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犬黑子

楔子

那天晚上，校長找我談話說，“部里干部處分配你到湛江艦隊搶修隊工作。你來五七農(nóng)場也快一年了，是該分配工作了，祝賀你走上新的崗位?！蔽腋吲d地說，“后天我就出發(fā)!”校長點頭道：“早走好，這年月朝令夕變的事兒太多了，憑著共和國上將兒子的大面子，保住了你軍籍，有王技師這樣的好哥們兒，是你的福哇。不過，夜長夢多，勸你快快走吧?！蔽倚÷暟参克骸澳矔峙涔ぷ鞯摹！毙ｉL搖頭無語。

兩天后，農(nóng)場為我舉辦了辭行午餐。朝夕相處的荷蘭巨犬毛三兒，也出溜出溜走了過來，蹲在我身邊不吃不喝，問它，“你怎么了?”小陳說，“怕讓你走唄。”哦，牲靈啊，這就是靈性，不可思議的神奇的靈性!

餐后，我把背包和提袋放在木橋上，我坐其上，哄著毛三，它四肢伸開，腦袋伏地吱吱叫個不停?！澳憧?，耍賴不是?都大小伙子了，起來啊!起來咱們說話，好不好?”經(jīng)我勸，毛三兒它也覺得趴著不好，收腿坐了起來，不吱吱叫了，盯著我喘著大氣兒。我摸著它的大頭，形同老婦絮叨著：“這多好噢，沒你王大爺仗義，咱復(fù)員回家了，去湛江好啊，來琶洲看你，一天就到。毛三，你千萬不要咬人，碰到偷農(nóng)場東西的人，叫喚叫喚嚇走了就行了。聽懂了沒?”毛三兒汪汪了兩聲?！拔野咽诛L(fēng)琴交給小陳了，晚上他給你拉，早上的牛奶，有小陳給你倒。”毛三湊近了我，輕柔地舔我臉。手扶拖拉機突突突突地響著，謝上士頻頻催我快走，眾人幫我把行李放到拖斗里，我剛站立起來，毛三就撲了上來，好大的個兒，這小子站起來不比我矮，它的前爪緊扣我雙肩，伸出熱烘烘的舌頭拼命舔我的臉，死死不肯放行。我見一行淚水從它眼里淌下，狗真會哭嗎?來不及細(xì)想了。毛三吱吱吱叫了起來，人心一緊，淚花模糊了雙眼。眾人強行抱走毛三兒，把我推上了拖斗。拖拉機遠(yuǎn)了，毛三兒蹲坐在小木橋上，仰著圓圓的大頭送我離去，它那團圓圓腦袋漸漸小了。

一、黑子邀愛

第二天下午，長途汽車開到了湛江市，過了輪渡，我用扁擔(dān)挑著行李，走進了海軍204廠宿舍區(qū)。一眼看到最北邊的那座三層白樓，走廊里掛著不少?；晟溃瑪喽ㄟ@就是搶修隊營區(qū)。許多軍人排坐在一樓走廊里在學(xué)習(xí)毛主席著作。樓前一個小戰(zhàn)士，在烈日下大汗淋漓，背著沖鋒槍站崗。他見我扛著扁擔(dān)過來，行一軍禮問道：“請問，您找誰?”我說：“我是新調(diào)搶修隊工作的。”正說著，一位身材高大魁梧的軍官跑步過來與我握手，自我介紹道：“我姓李，是這里的隊長，您就是尹西林同志吧?前天部機關(guān)已通知了我們，說你近日來隊，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一路顛簸辛苦了，我代表全隊干部戰(zhàn)士歡迎你!”李隊長著意提高嗓門兒，向正在樓里學(xué)習(xí)的軍人們舉手示意，樓道里全體官兵聞聲刷地站立起來，向我熱烈鼓掌歡迎。這突如其來的掌聲，暖得我心里熱乎乎的。邁入新單位的第一步，就體味到這里干部戰(zhàn)士們的熱忱。心中暗想，還是基層連隊好，王哥們兒為我造了大福!

