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３８年的花園口

熊先煜　羅學蓬

熊先煜，抗日名將佟麟閣將軍的三女婿，生前系重慶市文史館員、政協(xié)委員。1938年，他在國民黨新八師服役，親自勘察、指揮了炸黃河大鐵橋、花園口決堤等影響抗日戰(zhàn)爭局勢的驚天戰(zhàn)事。此文成稿前，熊先煜猝然辭世。臨終之前，他首度開口，回憶了這段今天讀來依舊驚心動魄的崢嶸歲月。

炸黃河鐵橋：“非有命令撤退者，一律就地槍決!”

“七七”事變后，中華民族已到生死存亡關(guān)頭。中國軍隊武器窳劣，以血肉之軀與強敵殊死抗擊，在殘酷的消耗戰(zhàn)中挫敵兇焰，使日寇“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幻想破滅。覆國之際，蔣介石被迫與共產(chǎn)黨合作，兩黨團結(jié)抗日。

1938年2月12日，新八師(由黔軍改編)奉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程潛將軍之命，由鄭州開赴黃河鐵橋兩岸布防，并在強敵逼近北岸之際，炸毀黃河鐵橋，使敵機械化部隊不能長驅(qū)直入鄭州。

13日，我隨新八師師長蔣在珍乘火車由鄭州出發(fā)，經(jīng)廣武縣境，到達黃河南岸車站，在此設前敵指揮所。我當時24歲，任師部上尉作戰(zhàn)參謀，負責防務部署，并處理作戰(zhàn)事務。

晚飯后，蔣在珍命我前往黃河鐵橋，向先期趕到的工兵連了解炸橋的準備情況。我?guī)Я藘蓚€衛(wèi)兵，以手電照路前行。沿途黑影幢幢，踽踽而行者皆是北岸過來之逃亡者，或哭或泣，拖家?guī)?，背包提箱，其情其景，慘不忍睹。

我二十九軍各部迎擊于安陽、湯陰、汲縣等地，戰(zhàn)斗慘烈無比。每日此間有大批傷員過橋，據(jù)聞我軍力不能支，已逐漸南移，敵人正由汲縣南下，很快將駛抵黃河北岸。

蔣在珍聽罷報告，頓時滿臉陰云，嘆息道：“以我穿草鞋持步槍之兵卒，迎戰(zhàn)日寇之坦克裝甲，豈能戰(zhàn)而勝之?看來我萬余貴州兄弟，指日之間，便要血濺黃河了。”

我聽后血氣賁張，暗暗抱定為國捐軀之決定。

16日晚再接長官部電話，謂戰(zhàn)局遽變，宋哲元部已沿道清鐵路向西轉(zhuǎn)進。程長官命令：拂曉時炸毀鐵橋。

蔣在珍放下電話，把目光落到我臉上，一字一板地說：“熊參謀，炸橋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達，指揮工兵連實施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你準備一下就去橋上吧?！?/p>

奉命后，我心潮澎湃。我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寫到：“偉大的黃河鐵橋，功在人民與國家，今天為了戰(zhàn)略關(guān)系，不得不忍痛破壞。我還來擔負指揮監(jiān)督工兵連執(zhí)行爆破任務，這是誰也想不到的事啊!惋惜之余，惟祝愿抗戰(zhàn)勝利，短期內(nèi)能把新的黃河鐵橋重新建造起來?！?/p>

17日拂曉時分，一切準備就緒。我與蔣在珍師長、朱振民參謀長及指揮所軍官齊集在南岸橋頭上，等待由新鄉(xiāng)南開的最后一趟列車通過鐵橋，然后即行發(fā)出炸橋信號。

那日大風不停，仿佛山河嗚咽。凌晨五時過一點，最后一趟列車在熹微的天光下到了。那是由悶罐車、平板車、客車組成的混列。車上裝滿了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的鐵路員工和他們的家屬，還有不少傷兵。清冷慘淡的燈光下，我們看見車上每一張臉膛上都涌滿了肅穆、悲壯、凄涼的神情。

當雪亮的車燈穿透迷蒙的夜空，當列車發(fā)出“哐啷哐啷”的巨響駛上鐵橋之際，司機看到了如林般屹立在黃河之北、黃河之南、黃河之上的眾多軍人。他突然拉響了汽笛，而且毫不間斷，那尖厲刺耳激人心扉的聲音仿佛是悲愴的呼喚——那是一個飽受屈辱的民族發(fā)出的含血帶淚的憤怒與不屈的吶喊!

