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畢生難忘的寒冬

洪光祥

1961年是我國連續(xù)三年災難中最困難的一年。就在那年，我只身從上海出差去吉林長春市，歷時4個月，其間還過了一個春節(jié)。那時服從組織調(diào)遣是員工的天職，沒有接到通知不得擅自回家，連過年也不例外。出差在外自然會艱苦些，但那年經(jīng)歷的艱苦程度卻超出了我的想象。

冬臥“冷氣間”不敢起夜

長春市冬季最低溫度降至零下20多度。我住的是家小型招待所，客房內(nèi)生了銹的暖氣片卻是冰涼的。招待所領導對我說：水暖部件早已多處損壞，曾幾次提出報修，可上級答復因水暖器材嚴重緊缺無法整修，只好委屈客人睡一冬“冷氣間”了。北國冰天雪地，寒冬臘月身居其間，真如同冷藏在冰柜里的凍豬肉。

我住的客房有6張床，僅我一人獨住，于是我把所有被子移到一塊兒，3條墊3條蓋。就這樣，鉆在被窩里尚可度過一夜，可半夜絕不能上廁所。東北舊式住房的廁所遠離居室，中間還跨越一個天井，冬夜上廁所讓人生畏。為此我每天下午不飲水，居然一冬沒起過一個夜。

占用空額整了頓年夜飯

那年頭上飯店也吃不到東西，全由招待所供應伙食。主食是高粱飯、苞谷糊，副食是結過冰的白菜皮、沒有一滴油的鹽水蘿卜湯，連醬油都舍不得多澆一勺，吃了幾個月幾乎天天如此。一天午飯前，我忍不住進廚房看看，廚師笑著說：不用看，“老三樣”就是了!接著他又安慰我說：“眼前只好將就點，等到年夜飯就有好吃的了?！?/p>

終于等到了這餐年夜飯，招待所員工六七人加上僅剩的3位住客，圍坐在一張大圓桌前。令我驚異的是，除了大米飯白饅頭及好幾道菜，竟還有一盤紅燒肉，連大白菜也是油光照人的嫩菜心。這時我才明白，平時總是吃冰凍過的白菜幫子，原來是將剝剩的嫩菜心存入地窯，等過年時才上桌亮相。大家都是“三月不知肉味”的人，這頓有肉的年夜飯比山珍海味還解饞。

面對這盤紅燒肉，我忽然回想起，臨近過年時，住客都已陸續(xù)回家，可接待室墻上掛的“旅客登記牌”上依舊寫著不少住客姓名。我問接待員：“人都走了多時，怎么還不擦掉名字?”他笑笑沒有回答，我也不便多問。春節(jié)前幾天，招待所向有關部門申請過年副食品，把員工及住客人數(shù)填表上報，然后按人頭核定數(shù)量配給副食品。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這盤紅燒肉連同其它菜肴，一大半是吃的“空額”。

春節(jié)那幾天確實過得十分愉快，多虧招待所采用瞞天過海的辦法，讓我等得以大飽口福?？墒呛镁安婚L，春節(jié)過后一切恢復原樣，每天吃的依舊是高粱飯、苞谷糊、凍白菜皮，再就是沒有醬油味的清鹽水蘿卜湯。

服務員偷了四只燒餅

我常駐長春市，有時也離開數(shù)天去周邊城市辦事。一次去吉林市，住進一家小旅館的單人房。我隨身只帶一個帆布小背包，除了必需物品還有一只鋁飯盒，內(nèi)裝四只堅硬的干燒餅。這是我花了1斤糧票加4角錢，再憑有效車票，在長春火車站旅客食堂排長隊買到的。我把它當做“戰(zhàn)備糧”，不到萬不得已是舍不得吃的。

我把背包放在炕上外出辦事，下午回到旅館，請一位中年女服務員開了門。進門發(fā)覺有些異常，飯盒子一角露出在背包口，打開飯盒里面竟是空的。經(jīng)檢點，其它物品無一丟失，只偷去我四只燒餅。我立即向招待所經(jīng)理報失。他查看現(xiàn)場后似有所悟，說這事由他負責處理，叫我不要聲張。

當晚經(jīng)理告訴我，餅是那位中年女服務員偷的，她為人老實，因口糧緊缺，為了讓3個孩子吃飽，她自己經(jīng)常挨餓，若不是實在餓得慌，絕不會行此犯規(guī)之舉。經(jīng)理深知我出差在外糧票至關重要，但他不忍心為難那位女服務員，就從自己家里拿出1斤糧票算是給我的賠償。

次日外出歸來，還是由這位女服務員給我開門，只見她低著頭、紅著臉，抖抖索索地連鑰匙都拿不穩(wěn)。我十分同情這位3個孩子的母親，只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3元錢買個天價窩頭

臨近過年，長春火車站廣場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我閑來無事有時也去逛逛。一天，見有個身穿破羊皮襖的老漢，手提一只破舊不堪的帆布旅行袋，不斷與人交頭接耳，似乎在私下做什么買賣。我靠近前去，但見一個面黃肌瘦的中年人掏出一張3元面值的綠色人民幣，老漢從旅行袋中取出一只苞谷米做的窩窩頭。

我覺得好奇，想上前看個明白。他們見我身上的衣著像個“干部”模樣，不免有些慌張，老漢立刻提起旅行袋轉(zhuǎn)身溜走了。中年人三口兩口把這只窩窩頭塞進嘴里，隨后也揚長而去。

這一幕看得我直發(fā)愣。如此一只苞谷米窩窩頭，按當時“官價”不過是2兩糧票5分錢，而他們竟以3元錢成交，高出市價60倍!

我后來同朋友談起此事，大家認為這并不奇怪，人到了餓極時，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不是聽說過有人在荒年時拿金戒指換飯吃嗎?要不是餓得慌，有誰會出此“天價”去買這只窩頭。

30斤稻草代替棉墊被

我所在的公司有位科長，因孩子過冬棉衣沒著落，想出了個絕辦法，把床上墊被里的棉花胎抽出來送加工廠重彈一下，給孩子縫制棉衣。墊了多年的棉花胎早已陳舊不堪，復彈后看似柔軟卻不保暖，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啊。

孩子的棉衣算是有了，這一冬尚能對付過去，但床上沒有墊被怎么辦?總不能把床單直接鋪在棕繃上過冬吧?

科長想到過去農(nóng)村常有用干稻草鋪炕的，也想買些稻草代替棉花胎鋪床，可在上海根本買不到稻草，何況那時期什么東西都緊缺，稻草也不例外。

我們科與市郊農(nóng)村有業(yè)務往來，我就是聯(lián)絡員，經(jīng)常下鄉(xiāng)，雙方關系較好。科長就托我替他買稻草。他說他已算過了，要用30斤稻草。那時稻草在農(nóng)村也屬緊缺物資，不能隨便向外出售。生產(chǎn)隊隊長得知是我們科長個人需要，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破例同意賣給30斤，讓科長一家度過了這個寒冬。

歷史的這一頁已翻過去將近半個世紀，這些往事讓如今的年輕人聽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連我自己也常想，這樣艱苦的日子不知是怎么過來的。但愿我們的民族能夠真正成熟起來，不要再發(fā)生這樣的災難了。

(摘自《上海灘》200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