正在感動，一只黑狗從遠(yuǎn)處向我奔來，停在我腳前，反復(fù)嗅著那雙膠鞋。猜想坐了一整天的輪船和汽車，腳丫子早被捂得臭不可聞，誘惑得黑狗老遠(yuǎn)跑來細(xì)聞。李隊長親手卸下我的行李，笑呵呵地對狗說：“黑子，仔細(xì)聞聞，記住老尹的味道，從今天起，咱家又添了一個新的成員。”瞧著這只名叫黑子的熱帶小狗，腦子里立馬浮現(xiàn)出我那毛三兒的雄姿，想起昨日狂舔送我的情景，更覺得黑子多么弱小，不想正眼瞧它，只記得這只小犬毛發(fā)十分光亮。隊里的文書三步并作兩步從樓上跑了下來，接過隊長手里的行李，送我到隊部一屋暫住。

那段日子，搶修隊全體干部戰(zhàn)士進行食堂，車間，車庫，營區(qū)的施工建設(shè)，我從干校帶來的扁擔(dān)，派上新的用場。才來一個新單位就趕上了營建，對于我這個在干校久經(jīng)重體力鍛煉的人來說，是毫不費力的，在新單位站住了腳跟。

沒過幾天，我被安排到電工分隊工作，與分隊的士兵一樣，輪班參加夜間值更站崗。那天是星期六，入夜之后十分悶熱，我挎著手槍，站在樓前一棵木瓜樹下風(fēng)涼?！拔母铩逼陂g軍人穿的塑料涼鞋眼孔特別大，站著站著，足部生出一種黏癢感覺，濕漉漉的，低頭細(xì)看，原來是黑子小狗舔我的腳。黑子見我低頭看它，十分恭順繞了過來，鄭重端坐在我的前面，好像有意約我與它正式攤牌談話。人狗之心其實相通，幾天以來，由于我對它的冷淡，它好像十分難過，新來的同志壓根兒沒有把它放在眼里，黑子渴望新來者也寵愛和寶貝它。黑夜里，我蹲下身來，真誠地拍拍它的腦袋，再搔搔它的脖子，歡喜得黑子湊過頭來不停地舔我，像是勸我：“別再想農(nóng)場的毛三兒了，現(xiàn)在有我黑子陪你玩兒!”

第二天早餐，把昨夜黑子舔腳一事講給同飯桌的靳國慶。老靳是1966年赴越參戰(zhàn)的老兵，聽我嫌黑子個頭太小，遠(yuǎn)不如農(nóng)場毛三兒雄壯，板起面孔說：“黑子對您夠客氣的了，知道不，它可是英雄啊!”“狗還是英雄?”我納悶了，抬頭瞧瞧分隊長，老宋點頭對我說“是，黑子是越南戰(zhàn)場上的英雄!老靳，說說它吧?！崩辖c著了煙，慢條斯理地對我說：“今天星期天，有的是時間，我就給老哥說說黑子的來歷?！?/p>

二、戰(zhàn)火中誕生

1966年搶修隊奉命赴越參戰(zhàn)，任務(wù)是保證戰(zhàn)地供電。那時越南戰(zhàn)爭進行得特別殘酷，天天都有上百架次的美軍飛機對越南進行地毯式密集轟炸。我們的高炮、運輸、工程等參戰(zhàn)部隊傷亡很大。及時進入坑道躲避轟炸是部隊最關(guān)切的問題。某日，美機狂炸之后，伙房上士小曹外出取菜，他騎著一輛自行車。無際的原野被炸得像深翻過了的土地，自行車顛簸不止。行到一處叢林，從羊腸路邊爬出來一只黑毛幼犬，對著上士吱吱吠叫。上士放慢了車速，見小狗不遠(yuǎn)處倒斃著一只被炸爛了的大狗和幾只血淋淋小狗。小曹正想返回駐地，幼犬突然朝它發(fā)出凄涼的慘號，哭得上士心軟了，他剎車掉頭返回草叢，一把抓住幼犬后頸槽頭肉，拎起來投進后座菜筐里。黑狗來到中國士兵的家。

這個家熱鬧起來了，軍人帳篷里，人歡犬吠。陳隊長給小狗取名叫黑子。它與中國軍人同吃一盒罐頭，同飲一壺開水，同睡一個被窩。敵機轟炸，大家抱它往防空洞里鉆。沒過多久，黑子長大了，長年的轟炸，小姑娘都皮了，根本不把那美國炸彈當(dāng)回事兒。搶修隊軍人斗志高昂不畏犧牲，以高超的技術(shù)保證了戰(zhàn)斗部隊的暢通用電?？沼鄷r候官兵無事可做，于是在草地里，在叢林中，在帳篷里，爭相逗耍黑子，人狗合一，開心至極。