五時一刻，蔣在珍師長向我下達了炸橋命令。我高舉信號槍，連發(fā)白色信號彈三發(fā)。頓時，此起彼伏的爆炸聲震天動地，黃河鐵橋籠罩在滾滾煙團與頻頻閃爍的火光之中。

豈料，因技術(shù)原因，鐵橋僅被炸了三孔而已，其余的九十七孔雖已是遍體鱗傷，只不過是被炸藥崩掉了一層“皮肉”。一個個巨大的橋墩，依然挺立在滾滾江濤之中。此時天色魚白，前方情況不明，黃河以北又無我軍作戰(zhàn)，且地勢平坦，鐵軌未及破壞，甚利敵機械化部隊之行動。

蔣在珍焦慮萬分，親赴橋上，令我繼續(xù)督促爆破，盡快將鐵橋徹底炸毀。并命傅衡中率四個營的兵力火速重返北岸據(jù)守，若敵前鋒逼近，須死戰(zhàn)以爭取炸橋時間，非有命令撤退者，一律就地槍決。

19日中午吃午飯時，我突然聽到南岸橋頭處人聲喧嘩，不少戰(zhàn)士紛紛向橋頭跑去。我大步趕攏，原來是戰(zhàn)士們在鐵橋的右欄桿上部，發(fā)現(xiàn)了一塊鐵碑。戰(zhàn)士中能識字的不多，許多人嚷嚷著：“請熊參謀念念。”我仰頭匆匆，瀏覽了一遍，頓時有亂箭穿胸之感。我高聲念道：“大清國鐵路總公司建造京漢鐵路，由比國公司助工，工成之日，朝廷派太子少保、前工部左侍郎盛宣懷，一品頂戴署理商部左丞唐紹儀行告成典禮。謹鐫以志，時在清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六日?！蔽覝嫒惶橄?，痛呼道：“弟兄們，這是祖宗留下的記功碑啊!可今天，這大橋卻毀在了我們這些不肖子孫的手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還我河山!還我黃河鐵橋!”戰(zhàn)士們揚起手臂，含淚怒吼。

就在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上，就在中華先人立下的彪炳豐功偉績的鐵碑前，我陡然感到我的心，我的雙腿。仿佛被灌上了鉛，變得那樣的沉重……

扒花園口：“作為一個軍人，我無法選擇，只有服從”

1938年2月，新八師炸毀黃河大鐵橋后，奉命守衛(wèi)西起汜水東至花園口的黃河防線。此時，日寇已抵黃河北岸，因鐵橋已毀，無法過河，只能與我軍隔河對峙。

5月23日，土肥原偷渡黃河成功，即以精銳的快速部隊沿隴海路兩側(cè)西進。6月6日敵陷開封，7日，敵步騎兵千余，附坦克十余輛到達中牟與我警戒部隊接觸，鄭州危在旦夕。

在此緊急情況下，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急向蔣介石建議利用黃河伏汛期間決堤，造成平漢路以東地區(qū)的泛濫，用滔滔洪水阻止敵人西進，以保鄭州不失。此建議立即得到蔣介石的批準。

之前選址在趙口的決堤方案因大堤久沖未決而告失敗，須另選址。蔣在珍問我：“我?guī)煼绤^(qū)內(nèi)的沿河地段，你都熟悉，你看究竟在哪里決堤最好?”

