趁著夜晚偷割谷草喂馬。馬不吃夜草不肥,每年的這個季節(jié)都有莊稼遭禍害。前天得旺家的谷地有一條壟被人偷割了兩米多長,足足有一大捆。
今天是十五,滿月。這大標月亮地的還有人敢偷割谷子,真是吃了豹子膽,得旺操著鐮刀閃出玉米地。從弓著腰的高度上看,偷割谷子的這個家伙是個瘦高個兒,他割谷子的動作迅猛,像在飛,好像那些谷子們是他的仇敵,一溜未成年谷子被撂倒在地上。得旺舉著手中的鐮刀飛奔著沖向這個割谷子的家伙,可這家伙割得認真,竟然沒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當?shù)猛鷽_到這個人身后停住腳的時候,這家伙仍然像是一個歇斯底里的瘋子瘋狂地揮舞著手中的鐮刀。舉著鐮刀的得旺卻怎么也下不了手,因為這個偷割谷子的男人是他的弟弟得財。
得旺呼呼地喘著粗氣:得財,你瘋了?得財似乎沒聽到得旺的叫喊。得財,你這是干什么?那刀仍然瘋狂地飛舞,一片片谷子不情愿地橫躺在壟臺上。氣急了的得旺一腳踹向得財?shù)钠ü?,得財一個趔趄扎倒在地。得財慢慢地站起身,神情木然地看著得旺。你這個混蛋,你這個窩囊廢、熊蛋包,連老婆都看不住的手,不敢和外人斗,倒禍害起你哥來了,你真有種!聽了得旺的話,得財渾身打了個激靈,仿佛才回過神來,他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狼一般地嗥了起來,引得屯子里一連串狗吠聲,讓人感到疹得慌。
得財家在榆樹屯算是有錢戶了,說有錢至多也就三五千塊錢,在得財他爹鐘老算枕頭底下枕著,那些由五塊十塊摞在一起的錢掛滿了油泥味。鐘老算很喜歡也很習慣別人給他取的這個外號,在他眼里這個外號充滿了褒義。他本名叫鐘厚仁,這鐘厚仁雖然談不上忠厚,但也說不上奸詐,只是這人心眼小,一分錢摔成八瓣花的主兒,自己愛喝燒酒卻不買,專去那些抬了他家款的人家去喝,人家也不敢說他,因為年年都有求于他,盡管拿了利息,可是得罪了他來年不抬給你咋辦?得財娘氣管不好,平時鐘老算只給買點鎮(zhèn)痛藥頂著,從不找大夫看,后來發(fā)展到肺心病,人死的時候臉腫脹得像個大紫蘿卜,臨咽氣前,得財娘充滿怨氣地說,錢比你爹還親,記住了別遭報應(yīng),到老了雞鴨都離你遠遠的不搭理你。
按得財娘的話來了,得財都三十多歲了還沒能討上個老婆,當然得財討不上老婆的主要原因是人長得丑。他的臉比常人長大約一倍,長就長吧,要是五官分配得合理也不至于太丑,可是得財?shù)谋亲印⒀劬?、嘴都擠兌到臉的上半部分,下面拖著一個長長大下巴,像個肉尾巴,婦女們?nèi)绻^一次看到得財能嚇暈過去。得財?shù)哪幼屪约汉茏员埃谌饲翱偸秋@得蔫了巴唧,言語木訥,性格中多了幾分軟弱。得財不敢和人交流,卻喜歡養(yǎng)馬,他養(yǎng)種馬,靠馬維持生計;也喜歡騎馬,他的馬術(shù)高超,一米八的大高個兒站在飛奔著的馬身上穩(wěn)如泰山。
鐘老算這么能算計就是沒算準得財娶不上媳婦,老大得旺早就娶了老婆生了娃,就這老二得財讓他絞盡腦汁也算不出究竟該咋辦!前后屯誰家姑娘多大,甚至有多少寡婦他都知道個清清楚楚,可是那有啥用,得財長得丑,言語又木訥,別說外人相不中,自己這個當?shù)目粗紕e楞。有些人向鐘老算借錢,只要先說給得財做媒人,鐘老算就麻溜把錢從枕頭底下掏出來借給人家,可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真正給得財介紹對象的。鐘老算想來想去,想到得財媽臨死時候說的話,就到墳前燒紙對得財娘叨咕說,以后要改掉小心眼算計人的毛病,誰再抬錢的時候利息少要點。
最近鐘老算有很大變化,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都主動幫忙,也不到他抬給錢的人家去喝便宜酒了,屯子人都說,鐘老算像光長葉不開花的那種叫老來變的植物。真的是老來變了。
一天,天剛擦黑,吃過晚飯的鐘老算倒背著手,到當街上溜達消化消化食。這人一上了年紀消化就出了問題,晚飯都不敢吃飽了,他叼著老太爺留下的那個熏得發(fā)黑的老煙斗,倒翹的山羊胡子下面飄出裊裊青煙。順著一陣轆轤的吱扭吱扭不情愿的轉(zhuǎn)動聲,鐘老算看到屯中間那眼大眼井旁,一個身材窈窕婦女站在井沿旁吃力地打水。誰家的婦女還來打水,這大老爺們干啥去了?鐘老算走到近前才知道是王家閨女有花,待有花打上一桶水歇氣的工夫,鐘老算才上前接過轆轤把,把有花推到一邊,你爹干啥去了,讓你這小丫頭來打水?井眼這么大,你氣力小拗不過井把閃到井里咋辦!我爹到后屯借錢去了,我娘的肺病加重了。鐘老算沒和有花搭話,他把打上來的水裝進水桶,然后從有花手中接過扁擔挑起水。有花默默地跟著來到家里,鐘老算把水倒進外屋水缸后,一邁腿進了里屋。有花娘半跪在炕頭兒上,手拄著一個裝滿秕谷的枕頭,眼泡腫得能滴下水來,看到鐘老算來了,拉風匣似的嗓子里冒出嘶啞的聲音:“他鐘大咋來了?”