21世紀(jì)初，中國興起養(yǎng)狗，誰都曉得狗的脾氣與主人絕對相通。主人如果愛動，他(她)養(yǎng)的狗就活潑、聰明、健壯。軍營是年輕男人的領(lǐng)地，別瞧他們穿著一身威武的軍裝，其實這些20來歲的戰(zhàn)士，依然是大男孩兒，不脫頑皮本性。大兵遠(yuǎn)離祖國，執(zhí)勤之后的空閑，總得讓人家有個釋放精力的去處吧。閑暇之余，官兵們一腔旺盛精力，無處釋放，總不能讓大活人整日坐著學(xué)習(xí)毛著或圍成圓圈擊鼓傳花、丟手絹、藏貓貓吧？官兵借與小黑子逗趣打發(fā)時間，是最安全的游戲。大兵們喜好冒險或玩弄惡作劇，他們帶著小黑子嬉戲玩耍起來，情景之壯麗滑稽是可以想象的：人狗不分，沒大沒小，無長無幼，不把那睡覺帳篷折騰它個底朝天絕不罷休。長期恐怖的越南戰(zhàn)爭意味著天天在死人，有的高炮部隊到換防回國時，所剩不足一半；有的幸存者被炸掉了四肢，只留下頭和腹腔，實在令人目不忍睹。對軍人來說，有今天也許沒明天，死神哪個時刻靜候著自己，誰也不曉得。閑暇時間就讓他們盡興地玩吧!黑子本是只沒娘小狗，讓這幫年輕人逗得跟那毛三兒也相差不多了，也是美得自己不知是狗還是人。最讓搶修隊官兵感激叫絕的是，這個丫頭不知走了哪根神經(jīng)，學(xué)了個預(yù)警絕活兒!

美機空襲前，小黑子總是汪汪汪叫個不止，起初官兵們不以為然，以為它是被轟炸嚇得亂叫。后來發(fā)現(xiàn)，只要它死命吠叫，幾分鐘以后肯定傳來空襲警報。掌握了這一規(guī)律，但凡黑子叫喚，隊領(lǐng)導(dǎo)立即吹哨，讓全體軍人跑步進入防空洞。幾次下來，周圍的部隊也仿效我隊提前進入防空工事。小黑子感知敵機的轟炸特殊功能，讓軍人多了幾分鐘的防空預(yù)警時間。戰(zhàn)場上，1分鐘提前量準(zhǔn)備都會關(guān)系到作戰(zhàn)成敗，關(guān)系到軍人的生死存亡。天賜我福，有了這個寶貝狗兒，不管白天黑夜，只要聽到它的狂叫，值班員就立即報告隊長，吹響緊急哨子，部隊井然有序進入防空工事?？找u過后，官兵們從防空工事里出來，狂吻黑子，歡呼著把它拋上空中。神奇的事后面還有呢，它還懂得職務(wù)高低概念：這黑丫頭經(jīng)過觀察發(fā)現(xiàn)，指揮戰(zhàn)斗的人是干部，他們外表年長，胡子顯著。負(fù)責(zé)指揮防空的人是年長的陳隊長。為讓自己所獲知空襲情報盡快傳遞，黑子干脆繞過值班員，直接奔到隊長跟前汪汪去報信。有幾次夜襲，它聞警鉆進隊長蚊帳里，用嘴撕咬著，掀掉老陳的被子，趴在他耳邊狂吠。這招兒，睡眠再死的人，也會被它一吼驚醒，這種認(rèn)官兒不認(rèn)兵的做法，又把預(yù)警時間提前了。