我想了想，謹慎答道：“以地形而論，馬渡口、花園口均可。不過，馬渡口與趙口相距不遠，敵人已迫近這一地區(qū)，恐堤未決成，敵人已至，為獲時間寬裕，我看最好還是選定花園口一段為宜?！?/p>

蔣在珍當即拍板：“時間緊，任務重大，事不宜遲，那就定在花園口吧?！?/p>

蔣在珍命令由我主持決堤工程。

受命于危難之際，我既感興奮，又覺沉重。我當然清楚那黃河之水撲向千里平川所造成的嚴重后果。滔滔洪水吞沒的，不僅僅是驕焰萬丈的日寇，被日寇奪占的鐵路、公路，同時，也有千千萬萬中國同胞的土地、家園、祖墳，甚至還會無情地吞噬掉他們的生命啊!

但是，我同時也清楚，作為一個軍人，我無法選擇，只有服從。

雖然決堤系重大的軍事機密，

但中國當局并未對老百姓的生命忽略不管，乃決定，由當?shù)貛煿軈^(qū)和政府機構(gòu)組織老百姓疏散，青壯年則留下來協(xié)助軍隊決堤。

經(jīng)過實地勘察，我選定在關(guān)帝廟以西約300米處決堤。我看中這里是因為此處為黃河的彎曲部，河水洶洶而來，至0腳下突然受阻，壓力較之直線處為大，容易沖垮河堤。而且從地圖上看，待河水從花園口一帶涌出，漫過已被日寇占領的開封、中牟、尉氏、通許、扶溝、西華等縣境后，便可注入賈魯河，向東南而行，流入準河。賈魯河道，可成為一道天然屏障，阻止河水無邊漫延，當可減少人民所受之損失。

當我說出我的意見后，用樹枝指著鋪在地上的地圖，詢問隨同各員有何意見，如沒有不同意見，就這么定下了。這時，眾人神色莊嚴，淚眼朦朧皆不能言。

我問張國宏：“張段長，你是我們請的專家，你要表態(tài)，定在這里，行，還是不行?”

張國宏答非所問，目光呆滯，連連嚷道：“要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人吶!”

我提高聲調(diào)說道：“死人是肯定的，在這里決堤，死的人會大大減少。你必須表態(tài)，行，還是不行?”

張國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責任，認真地看著地圖，表態(tài)同意我的選擇。

工兵營營長黃映清不待我問他，已經(jīng)“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舉眼向天，熱淚長淌。

我們?nèi)茧S他跪了下去，四個人跪成整齊的一排，面對著波濤洶涌的黃河，放聲大哭。直到工兵連和二團九連的官兵來到堤上，我們才住聲。

午后的二時許，我找了輛自行車騎上前往花園口。剛上河堤，幾位平時與我稱兄道弟慣了的軍官便大聲叫我。第二團團長王松梅手里拿著張軍用地圖對我嚷道：“兄弟，你干了樁了不得的大事!我剛才認真察看了地圖，你選這決口位置要是稍微向西偏一點點，不把賈魯河利用起來擋水，那鄭州還有平漢線上多少城鎮(zhèn)，恐怕全成汪洋。兄弟主持決堤，雖使千萬百姓葬身魚腹，可功在國家，功在民族，將來一定討個好夫人，多生貴子!”

我對王松梅這話永不能忘。

當晚，聞鄭州爆炸聲甚烈，一刻未停，響至天明。那是已經(jīng)做好撤退準備的我軍，在自動破壞鄭州車站及城內(nèi)可能會被敵人利用的設施，即使日寇奪去鄭州，留給他們的，也只是一座空城。

我們兩千余決堤官兵耳聞隆隆不絕的爆炸聲，心急如焚，乃日以繼夜，猛掘不止。為加快決堤速度，張國宏段長召集附近百姓協(xié)助，并指示掘土方法。河堤上軍民混雜，人山人海。