“我看有花一個人挑水就過來看看。”鐘老算拿出煙斗裝上老蛤蟆頭旱煙,掏出火柴剛要點火,看到有花娘氣喘的樣子,又把煙斗插進煙袋里。
“嗨!這人呀,要是活到我這個分上,就沒啥意思了,不如嘎嘣死了省得連累好人。這借錢治病有啥用,早晚還不得死,欠那些饑荒還不都留給孩子了!”有花眼里噙著淚水,輕輕地給娘捶背。
“他嬸,你咋能這么想啊,家里沒有女人還是家嗎?誰像我,一個老跑腿領(lǐng)著一個小跑腿,到現(xiàn)在我都后悔沒給得財娘好好治病。有病不能上火,等有花爹回來告訴他,有啥難事吱一聲,我先回了?!?/p>
“有花,快送送你鐘大?!?/p>
有花把鐘老算送到門口,鐘老算回頭說,天黑了不要出來了。他看了一眼有花,這姑娘長得多捋掛,白白凈凈的。可就是命不好,托生在這樣一個窮家里。還說人家命不好呢,命不好長得好,早晚都能找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得財呢,雖然家里不窮,可人長得石砢磣,有錢娶不上媳婦。
鐘老算早早地倒在火炕上卻怎么也睡不著覺,
一斗接一斗地抽著老旱煙,弄得滿屋都是煙氣。得財說,嗆死人了,不讓人家睡了?鐘老算狠狠地瞪了一眼得財,他起身劃根火柴點著蠟,看看馬蹄表,才九點。他一骨碌爬起來,拿起剪子挑開枕頭,從里面拿出五百塊錢揣到懷里下了地。爹,你干啥去?死去!鐘老算沒好氣地說。
鐘老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敞亮過,從上次借給有花家五百塊錢后,他隔三差五就到有花家陪有花爹嘮嗑。有花娘的病一到冬天就加重,現(xiàn)在鐘老算已經(jīng)借給有花家三千多塊了。有花他爹對鐘老算這樣做有點摸不著頭腦,這樣一個鐵公雞,現(xiàn)在竟然主動拔出這么多毛來,讓有花爹心里多少有點發(fā)毛,他說,我家窮,借你的錢一時半會還不上。鐘老算也看出了有花爹的心思,解釋說,得財他娘和有花娘一樣的病,當初如果好好治療也不至于過世那么早,他不想看著有花過早地沒有娘。說得有花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
臘月,有花娘的病情加重,半夜里咳了血,有花爹要張羅后事。鐘老算勸有花爹把有花娘送到縣城醫(yī)院治療,有花爹搖搖頭:人都這樣啦還咋治?再說都借你家那么多錢,再不能麻煩你了。有花娘閉上眼睛挺死,有花悲傷得抽了過去,她要爹把娘留住。鐘老算從枕頭里掏出最后三千塊錢,又向得財要錢。得財沒好氣地說:借出去的錢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我的錢還留著說媳婦用呢!鐘老算氣得山羊胡子直抖,罵得財是混賬東西,狗屁不懂,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給你說媳婦。得財撅著嘴說,錢都給別人了,拿啥說媳婦?鐘老算甩手一脖擼子抽在得財?shù)拇笙掳蜕希秘斵D(zhuǎn)身從炕席底下拽出靠配馬積攢的兩千塊錢,啪地摔給鐘老算一扭身跑了出去。
治病治不了命。有花娘到底沒過去年,在有花悲天慟地的哭聲中人土為安,扔下一老一小和欠鐘家的八千元饑荒。
鐘老算去有花家的次數(shù)更勤了,他和有花爹儼然成了知己:他沒了老婆,他也沒了老婆,他老婆扔下沒娶妻的兒子走了,他老婆扔下一個沒出嫁的丫頭去了。他覺得欠他很多錢和感情,他覺得理所應(yīng)該。鐘老算沒事的時候和有花爹喝兩盅,鐘老算總叨咕說:“我把給得財娶媳婦的錢都借給你們治病了。我就后悔當初沒有給得財他娘好好治病,弄得現(xiàn)在連個說話的伴都沒了,得財那小子長得丑說不上媳婦,錢擱那也是閑著,想幫你救活有花她娘,可錢到這時候不頂用!”鐘老算最近說話總帶著一句口頭語兒:“我把得財娶媳婦的錢都借給你們治病了。”而這句口頭語只對有花和她爹說。每開口必帶上這句話,不管和下邊的話有沒有聯(lián)系。有花爹知道鐘老算心里想的是啥,他想,你鐘老算真是老謀深算啊!時間久了,有花也聽出鐘老算的話是啥味?!按?,欠您家的錢我一定還上,你對我家的情我永遠忘不了,我會向孝敬我爹一樣孝敬您老的。”鐘老算借著酒勁裝糊涂:“大叔不叫你孝敬,大叔家就缺個兒媳婦?!?/p>
一天,鐘老算又來到有花家,這回他沒帶酒,而是肚子里事先裝滿了酒來的。他嘴里噴著酒氣,說完了那句口頭語后才說正題:“今天得財相媳婦去了?!?/p>
“好啊,成了沒?”有花爹有點興奮。
“成啥啊!人家嫌咱沒錢啊,我把得財娶媳婦的錢都借給你們治病了。”這回他又把這句口頭語安在了后面,這更讓人吃不消。
這天晚上有花爹對有花說:“有花,你看你鐘大家咋樣?”
