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復(fù)制一個羅京不那么容易

陳一鳴

6月5日是中央電視臺副臺長孫玉勝的49周歲生日，這天早晨他收到的第—條短信卻是個噩耗：“今天7時05分，羅京同志因罹患淋巴癌于北京307醫(yī)院逝世，享年48歲?！?/p>

在觀眾心目中，關(guān)于羅京的一切可以濃縮成兩個字——“國臉”。新浪網(wǎng)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95％的受調(diào)者認同羅京為“國臉”；9496的受調(diào)者認為，羅京被譽為“國臉”的原因是其莊重沉穩(wěn)的播音風格。

“從某種意義上講，觀眾愿意把羅京當作中國的聲音或面孔，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睂O玉勝說。

由組長變成副組長

我跟羅京熟識的具體時間、具體場景已經(jīng)無法追憶了，我們開始打交道是在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當時我從經(jīng)濟部調(diào)到新聞中心，我做的—些新聞由他配音；還有幾次，我們曾在—個記者團里隨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出訪，那段時間我們交往不算頻繁，但相處愉快。

羅京是很平易的人，在屏幕上他總是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但私下場合大家在一起，開開玩笑，喜怒哀樂樣樣俱全。生活中的羅京喜歡穿牛仔褲等休閑服裝，喜歡踢足球、打籃球，為人極為謙和。有一次播音組搞聯(lián)歡，他酒喝得很是痛快。學(xué)播音的人，很多人唱歌、唱京劇都很有水準，羅京就非常愛好京劇，2003年他的京劇表演《甘露寺》曾經(jīng)登上過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舞臺，觀眾大呼意外，而對于我們這些熟悉他的人來講，那次表演只能算是小試鋒芒吧。

1998年2月，我接任新聞中心主任，開始全面主持工作，那之后不久我就與羅京有過—次深入談話，他向我提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要求，更換播音組組長，也就是更換他自己?，F(xiàn)在我們看到的介紹文字上都說羅京是播音組副組長，其實早在1998年之前他就已經(jīng)是皤音組組長了。

當時他向我提出，組長要張羅整個播音組十幾個人的事情，誰參加什么活動，誰什么時候休息，房子職稱工資，大事小情都得操心。羅京覺得自己不擅長管理，他向我建議應(yīng)該由更有能力的人當組長。

他找我談了兩次，我沒同意。他還寫了一份書面匯報，那份東西我也放在辦公桌里，沒有考慮。后來他又找機會跟我提出同樣的要求，言辭真誠懇切而又相當坦率。這樣我感到必須認真考慮他的想法了，仔細權(quán)衡之后，我尊重羅京本人意愿，同意他辭去播音組組長一職，同時我又征求他的意見，問他認為誰適合當播音組組長，他推薦李瑞英。

當時李瑞英是播音組的副組長。她是個熱心腸，平時總是張張羅羅，確實比較善于管理。我采納了羅京的建議，跟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商量之后，任命李瑞英擔任播音組組長。

就這樣，李瑞英轉(zhuǎn)為組長，羅京如愿以償?shù)禺斏狭私M員。后來李瑞英又向我提出，希望羅京做播音組副組長。我問李瑞英，羅京本人同意嗎，李瑞英說她已征得羅京的同意。我于是任命羅京為副組長。

這件事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首先打動我的是羅京的真誠，他對自己的評估就像他的播音風格一樣，客觀冷靜恰如其分，能這樣真誠面對自己并且如實表達的人著實不多。再者，對組里的事情，羅京也絕非冷漠旁觀，他辭去了組長職務(wù)，但仍然愿意擔任副組長，并且一直做了這么多年，這就是胸懷和大氣。

播發(fā)小平去世訃告

我記得羅京一直住在電視臺后面的宿舍里，作為“新聞聯(lián)播”播音員，他必須24小時處于待命狀態(tài)，隨時準備應(yīng)對重大新聞。做播音組組長則更意味著，一旦發(fā)生突發(fā)事件，你必須在第一時間趕到臺里。

在羅京作為播音組組長期間，最重大的事件莫過于鄧小平同志逝世消息的播發(fā)。

1997年2月19日，我們臺的主要干部都集中在順義的培訓(xùn)基地開會，作為新聞中心副主任，我也在其中。晚上9點多鐘，新聞中心在家值班的另外一位副主任李挺(現(xiàn)任中央電視臺副總編輯)打電話告訴我，中辦通知，要我們馬上派兩組記者趕到解放軍總醫(yī)院(301醫(yī)院)。當時我們共同判斷，小平同志的身體出現(xiàn)了重大情況。那年他老人家已經(jīng)93歲高齡，對此我們早有思想準備。

李挺派出兩組記者之后，又通知了主管新聞的副臺長李東生，我則去通知臺長楊偉光。

當時晚飯剛過，大家都聚在培訓(xùn)中心一樓的多功能廳休閑，聊天，唱歌。我走進多功能廳時，看到楊臺長正在臺上唱《東方之珠》。我直接走上前說，中辦通知兩組記者去301了，可以肯定是小平同志的健康問題。

楊偉光臺長很震驚，拿著話筒愣了一下兒。隨后立即放下話筒，和我一起驅(qū)車往臺里趕。等我們趕回臺里時，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多鐘了。

當時中宣部主管新聞的副部長徐光春，廣電部部長孫家正、副部長田聰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臺長和國際廣播電臺臺長等要員，都匆匆趕到了中央電視臺二樓的新聞中心，等著正式新聞稿。那份稿件首先應(yīng)該給到中央電視臺，然后再給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再給到國際廣播電臺。