在空襲面前，有黑子把門兒，官兵防空踏實多了。一年以后換防回國，經(jīng)歷了頻繁空襲轟炸的搶修隊，無一傷亡。

一年多的赴越南參戰(zhàn)結(jié)束了。隊里帶著黑子登船回國。船在北部灣綠色波濤里緩緩駛向雷州半島。途中，與所有的狗兒們一樣，稍隔一會兒黑子就在甲板上撒尿。狗的遺尿是為歸途留下氣味兒。在航船上它也頻頻撒尿，逗得官兵大笑。隊長摸著黑子的腦袋深情問它，“是不是想回家？它們?nèi)懒?，中國就是你的家，別尿了，你這‘刻舟求劍多傻呀?！闭f罷，隊長在甲板上集合全隊，嚴(yán)肅宣布：“這只小狗是我們赴越參戰(zhàn)的伙伴，一年來，為我軍報警，黑子是戰(zhàn)斗功臣?；貒?，要像親人一樣保護它，任何時候不許虐待黑子!作為一條紀(jì)律，代代傳授下去?！薄笆?”全體軍人高聲應(yīng)答。

周日的食堂靜靜的，官兵們都自由活動去了，飯廳只剩下我和老靳了，我屏氣傾聽黑子的故事，老靳說得激動，我聽得感動。

三、盡忠職守

終于在湛江安家了落戶了。自打黑子來到中國以后，自覺承擔(dān)起整個營區(qū)的護院重任。白天蹲在門前與警衛(wèi)共守營區(qū)；夜里，在營區(qū)四周來回巡邏。黑子為狗厚道與人為善，好像天生懂得維護軍民關(guān)系，夜間遇到社員偷竊部隊東西，它使勁叫喚，攔著小偷不許走開，待哨兵聞聲過來處理，絕不仗勢咬人。自從黑子踏上中國土地，像是換了面孔，一改在越南時那種活潑貪玩習(xí)性，變成一個專心為連隊執(zhí)勤放哨，溫柔傳代育子的母親。狗娃一能跑動，黑子就教它們奔跑覓食的生活本領(lǐng)，連幼狗哺乳都是有規(guī)律的。

黑子的愛犬阿黃十分聰明。中國老百姓形容脾氣暴烈的人曰“吃嗆藥了”。無知的戰(zhàn)士以為讓狗食子彈，就能使它勇敢無畏。槍炮分隊的戰(zhàn)士，取來報廢待銷的子彈，拔下彈頭倒出TNT炸藥與狗食攪拌在一起喂給阿黃，據(jù)說黃色炸藥是發(fā)甜的味道。餐后再把阿黃扔進一個大口徑水泥管內(nèi)，水泥管立在院里，阿黃白天就被禁閉在管內(nèi)，一白天隔絕見人，待熄燈號響后，再拎出來站崗。就這樣每天喂它一粒子彈，然后再關(guān)一天禁閉。結(jié)果并不理想，阿黃非但勇氣未長，倒添了個干渴異常，嗜水如命的毛病，晚上見了黑子就戀得不肯離開，生怕天明后再把它扔進水泥管內(nèi)，強迫自己去吃發(fā)甜的TNT炸藥。那段時間，比狗媽還高大的阿黃，為了解渴，竟偷嘬黑子奶頭吮乳，氣得狗娘繞院追咬這不成器的兒子，懲戒阿黃不許充當(dāng)老來孝子?，F(xiàn)在看來，黑子育子思想是十分科學(xué)的，兒女長大絕對不許戀家。在她的管教下，子女個個健康自力。修理部下屬不少倉庫、廠、所、臺、站，最需良犬護院。黑子美名早揚四處，它的兒女剛一斷奶就被兄弟部隊當(dāng)作寶貝抱走。時下全國“文革”進行得如火如荼，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也靠邊站了。國人一心奪權(quán)參政，無心種田生產(chǎn)，導(dǎo)致了全國性供應(yīng)緊張，副食品極度匱乏。那時，搶修隊官兵每天只有不到5角伙食費，臺風(fēng)一來，飯桌上只有蘿卜干和無縫鋼管空心菜，黑子及其子女，也只能隨著主人吃齋念佛了。