有花知道爹下面還有話:“挺好啊,我家欠人家情太重了!”
有花爹嘆了口氣:“就是這人情太重了,壓得你爹喘不過來氣啊!”
有花沒接茬,她知道爹還有話要說?!拔铱茨沌姶蠹业牡秘斎送嵲冢m然長相不大好,歲數(shù)大一些,但家庭好,到這樣的人家能享福。”
有花瞪大了眼睛:“是不是要把我頂債啊?”有花爹被有花的話噎住了?!暗瑢嵲捀嬖V你吧,我心里的人是水生,他對我好?!庇谢ㄕf。
嗨!誰叫你爹沒能耐呢!有花爹長嘆一聲。
自打有花和爹說了心里人是水生后,就公開了和水生的關(guān)系,水生也基本上天天長在有花家,幫助有花干一些家里的活計。
鐘老算來到有花家要賬說給得財說媳婦,言語中透露出逼有花嫁給得財?shù)囊馑肌?/p>
這天晚上,有花爹拿出一瓶敵敵畏打開瓶就要喝,被聞到藥味的有花攔住。有花爹老淚縱橫地說,孩子呀,沒錢咋整,我后悔當初不該給你娘治那個病,我死了,鐘老算的賬就沒有了。有花抱著爹嚎啕大哭,她跪在她爹面前說:“爹,我認命了,我嫁給得財!”
“孩子,爹知道強扭的瓜苦哇!爹不能坑你啊!”
“爹不是坑我,是我自愿的,其實到鐘家也不一定遭罪,人家條件好?!?/p>
當天晚上,有花去了水生家。水生是個窮光棍,除了嘴勤以外其余的都懶,一間破土房都快住倒了也不修繕一下。有花進屋,水生正倒在炕上吸旱煙,看有花來了便一把抱住有花要親熱,有花一把推開水生,看有花有點不高興,水生才放手。“我來說正經(jīng)事。”
水生摸不準有花來他家啥意思:“說吧?!?/p>
“你要是給我家八千塊彩禮,我立刻嫁給你。”
“我家沒錢!”水生垂頭喪氣地低下了頭。
“沒有,我就嫁給得財?!庇谢ㄒ晦D(zhuǎn)身跑了出去。等有花出了大門的時候,屋里傳出了狼一般的嗥叫聲。淚水打濕了有花的衣襟。這淚里面有愛。也有恨,她恨水生家里窮,恨水生沒有骨氣,如果水生敢叫硬即使沒錢她也會選擇他,她對水生是愛恨交加,而對鐘家則由原來的感激變成了恨。
有花要嫁給得財了!屯里人從寒冬議論到春暖,都說得財這小子有艷福,也有的說,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得財?shù)浆F(xiàn)在才明白爹的神機妙算,盡管他知道這樣做有點損,可一個如花似玉的黃花閨女馬上要成為自己的老婆了,他還是禁不住打心眼往外都冒甜水。
明個兒就是結(jié)婚的日子了,得財家今天送來了新衣服。有花躺在北屋炕上,春日里的微風從后墻小窗戶吹拂過來,有花不敢想象和得財在一起的日子。“有花、有花,你睡了嗎?”一個熟悉的聲音飄了過來,有花趕緊爬起來,噓了一聲,然后一把把水生拽了進來,她撲在水生的身上,身體一聳一聳的卻不敢發(fā)出聲來。水生抱住有花無所顧忌地撫摸著,一陣撕裂的痛夾雜著說不出的從沒有過的快感涌遍有花的全身。
結(jié)婚這天,得財披紅戴花,騎著他的那匹高大的種馬迎的親,后面跟著四掛大馬車。俗話說,好飯不怕晚。細皮嫩肉的有花小他十五歲,得財這個癩蛤蟆吃上了天鵝肉。
得財?shù)幕槎Y是榆樹屯最排場最熱鬧的婚禮,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在屯子里繞了兩圈。當隊伍路過屯中間那眼老井時,從井邊的榆樹上傳來一陣只有死了人才吹的喪調(diào)。水生坐在一個樹杈上眼睛里冒出了火。嘀嘀嗒嗒的曲調(diào)充滿了哀怨。得旺看到眼前的一幕,氣得直翻白眼仁,他沖上去要和水生拼命。被得財攔住:“大哥,今天辦喜事咱不惹事,兄弟討到老婆不容易。得財感覺對水生有一種虧欠,如果不是爹的老謀深算,這媳婦可不是你得財?shù)?,得財總有一種棒打鴛鴦的感覺。
洞房花燭夜,有花沒讓得財上她的炕,她說三天后才能和得財睡在一起,她的下身疼得很厲害,
