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金
本書為巴金夫人蕭珊的作品。包括日記、書信、譯文等。書中文字溫馨、樸實,于平凡之中見真情,尤其是日記和書信部分,真實地反映了巴金夫婦生活的這個年代的時代背景和精神風貌,這些內(nèi)容均為第一次出版。本文選編自該書序言。那份彌足珍貴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并沒有隨著時間流走,他依然打動著今天的我們。
每次戴上黑紗、插上紙花的同時,我也想起我自己最親愛的朋友,一個普通的文藝愛好者,一個成績不大的翻譯工作者,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淚和血。
她是我的一個讀者。1936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見面。1938年和1941年我們兩次在桂林像朋友似的住在一起。1944年我們在貴陽結(jié)婚。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不到20,對她的成長我應(yīng)當負很大的責任。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后來見到了我。她在中學念書,看見我以前,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學校開除,回到家鄉(xiāng)住了一個短時期,又出來進另一所學校。倘使不是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談了8年的戀愛,后來到貴陽旅行結(jié)婚,只印發(fā)了一個通知,沒有擺過一桌酒席。從貴陽我和她先后到了重慶,住在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門市部樓梯下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買了4只玻璃杯開始組織我們的小家庭。她陪著我經(jīng)歷了各種艱苦生活。在抗日戰(zhàn)爭緊張的時期,我們—起在日軍進城以前十多個小時逃離廣州,我們從廣東到廣西,從昆明到桂林;從金華到溫州,我們分散了,又重見,相見后又別離。在我那兩冊《旅途通訊》中就有一部分這種生活的記錄。在那些年代,每當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們各奔前程的時候,她總是親切地在我的耳邊說:“不要難過,我不會離開你,我在你的身邊。”的確,只有在她最后一次進手術(shù)室之前她才說過這樣一句:“我們要分別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沒有好好地幫助過她。她比我有才華,卻缺乏刻苦鉆研的精神。我很喜歡她翻譯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說。雖然譯文并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它們卻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文學作品,閱讀它們對我是一種享受。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婦女,卻又缺少吃苦耐勞的勇氣。她聽一個朋友的勸告,得到葉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學》“義務(wù)勞動”,也做了一點點工作,然而在運動中卻受到批判,說她專門向老作家組稿,又說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徑,要求參加“四清”運動,找人推薦到某銅廠的工作組工作,工作相當忙碌、緊張,她卻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邊的時候,她也被叫回“作協(xié)分會”參加運動。她第一次參加這種疾風暴雨般的斗爭,而且是以反動權(quán)威家屬的身份參加,她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她張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擔心,又為兒女的前途憂慮。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們離開了她,“同事們”拿她當作箭靶。她不是“作協(xié)分會”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員,可是仍然被“勒令”靠邊勞動、站隊掛牌,放回家以后,又給揪到機關(guān)。過一個時期,她寫了認罪的檢查,第二次給放回家的時候,我們機關(guān)的造反派頭頭卻通知里弄委員會罰她掃街。她怕人看見,每天大清早起來,拿著掃帚出門,掃得筋疲力盡,才回到家里,關(guān)上大門,吐了一口氣。我偶爾看見她拿著掃帚回來,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負罪的心情。不到兩個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沒有再出去掃街,但是也沒有完全恢復健康。盡管她還繼續(xù)拖了4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復自由。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絕不是她的結(jié)局。她的結(jié)局將和我的結(jié)局連在一起。
在我喪失工作能力的時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蕭珊翻譯的那幾本小說。等到我永遠閉上眼睛,就讓我的骨灰同她的摻和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