90年代，筆者入川暢游三峽，在云陽縣與退伍的戰(zhàn)友們歡聚一堂。一別二十多年，戰(zhàn)友們?yōu)槲衣≈亟语L(fēng)。酒店在張飛廟隔江對岸，長江之水從我們面前緩緩東流，撲入人們眼簾的是“江上風(fēng)清”四個山刻大字。在豐碩盛大的酒席宴上，弟兄們齊贊鄧公偉大歷史功績，共話改革開放讓億萬中國百姓過上了幸福生活。杯酒入肚，戰(zhàn)友之間情話也就收不住了。大家深情地回顧當(dāng)年湛江艱苦的連隊生活。無意中談起黑子，小秦頓時興致勃勃。轉(zhuǎn)業(yè)前他是艦隊文工團員。文化人感情豐富，喜好咬文嚼字，十足的性情中人。聊起連隊小狗，戰(zhàn)友們的話匣子也一下打了開來，七嘴八舌，把個人知道的黑子故事倒了出來。其中小秦的觀點聽來極有新意，又能出口成章，成了大擺龍門陣?yán)锏念I(lǐng)軍人物。他認(rèn)為黑子精神品位高，經(jīng)歷過越南戰(zhàn)火，有很強的自制能力。他說黑子性情矜持穩(wěn)重，就連乞食的作派都十分高雅。嘆息道：“唉，黑子跟著咱隊槍林彈雨走南闖北，好不容易回國安穩(wěn)了，可咱隊伙食差，平日連根骨頭棒子都沒得可啃。身為狗母，年年懷崽，瘦得皮包骨頭。每逢開飯，聞到菜里有肉，便蹲在桌下靜候主人施舍。說也奇怪，聽炊事班說，黑子再餓再饞也不偷食飯?zhí)美锏臇|西。主人不點頭放話，大肉大骨擺放在它跟前，淌著哈喇子也絕不沾邊兒。有志氣，伯夷叔齊不過如此?！蔽覔粽品Q贊；“比得好。不食周粟的典故都安在黑子身上了。一別二十年，小秦你這談吐越來越有文采，不愧是縣文化站里的精英?！毙∏芈犂细绲馁潛P，侃狗的勁頭越發(fā)高漲了，他舉杯一飲而盡，辣得這位老弟，不停地哈哧喉中的酒氣。他舉著豬蹄兒動情地說，“那次咱炊事班改善伙食，吃的是黃豆燉豬腳，噢，對了，就是我手里這玩意兒。黑子快要臨產(chǎn)了，耷拉著大肚子坐在我腳前，伸著舌頭，流著口水盯著我。開始我不理它，聽它哈哈哈對我喘個不停，隔了一會兒用它前爪撓我一下，過一會兒又撓我一下，多有涵養(yǎng)啊，連覓食都如此紳士!看著它那懷崽的肚子，我把飯盆里所有的肉全扒到地上喂它吃了。飯桌上那幾個弟兄，也跟著我把碗里的骨肉分給了黑子。這只有功之狗，伙食再差，也別虧待它?！?/p>

筵席杯盤狼藉，人人喝得酩酊大醉，小秦喋喋不休地贊美黑子，耳邊的話語越聽越模糊了，那是在回顧一個遠(yuǎn)去的時代，擎杯人仿佛重歸熟悉的軍營。油亮油亮的黑子，朝大家奔來!

四、歸途

1976年10月6日，“四人幫”倒臺了，黑子跟著搶修隊官兵在湛江狂歡了好一陣子，隊里殺了兩只大豬慶祝勝利。那幾天，黑子可跟著大家解足了饞。后來，隊里讓我參加營區(qū)建設(shè)，離開了駐地在不遠(yuǎn)的工地上忙碌。轉(zhuǎn)眼又過了3年，1979夏天，新營區(qū)的家屬樓和食堂建成了。這一年是黑子13周歲，以人犬1：7年歲比例來計，它相當(dāng)于91歲的高齡奶奶。為讓年邁的戰(zhàn)斗英雄過好晚年，營建組專請建筑工人在食堂邊為它筑了個風(fēng)雨不入的漂亮犬舍。

夏至臨近，黑子突然生病了，什么東西都不吃，急得衛(wèi)生員不停地給它喂藥、打針，全都無濟于事，大家十分憂慮。黑子躺在食堂東墻邊，那里光線好，是它平時最愛睡臥的地方，眼前這只耄耋黑子，再也站不起來了。它嘴巴上生出縷縷灰白雜毛，呼吸急促，身上還散發(fā)出了異味，引得不少蒼蠅落在身上飛舞作亂。它不能站崗了，戰(zhàn)士一撥撥過來看它，哄它，祈禱早日康復(fù)。伙房炊事員把新鮮的骨肉放在它嘴前，可它沒胃口。那天上午，聽說黑子病危，我放下手中的設(shè)計圖紙急跑回營區(qū)。黑子倒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暗思，“不行了，真得要走了，為你蓋的養(yǎng)老的狗舍，看樣子用不上了?！蔽覐目诖统瞿逃颓煽肆Γ紫聛磔p輕放在它嘴邊，它好像連味覺功能都喪失了，不予理睬。想著它就要走了，一絲悲涼浮起。