從昨晚一直疼到現(xiàn)在。人高馬大的得財顯得很乖巧,他怕自己的樣子嚇著有花,他知道和有花要有一個熟悉的過程,他有足夠的耐心等,三十幾年他都等了,還怕這一哆嗦?有花不敢正眼看得財,她知道這個男人長相丑,一個屯子住著,以前離老遠瞧過,從來沒在跟前兒看過。有花不敢看,但卻控制不住好奇心。她瞇著眼看得財直挺挺地坐在硬板凳上,拖著個長丟丟的像尾巴一樣的大下巴,眼睛微閉。頭往下猛丁一耷拉,把他自己嚇一跳,睜開眼睛晃晃頭,再閉上眼睛,一會頭又猛丁往下一耷拉。又嚇了一跳。有花看著得財?shù)暮B(tài),在心里偷著撲哧笑了。你上炕睡吧。男人不知所措地“嗯”了一聲。你睡炕梢。嗯。男人應(yīng)了聲,一臉的羞赧,抱了一床被和衣倒了上去。有花背靠著西墻,頭蒙著被,偷眼看這個男人。男人將頭埋在被里,有花能聽到男人的呼吸,她知道男人心里在想啥。這男人是個老實人。
天剛抹黑,鐘老算就蹲在窗臺下吧嗒吧嗒地咂著老煙袋,他是來聽屋里有啥動靜的,他怕聽到女人的掙扎和叫喊聲。鐘老算在窗臺下蹲了大半夜,青蛙的鳴叫聲反而使這農(nóng)家小院顯得格外的寂靜,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什么別的感覺,但不管怎么說,得財娶上了媳婦,老兒子娶媳婦大事完畢了。躺在上屋炕上的鐘老算才感覺身心疲乏,很快就進入夢鄉(xiāng)。老伴回來看他說:人不能忒奸了,奸過頭了,就會遭報應(yīng)的,你鐘老算就是太能算計了,你就不怕遭報應(yīng)?鐘老算被老伴的話驚了一身冷汗,一覺醒來就病了。
新婚夜過后,一大早,有花就開始忙活做飯了。她把白米飯端到鐘老算跟前,鐘老算顫巍巍地接過來,老淚縱橫。得財今天顯得很高興,盡管昨夜他沒和有花行夫妻之事,但他應(yīng)該高興,因為從目前的表現(xiàn)來看,有花沒有對他和他的家表示反感,當然也沒表現(xiàn)出一絲的熱情。
第二天夜里,和新婚夜一樣,第三天夜里和第二天夜里一樣。有花能聽到得財身板撞炕墻的聲音,得財捂上耳朵都能聽到有花的心跳聲,閉著眼睛也能看到有花的眼睛睜得明亮亮的。
得財盼望第四天馬上到來,有花說三天后他才能碰她。盼來白天盼晚上,吃過晚飯,天剛抹黑,得財就脫光衣服躺在炕上。新婚,他頭一回脫衣服睡覺,他渾身火燒火燎的,三十多歲了,還沒品嘗過女人的滋味呢!過頭的興奮讓得財周身都汗淋淋的。有花今晚也不知道咋地了,好像有很多事情都沒做完,一會捅咕捅咕這,一會捅咕捅咕那兒,得財支棱著耳朵,聽有花上炕沒有。待得財將進入睡眠狀態(tài)時,他才聽到有花噗地吹滅蠟燭,掀開被子鉆被窩的窸窣聲,但很快就歸于平靜了。得財慢慢掀開被角,看到有花的頭縮在被子里。得財從濕漉漉的被窩里探出身子,爬向有花。他顫抖著手慢慢揭開蒙在有花頭上的被子,一張對他來說有著極強誘惑力的白白凈凈的臉露了出來,他急促的呼吸吹動了她的秀發(fā)。而有花的面部表情像一潭平靜的湖水,好像一個風絲都不曾刮過,她那緊閉著的雙眼像是一堵墻,堵截著得財那燃燒著的欲望。
在以后的幾天乃至于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得財?shù)挠鸨荒翘镀届o的湖水澆滅了。時間久了他們也習慣于這樣無性的婚姻,除了這無性婚姻有點不正常外,其他事情都一切照常。有花每天早早地起來做飯,照顧病倒在炕上的公公鐘老算,有時候還和有財一起下地干點農(nóng)活。盡管有花也下地,可得財從不讓有花做活,他舍不得有花那細皮嫩肉的小手做粗糙的莊稼活。這天,得財牽著他那匹心愛的種馬,帶著有花到谷地里拔大草。得財將馬拴在地頭的一棵楊樹上,拔了一抱水稗草讓有花給馬送去。有花將草扔給馬后,便欣賞起馬吃草的樣子。這馬是鐘家生錢的道兒,得財像供祖宗一樣供著這匹馬。有花用手幫馬梳理毛發(fā),這馬也習慣于人們這樣的照顧,悠閑地打著響鼻。這世界就是不說理,這種馬配了母馬,母馬的主人還得給種馬家錢,可是人就不行了,要是哪家男人強搞了誰家的女人,不僅錢上要遭罪,還可能進笆籬子。有花由這馬想到了她和得財,她一看到得財?shù)拇笙掳途蜁蛔匀坏叵氲剿?,一想到水生,她就想和得財離婚,可是她欠人家錢啊!有花發(fā)誓要多掙錢,賺到八千塊錢后她就和得財離婚。
正當有花胡思亂想的當兒,一匹棗紅馬顛顛地向得財家的種馬跑了過來,正在吃草的種馬一聲長嘶,身體豎了起來,身底下的陽物膨脹起來,拴在樹上的韁繩掙斷了。兩匹馬擠在一起頭挨著頭,身體相互碰撞著,樣子很是親密。得財家的種馬發(fā)出一種異樣的聲音,它將兩只前蹄搭在棗紅馬的背上。有花被眼前的場景羞紅了臉,她轉(zhuǎn)身欲走卻與得財撞了個滿懷,得財那兩只火辣辣的眼睛似乎能噴出火來,沒容她回過神,便一把把她抱在懷里,一片一米多高的還未抽穗的谷子倒了一片。有花用兩排堅硬的牙齒咬著得財寬大的下巴,一股咸滋滋的液體流進了她的嘴里。