我們邊等新聞稿，邊把電視調(diào)到CNN。午夜12點剛過不久，也就是20日凌晨，CNN發(fā)了—個簡短的消息，大意是，據(jù)尚未證實的消息，中國領(lǐng)導(dǎo)人鄧小平因病逝世。

半夜1點多鐘，我拿到了新聞稿，還有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治喪委員會名單和鄧小平同志遺像。

此時羅京早已就位了——由誰播發(fā)小平同志訃告不是臨時決定的，臺里有預(yù)案，最重大新聞的播發(fā)就由羅京承擔。羅京一貫的專業(yè)能力、處理重大事件的經(jīng)驗早就得到了臺里的一致認可。而且羅京的播音嚴肅莊重，很多重要領(lǐng)導(dǎo)人去世之后訃告都是由他播發(fā)的。

羅京雖然就位了，但也是一直在等待。稿子傳過來之后，領(lǐng)導(dǎo)先審閱一遍，交到羅京手里時他已經(jīng)不可能先瀏覽—遍了。

1997年2月20日凌晨兩點，我們把稿子頁碼編好交到羅京手上，直播馬上就開始了。我們打出的字幕是“重要新聞”，熟悉新聞業(yè)務(wù)的人都知道，這樣的情況很罕見。

那份訃告和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的字數(shù)在4000字左右，播送的語速大約是每分鐘200字，播完需要20多分鐘。當時，我站在導(dǎo)播室旁邊，幾乎是屏住呼吸，注視著監(jiān)視器。羅京一氣呵成，沒出任何差錯，連語氣上的微小差錯都沒有。毫不夸張地說，這是令我非常震驚的一件事。當羅京走出演播室，我右手摟了一下他的腰，左手對他翹起大拇指。

難度在哪里?如果你想理解這一點，不妨自己寫一篇4000多字的稿子，自己拿著讀，誰能保證自己能夠一氣呵成地把自己寫的稿子讀完，并且語氣抑揚頓挫，情緒傳達精確?

“親愛同事，一代天驕”

北京奧運會之前羅京就查出了淋巴癌，但他沒有立即人院，而是堅持到傳遞火炬，并做奧運相關(guān)報道。8月31日，最后一次主持“新聞聯(lián)播”節(jié)目之后，他終于住進了醫(yī)院。

他剛?cè)朐褐笪揖腿タ戳怂．敃r治療方案已經(jīng)確定，化療已經(jīng)開始，早期的治療效果也非常好。當時羅京還很樂觀，他跟我說,2009年1月份，

最晚春節(jié)過后，他就能上班了。

中間我又去看了他一次，那時我的另一位同事，倡導(dǎo)“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的陳虻也因胃癌住院。羅京和陳虻同歲，都是1961年的。陳虻辭世之后，我內(nèi)心里一直為羅京祈禱，祝愿他早日恢復(fù)健康。

可是事與愿違，羅京的病情加重了。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是在6月4日晚上。我去之前已經(jīng)掌握了一些情況，聽說他6月1日病情突然惡化，6月4日下午2點全國專家會診，下午4點鐘左右出現(xiàn)心衰并進行了搶救……進病房之前，護士告訴我，羅京已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走進病房時，我還聽到羅京跟護士說了句話，那個聲音很清晰，很熟悉。他說，這樣不舒服。

說完之后羅京又陷入昏迷狀態(tài)。究竟是哪里不舒服，我就不知道了。

為了把羅京從昏迷中喚醒，護士把我叫到他的病床床頭，護士拉住他的手輕輕地叫了三聲：羅京，羅京，羅京。羅京沒有反應(yīng)，沉沉地睡著。接下來我不想再打擾他，大約夜里12點鐘左右，我離開了醫(yī)院。

6月5日一大早，我收到短信，羅京和我們永別了。

48歲，無論是經(jīng)驗還是專業(yè)，都有了豐厚的積累，是最成熟最干練的時期，所謂盛年。更何況有中央電視臺這么大的舞臺……遺憾的是自然規(guī)律無法抗拒，在痛惜的同時我又覺得，羅京的成就已經(jīng)足以告慰平生，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親愛同事，—代天驕。我想用這兩句話形容我心目中的羅京。

作為親愛同事，羅京力草最讓人放心，他總是精確完美地完成囑托。

說羅京是一代天驕，并不為過。過去我們都提新聞立臺——這幾年提得少了——現(xiàn)在我們又重新提出這一口號。羅京是中央電視臺新聞的重要表達者，是中央電視臺的重要符號和標志。近幾年中國發(fā)生的重大事情，都是由他的聲音播發(fā)出來。他的離去對中央電視臺也是—個重大損失。

后來者能否超越羅京?從目前情況看還需要時間的打磨歷練。再復(fù)制—個羅京不那么容易。除了專業(yè)修養(yǎng)之外，羅京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更值得欽佩。他從來就沒有高高在上盛氣凌人的作風。作為名人，他身上有—種難得的平常心。

羅京是公眾人物。在公眾形象方面他沒有任何污點，尤其沒有緋聞和傳說。“德藝雙馨”這個成語用在他身上是恰如其分的。對于羅京之所以有公眾性的悼念，我想不僅僅因為他是個好人，—個人身后能夠被^提及被人懷念，肯定是因為他對這個社會做出了自己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