當(dāng)天黃昏，工地正準(zhǔn)備開飯，文書小謝喘著大氣跑到工地，抽泣著說：“黑子死了!”大家驚呼，“真的?”“是跳海死的!”“快給咱說說!”工地的弟兄們急了。小謝哭喪著臉說：“今兒上午你老尹還給它送高級糖果呢，吃午飯時，它猛然來了精神，站了起來，把放在跟前的東西全給吃光了。大伙兒高興極了，以為它病好了，能住上自己的新狗房子了?！薄斑@不挺好的么?”隊長卻說：“不正常，會不會是回光返照?”“接下去呢?”大家急問?！暗任缢饋?，發(fā)現(xiàn)黑子不見了，大家四處尋找。尋它的路上，聽平樂村的一個社員說，‘剛才我在你們蓋房拉運沙子的海灘邊看見了那只狗，好像走不動了，朝海邊爬。大家急得紅了眼，立馬撒腿就向海邊跑去。趕到那里，只見平平的沙灘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溝，沙溝盡頭發(fā)現(xiàn)了黑子，它閉著眼，急喘著氣兒，一點點爬向海邊。我猛撲過去，把它抱起來往家跑，黑子癱在我懷里，大家邊跑邊埋怨它：‘沒良心的東西呀，弟兄們把你當(dāng)功臣供著，咋虧待了你?剛有點精神了，你就跳海尋死呀!黑子在我懷里仍舊氣喘吁吁。不管怎么著，送回營區(qū)是大事?！薄昂髞砟?？”“回隊后，我們把它放回原處，喂它綠豆粥喝，沒想到它吃得還挺香，哥兒幾個圍著它哄勸，‘黑子，好好養(yǎng)病啊，病好了送你到新營區(qū)狗房房里住，聽話，別想不開啊!下午部里催咱隊加勁兒修機，全回車間干自己的活兒去了。快收工時，炊事班說黑子又跑了。我想，這家伙是不是又跳海尋死去了?我趕忙招呼幾個正換工作服的弟兄，再次向海灘跑去。果不其然，沙灘上又添了一條細(xì)溝，沙溝盡頭還是它黑子。我們追趕上去，我彎下腰來又一次抱起它。黑子太瘦了，那么輕，嘴上布滿白毛，身上發(fā)出一股股難聞的味道，蒼蠅可多了。哥兒幾個圍著黑子，一個勁兒斥責(zé)它不該自尋短見。正準(zhǔn)備抱它回隊，一位在海邊散步的工人朝我們這邊走來，大聲問‘這不是黑子么?問話人是咱隊復(fù)員在204廠工作的老曹。聽說13年前赴越參戰(zhàn)，老曹是買菜的上士，黑子是他從野外帶到隊里的。我把黑子生病和剛才尋死的過程講給他聽。”

老曹似聽非聽，兩眼望著大海，嘴唇抿著根卷煙大炮站著發(fā)呆，不知他琢磨什么。過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老曹兩眼發(fā)紅，他望著大海，平靜地說：“讓它去吧，它要回祖國?！币痪湓?，大伙兒全掉淚了。依老曹的話，我們把黑子輕輕放在離海水不遠(yuǎn)的地方。黑子拼盡全力，一點一點地向前蹭，一寸一寸地向海里爬，它進海了，正趕上退潮高峰，不大會兒黑子就漂遠(yuǎn)了，變成小黑點兒，隨著風(fēng)濤漸漸模糊，最后消逝了。老曹突然一屁股坐下，指著海大哭：“黑子……”鳴……汽笛在長哀，艦船在嗚咽……

官兵們舉目西望，凝視著北部灣火紅的云朵，夕陽在紫微色的晚霞里沉落。黑子走了，向著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它真的是走了！

責(zé)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