這大堤要是決了口子,洪水就會一發(fā)而不可收。得財與有花有了夫妻之實之后,得財突然來了爆發(fā)力,當天晚上又行使了一個男人抑或是雄性的威力。既然成了人家的老婆,就應(yīng)該盡老婆的義務(wù)。盡管有花不喜歡這個男人,但她知道眼前的這個大下巴男人心眼并不壞??伤€是不喜歡他,她喜歡的是那個能說會道的水生,她在和得財行夫妻之事的時候,心里想著的是水生,這樣心氣就順多了。當?shù)秘敵浞中惺挂粋€丈夫的權(quán)力,把那一攤孕育生命的液體全部注入有花身體的同時,他爹鐘老算在另一鋪炕上成了漏氣的皮球。
鐘老算死了,鐘家的家境好,得財為鐘老算舉行了最隆重的葬禮。當鐘家兒孫披麻戴孝的隊伍路過屯子中間的那眼老井旁時,還是在井旁的那棵老榆樹上,還是那個在得財婚禮上吹喪調(diào)的人,今天卻吹了喜調(diào)。悲傷中的得財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沖上去要與他拼命。一個銀鈴般的聲音只喊了一聲“得財”,便叫停了他的沖動。
臘月的最后一天,有花生了個閨女,取名叫臘梅。
臘梅的出生像是給得財打了一針興奮劑,雖然言語還是那樣木訥,但行動更殷勤了,那些他該做和不該做的他都做了,粗大的手掌竟然洗起了尿布。再遇到水生的時候也沒有仇恨和虧欠感了。有花是為他生過孩子的女人,他干嘛覺得虧欠人家的呢?水生再看得財時眼睛也不噴火了,反而主動與得財家靠近乎。沒事的時候水生就牽著那匹老騍馬。往得財家門口的老榆樹上一拴,幫得財家干些零活,還能混頓燒酒喝。著水生現(xiàn)在這德性,得財在心里有些瞧不起他,在有花面前也自然多了一些自信,你水生除了嘴巴會說,模樣比我強一點,剩下的啥都不行,莊稼把式靠嘴巴和模樣過不了日子。
水生見得財對他沒有絲毫的防范,花花腸子就逐漸冒出來了。趁得財不在家,水生問有花臘梅是不是他的,有花說,你想得美。水生說這娃長得一點都不像得財,鼻子眼睛倒像他。有花頭一扭不再理他。水生突然襲擊抱起有花要親熱,有花堅決反抗。有花說,你是一個窮光蛋,沒資格睡女人,有能耐自己花錢娶一個。水生說,他只想娶有花。有花說,那你咋不娶我?有花用眼睛把水生盯跑了,水生受不了有花那樣的眼神。水生走后,有花趴在炕上嚎啕
大哭。得財回來看有花眼睛紅腫,問咋啦,有花說想她娘。
水生把他家的老騍馬賣了,幾天后又在牛馬市場買了一匹馬,過幾天又把馬賣了。水生成了牛馬販子。
有花養(yǎng)了十幾只小鵝,她每天都要到地里給鵝挖苣莢菜。在一片菜棠里,有花將籃子放在一邊,用短把刀專挑那些個頭大、葉面寬的苣葜菜挖。這苣莢菜的生命力就是旺盛,每片地都至少鏟三遍,可是沒過幾天,這些調(diào)皮的小家伙就會從黝黑的土地里冒出嫩芽。小時候家里糧食不夠吃,有花娘就帶著有花到山上挖苣荬菜吃。有花邊挖菜邊憶起陳年舊事來。不知不覺籃子快滿了,有花用手使勁壓了壓,把菜壓實,想再多裝一些菜。當有花再次把刀伸向一棵莖葉肥大的苣荬菜時,一只粗大的腳將刀和菜同時踩在了腳下,深草沒棵的莊稼地,突然冒出一只大男人的腳,有花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心撲騰騰地狂跳起來。水生俯下身欲扶起有花,有花一看是水生,一使勁將水生推了個仰面朝天,你個死鬼,嚇死人了。
水生將一沓錢遞到有花面前,說,我有錢了。有花看看水生,又看看水生手里的錢,眼圈一紅,說,現(xiàn)在有錢有啥用,要是你早先就有錢,要是你早先像現(xiàn)在這樣有出息!水生的臉騰地紅了,像個熟透了的櫻桃。他近乎嚎叫著說,要不是鐘老算那個老家伙,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告訴你,你遲早還是我的人,我早晚也會把你算計到我手里。有花嘴角向下一撇,想得美。其實有花說這話時心里甜滋滋的,她盼天盼地就盼水生有一天能發(fā)達起來,可是她偏要和他水生別個勁。