武漢統(tǒng)帥部每隔一小時便來電話催問決堤進度，希望能早一刻放水。可見黃河決堤，已對抗戰(zhàn)大局影響甚巨。

長官部也派戰(zhàn)地服務隊男女同志前來慰問鼓勵。他們帶來白面豬肉，還在河堤上唱歌跳舞演節(jié)目，為決堤官兵打氣鼓勵。

午后，日機兩架，從北飛臨花園口上空偵察，并投彈數(shù)枚，落于決口附近西南面村莊，炸死炸傷居民十余人，但決堤并未因此而停止片刻。

花園口河堤系小石子與粘土結(jié)成，非常堅硬，挖掘相當吃力。而且，河堤完全靠人工挖掘，未用一兩炸藥。經(jīng)新八師官兵與前來協(xié)助的民工苦戰(zhàn)兩晝夜后，終于6月9日上午8時開始放水。

洪水涌進了決口，恰似兩條黃色的巨龍在躍動奔突。我們目睹著洪水疾速地向著附近早已疏散一空的村莊撲去……也就是在那一刻，兩千多名已經(jīng)極度疲乏的軍人似乎才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沉重壓力。陰云密布的蒼穹下，我們肅然無語。同樣的心情，我們也曾有過，那是四個月前炸毀黃河大鐵橋之際。

6月10日，幸得天公相助，一早陰云翻滾，天光暗淡，至10時突然暴雨傾盆，競?cè)詹煌?。這場大雨實在有利于決口之加大，洪水最終沖垮兩道決口間五十公尺長河道。至此，黃河改道，滿河大水由此撲向千里平川……

斷臂圖存

后人撰文以為，花園口決堤的目的是淹沒敵軍，“以水代兵”消滅共有生力量，這是不準確的。統(tǒng)帥部直接的軍事目的是放出黃河水造成地障，以阻止和遲滯敵寇的進攻，為我軍機動爭取時間。

當然，洪水也給我國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依照1955年《治黃展覽》公布的數(shù)字：淹沒面積為5400平方公里，1250萬人流離失所，89萬人死于洪水之中。

毫無疑問，這是中華民族所承受的極其慘重的犧牲。也正由于這一慘重的犧牲，才改變了嚴重不利于我國的戰(zhàn)爭態(tài)勢，粉碎了氣焰囂張的日寇奪取鄭州后(當時統(tǒng)帥部已決定放棄鄭州)迅速南取武漢、西襲潼關(guān)的企圖。

如果沒有黃泛區(qū)阻隔，鄭州淪陷后，敵人必然直逼武漢，而由豫至鄂，不僅有鐵路運輸，而且地勢平坦，極利敵之機械化部隊縱橫馳騁。我軍能據(jù)險堵截的，僅一武勝關(guān)而已，一道突破，戰(zhàn)局不堪設想。

單純從軍事角度講，花園口決堤乃是我國處于經(jīng)濟、軍事、科學、工業(yè)全面落后的情況下，面對強敵不得不采取的“斷臂圖存”之舉，事關(guān)國家危亡，華胄存續(xù)，做出局部之重大犧牲，而換取民族之慘勝，后人是應該理解的。

僅舉當時一則國際電訊，便可明了：

“巴饕六月十七日哈瓦斯社電：急進社會黨機關(guān)報《共和國》項評論中國黃河決口事云：前當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入侵荷蘭時，荷蘭曾以決堤為自衛(wèi)計，其國人雖患水災于一時，然其領土終得以保全。厥后1812年冬季，拿破倫一世攻俄時，俄國亦以堅壁清野之法阻止法國前進，并將莫斯科城付之一炬，卒至拿破倫一世所率大軍，為之敗潰。似此，某一民族受外人攻擊而有滅亡或淪為奴隸之虞時，軛利用洪水與冬季凜冽氣候以御敵，其事又安足怪異，時至此際，中國業(yè)已決定放出兩條大龍，即黃河與長江，以制日軍于死命?？v使以中國人十人性命換取日人一人性命，亦未始非計。此蓋中國抗戰(zhàn)決心所由表現(xiàn)也?！?/p>

讀此豪言壯語怎不令我這86歲的歷史親歷人，淚灑江河啊!

(摘自《看天下》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