見有花還是有點瞧不起他,水生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有花見水生這樣,坐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挎上籃子要走,但還沒容她起身,水生的身體就死死地壓在有花身上。你是我的人,我是第一個要你身子的人,我要你一輩子都是我的。在水生顫抖的聲音和強有力的律動中,有花在甜蜜的掙扎中流下了甜蜜的淚水。這樣的事情先后又發(fā)生了幾次,每次水生都扔給有花一沓錢,有花也毫不客氣地揣在懷里。她把水生給她的錢縫在枕頭里,她打算等攢夠八千塊錢后,就把錢還給得財。
榆樹屯的人都不大理解,先前那個莊稼不莊稼、買賣不買賣的水生,那個奸懶饞滑、二溜八蛋的家伙居然發(fā)達了。的確,和屯子里那些日子過得挺緊巴的莊稼人比,水生是發(fā)達了?,F(xiàn)在的水生整天滿面紅光,精氣神十足,加上原本就不錯的長相,這人就顯得更加精神了。水生的發(fā)達和馬有關(guān),和得財不同的是,得財靠配馬營生,他水生靠販馬生活。不過他有時候也能用得著得財,因為他販的馬用得著得財家的種馬。這小子腦瓜活泛,他販的馬開始還是一匹,在家養(yǎng)一段時間,再到市場上賣的時候就可以頂兩個賣了,因為肚子里還懷著一個呢,這懷上駒的馬自然就值錢了。
水生發(fā)達了,得財心里就不舒坦,尤其是水生牽著騍馬到他家找種馬時有花瞅水生的眼神,他更不愿意看水生抱著臘梅又親又咬,還一個勁地叫閨女的樣子。每到這個時候他都一聲不響地在旁邊干活,只是手勁比平常重,動靜比平時大,可水生這小子倒耍起了賴,叫閨女叫得更加響亮了,好像故意與他得財做對似的。
也不知道水生手法咋那么高,不管多老的馬,到他手用不了多久都能讓馬發(fā)情。后來才聽說,水生也不知道是給馬打了一種什么藥,可能是春藥吧,只要馬一打上藥就能發(fā)情,只要發(fā)了情,懷上駒,這馬就增值了,水生就靠這發(fā)達的。得財打心眼里瞧不上水生的這歪點子,正經(jīng)人不會干這歪歪事。
這天,水生又牽來一匹青灰色的馬。這馬牙口不老,水生咋呼著說,這匹馬懷上駒以后保證能賣上好價。那匹馬一見得財家種馬,主動湊上前去。得財心里罵道,和你家主人一樣不是啥好東西,騷貨!見到這樣主動進攻的馬,得財家的馬今天倒顯得有些力不從心,雖然兩只前蹄搭在青灰馬的背上,身上的陽物卻耷了個彎。得財心里罵道,熊蛋包!他走近兩匹馬中間伸手要幫助他家的種馬,得財手還沒有到達目的地,那匹青灰馬一聲尖叫,一個蹶子尥上了天,得財騰空的身體還沒落到地下,青灰馬便一溜煙地跑沒影了。
人們在慌亂中把得財抬上馬車,得財?shù)纳硐绿柿艘粩傃?/p>
有花抱著臘梅嚇傻了眼,等人們走了以后她才回過神來。這事說出就出了!發(fā)情的母馬一般都很溫順,今天的馬咋這么烈性呢!得財咋樣了,不會死吧?有花盼望著大伯哥得旺和水生他們快些從縣里傳回信來。
得財醒來的時候,手術(shù)已經(jīng)做完了。他下身的兩個蛋蛋被摘除了,與其說是醫(yī)生摘除的,不如說是馬摘除的。得財知道自己兩個寶貝蛋蛋被摘除后,眼珠子通紅,瞪著一旁的水生,眼里充滿了仇恨。如果不是給你配馬能出這么大的事?水生耷拉著腦袋不敢看得財,好像得財?shù)膬蓚€蛋蛋是他水生踢飛的。
一個男人一旦失去了男性功能,那將是一個雄性的最大悲哀和恥辱。得財對大哥得旺和水生說,他的事不能告訴屯里任何人。一個月后,得財出院了,到家的時候,有花都不敢認了,一個膀大腰圓的大男人,瘦了一大圈,顴骨高高的,本來就很長的下巴顯得更長了。
得財被馬踢的事經(jīng)了官。其實說經(jīng)官和私了不差模樣。因為,這官是村長于得水。于村長眨巴著眼睛,端著架,問得財,水生配馬收費不?得財說,收費。村長說,既然收費,這收費和義務(wù)就是不一樣。你想啊,你家的馬,怎么說呢,你家的馬配了人家的馬是收費的,就應(yīng)該盡收費的義務(wù),水生就沒啥責任了,不過話說回來了,水生是沒責任了,可是他家的馬踢了你,他家的馬有責任,這馬又是水生家的,這又和水生有點關(guān)系,所以水生又逃不掉干系。村長眨巴著眼睛看看得財又看看水生。我看這樣吧,這事要全呼在得財身上,得財也挺冤的,要是全呼在水生身上,水生也怪冤的,你既然收了人家的費用,人家責任就小一些,你們花的七千元藥費,我看得財承擔四千塊,水生承擔三千塊。村長說完眨巴著眼睛,左看看得財,右看看水生,又轉(zhuǎn)過身看看村里其他兩個支委。支委黃柱說,我看中。得財覺得村長處理得很公平。就答應(yīng)說,行。水生說,要承擔全部責任,一切費用他一個人包了。他回家取了七千塊錢,放到得財家炕上。得財從里面抽出四千塊,把多余的啪的一下摔在水生懷里。得財顫抖著聲音說,我的損失錢賠不了。
得財被馬踢了以后,水生感覺好像虧欠得財什么似的。得財家的大事小情他都要盡力幫忙,自然也就成了得財家的??停M管水生知道得財打心里往外反感他。有花也覺得納悶兒,自打得財從醫(yī)院回來之后,那方面很強烈的得財,再沒和她有過那事。她從得財陰沉沉的臉色上看出點門道兒,得財?shù)纳眢w定是出了點問題。當水生再一次把一沓錢塞到她手里時,她才知道得財?shù)哪莻€東西徹底作廢了。
得財不說,有花便裝作不知道,只不過她和水生的親熱次數(shù)更勤了,她把和得財做的次數(shù)都給了水生。有花攢的錢已經(jīng)超過八千塊了,可有花一時不知道怎么還給得財。
有花和水生的事露陷了。當她和水生光著屁股在谷地里翻江倒海地盡情折騰的時候,被屯子里幾個挖苣荬菜的婦女看到了。這幾個婦女又偏偏都是
長舌婦,也不知道是昨傳的,人們都說得財那東西被馬踢廢了。有幾個好事的男人問得財是不是真的廢了。得財叫來得旺和水生,質(zhì)問是誰傳出去的,把得旺和水生都說懵了。
一天,得財早起喂馬,看到他家的木柵欄上掛著幾支露了底兒的鞋。得財摘下幾個破鞋頭,正在做早飯的有花看到問得財,拿那幾個又臟又破的鞋頭干啥?得財臉色鐵青地回答,別人給咱家掛的!
有人提醒得財,沒事的時候常到谷地里瞧瞧,別讓外人把自己家的谷子偷了。得財覺得這些人都是話中有話,他把這些話和那些破鞋頭聯(lián)系起來,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破鞋頭和他家谷地有啥聯(lián)系。不過得財可以肯定一點,無論是這破鞋還是這谷地都一定和水生有聯(lián)系。
得財?shù)钠庾兊帽┰昶饋恚谢ㄖ赖秘數(shù)钠鉃樯哆@樣,都是那幾只破鞋鬧的。一個男人一旦失去那方面功能,又被人戴上綠帽子,那是很窩囊的事,所以有花也不敢惹得財。有花越是躲躲閃閃,得財心里就越憋屈,也就越肯定有花和水生有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
越是自卑的男人,心思就越細密。得財整天琢磨有花和水生的關(guān)系,他甚至聯(lián)系到女兒臘梅,沒想到這一聯(lián)系還真的聯(lián)系出了問題。他算起了賬,他和有花是前年農(nóng)歷四月結(jié)的婚,到十二月生了臘梅,從表面上看,外人是看不出什么破綻的,可再算他接近兩個月沒沾有花的邊,這樣算時間就對不上號了,臘梅提前出世近兩個月,這說明有花在和他結(jié)婚前就有事了。得財抱著女兒臘梅,他越看這孩子越不像他,這鼻子眼睛哪兒都能在水生臉上找到印痕。得財對著女兒自言自語,你是誰的,你究竟是誰的?有花看得財這個樣子,她不敢和得財吵架,她知道一切都要露陷了,她有花本來就有問題,她沒有資格和人家吵架。得財斜著眼睛看有花,他真想狠狠地揍有花一頓,從他摘下那幾個破鞋那時候起,他就想暴打她一頓,可是他對這個女人真的下不了手。得財恨自己是窩囊廢。
有花感覺得財變化很大,前幾天看她的時候眼睛里還充滿兇光,現(xiàn)在他的眼睛里好像是空的,除了喝酒,再就是倒頭大睡,再不就是一個勁地干活,一刻也不歇息。這讓有花很擔心,擔心會生出別的事端來。有花告訴水生,得財這陣子有點不正常,要他少到家里來,水生蹭了一下鼻子,說,他已經(jīng)成了太監(jiān),怎么能和正常人比。有花用眼睛橫了一眼水生,水生一縮脖不言語了。其實有花在心里感覺真有點對不起得財,得財除了長得丑點,人家不欠她有花啥,雖然自己是被他老爹算計到他家的,可與人家得財有啥關(guān)系!
水生這幾天也用眼睛瞄著得財,他發(fā)現(xiàn)得財除了在家喝大酒外就是到外面干活,酒喝得大,活干得也狠,好像要吃掉誰似的,讓人覺得這活干得有點疹得慌。這天,水生趁得財?shù)酵饷驽揆R的空溜進得財家,看有花正做晚飯,水生從后面一把抱住有花。有花說,孩子在屋里呢,有點正形。水生說,我們都有一個閨女了,我還想要個小子。有花瞪著眼睛說,瞎說啥,上哪兒給你要小子去?水生說,有地方要啊,到你家谷地里去要啊!水生還接著要往下說的時候,他看見有花臉上的光線一暗,有花的表情也被這暗光定格了。水生一回頭,見高大的得財堵在門口,水生張著大嘴矗在了那兒,直到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他的臉上,他才醒過神,一溜煙地逃了出去。得財兇狠的目光中還帶有些許的嘲笑意味,他死死地盯著水生遠去的背影。待他轉(zhuǎn)過身,舉起手臂要砸向有花的時候,看到乖巧的女兒臘梅正在驚恐地看著他,他一把將臘梅緊緊地抱在懷里。
有花今天顯得格外聽話,一聲不響的,得財讓她燙壺酒,她便燙了一壺酒,還加了兩個菜,然后坐在一旁看著得財喝酒,直到看得眼皮有些發(fā)硬。得財發(fā)話:“睡覺?!彼懵犜挼亟o臘梅脫了衣服鉆進被窩,不過她的眼睛還是偷偷地瞄著得財,他不知道得財今天會有啥舉動。得財喝完最后一滴酒后,啪地將酒壺摔了個粉粹,嚇得有花打了個哆嗦。臘梅也瞪著大眼睛看著得財,她也覺得她爸爸今天的樣子很嚇人。有花眼看著得財披了件上衣出了屋,她不敢阻攔。
十五的月亮格外地明亮,得財瘦長的人影在夜色的籠罩下顯得很孤單。他手里握著一把鐮刀,慢慢行走到田間小徑上,露水打濕了褲角,卻沒有絲毫的感覺。當那片在夜風中輕輕搖曳的谷子進入得財視線的時候,得財好像受了刺激,他渾身的熱血沸騰了。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揮舞著鐮刀沖向谷地,一片剛剛抽穗的谷子被他撂倒在腳下。
當氣急了的得旺一腳將他踹倒在地,他才知道大哥誤會他了!他的心是苦的,因為這苦悶無法向親人表達,他覺得心里憋屈。得旺的一頓臭罵,將他的苦悶推到極點,卻無處排解,最終,一陣疹人的嚎啕將他送到屯中的那眼老井旁。
榆樹屯原來有五眼老井,得財死了以后就剩下最后一眼了。
人不嫌其他動物臟,卻嗝應(yīng)相同屬性的人。這老井里不管是掉進雞,還是掉進鴨,也不管雞鴨是有意,還是無心,淘凈了照樣可以洗衣做飯;可是掉進人就不一樣了,也不管是瞎子掉井,還是睜眼跳井,這井的命也跟著人的命一起走了。八
屯子里的人都說得財是被鬼抓走的,因為得財死的那天是七月十五,鬼節(jié)。
得財出殯那天,水生吹了喪調(diào),這次他吹對了調(diào)。不過先前吹反調(diào)的時候,他的心情則和現(xiàn)在截然相反,今天雖然吹的是喪調(diào),可他心里吹的卻是喜調(diào)。得旺噴火似的眼睛恨不得將水生燒死,媳婦桂蘭說起話來指桑罵槐,句句帶刺。
得財死了,有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花現(xiàn)在才感受到,得財這個男人雖然不言不語的,卻給她一種安全感。水生以為得財死了,他的機會就多了,沒想到卻遭到有花的抵觸,有花義正辭嚴地告誡水生,在戴重孝期間別想碰她的身子。水生說,要娶她做老婆,有花說,要想娶她做老婆得等她三年。碰了一鼻子灰的水生心里不服氣,得財活著的時候,他想要她,只要有機會她就會把身子給他,現(xiàn)在倒好,機會多了,她卻不給了,難道他一個活人還干不過一個死人?
這天晚上,水生喝了半壺老燒之后,趁著夜色摸到有花家,他在有花家窗戶下蹲坑,等有花哄睡臘梅脫衣關(guān)燈后,他摸著黑脫得只剩下個褲頭,悄悄地爬到了有花的炕上。還沒等他鉆進有花的被窩,就聽一個女人大聲叫喊,快捉奸啊,有人養(yǎng)漢了!一聽那破盆子似的聲音就知道是得旺媳婦桂蘭的喊聲。水生來不急穿衣服想奪門而出,卻被手拿棒子的得旺封住了門。喀嚓燈亮了,光著身子的水生驚恐地站在屋地上。坐在炕上的有花被眼前的一幕嚇懵了,得旺手起棒落把水生打暈在地,地上淌了一攤血。得旺已經(jīng)瞄水生半個月了,今天可逮住一個機會,他哪會錯過,他早就想收拾這小子一頓,為死去的弟弟出口氣。
屯里的人喜歡熱鬧,半個屯的人都擠在有花家的小院里,有人報告村長,說得財家出了人命。村長老于一邊穿衣服一邊叨嘮,這女人一跑騷非出事不可。村長讓人拿涼水把水生激醒,從外屋拎來衣服讓水生穿上,別光著身子現(xiàn)眼。水生耷拉著腦袋坐在長條凳子上。有花懷里抱著臘梅,滿眼淚花地看著村長。村長眨巴眨巴眼睛,昨啦,冤枉啦?身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