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快樂制造理由

劉　荒

一看到這個題目，你別馬上批駁，說是理由制造快樂，而不是有了快樂才去制造理由，說我這題目的荒謬，一如先立罪名再找罪證，先離異再找配偶不忠的證據(jù)。快樂作為一種狀態(tài)，是可以建立在理由的前頭的，你“命令”自己快樂，果然快樂起來，但心里不踏實(shí)，覺得這唾手而得的快樂，不怎么光明正大，所以，你要證明給自己看：快樂是天經(jīng)地義的，既非從將來的幸福透支，也不是為過去的痛苦作賠償。在此時此刻，是非快樂不可。

舉我自己的例子吧。早晨起采之后，自我感覺十分良好。天陰著臉，是為了不使我出門后吸納過量的紫外線；風(fēng)沒有起勁地吹，是為了萬一我忽然來了打羽毛球的興致，不使球無所適從：電話直到八時后才響，是不給我加上任何世俗的麻煩：腳跟的骨刺，停止了疼痛，是放我去林陰道上跑上幾圈再說。我在門前屈膝，站立，神清氣足得很呢!

走過幾個人家，一位白人老太太拿著水管，給門前汽車道兩旁的草坪灑水。我搬到這里三年，打照面不下數(shù)十次，她從來都擺出凜然不可犯的架子、每次看我走近，忙把身子別過去，不然就低下被皺紋吃光了美麗的臉孔，害得我把嘴皮問的一聲“哈羅”逼回喉嚨去。今天她肯定預(yù)先測定我的心情，居然把面孔對著我。我適時地朗聲道：“早上好?！彼龁柫艘痪渫瑯拥脑?。真好，水管里的水花也扭起秧歌。我加了幾句：“你的草坪真漂亮啊!比起旁邊那塊，尤其，……”她把話頭接過，甜甜地說：“謝謝?！闭f時慢，那時快，她的碎布裙子旁邊，草地鮮艷無比地綠起來。

我輕盈地跑過，腳步拖著和老太太互相討好的話語的余音。忽然想起，哎，是草地為我而綠也說不定呢。昔有降旨命令全體花在嚴(yán)冬開放的武則天，今天就不能有迎合我的快樂的草地嗎?

是的，一切都是快樂的理由，你沒有理由不快樂。世界是一席自助餐，你干嗎不揀標(biāo)簽為“快樂”的、色香味俱全的菜?同是對著紅彤彤的太陽，干嗎嘆息“只是近黃昏”，而不剪一段燦爛的朝霞。裝飾你的內(nèi)心?“存在”就是快樂成立的理由。你給友人寄上支票后，為了他不回信道謝而耿耿于懷，你何不想想，有給予的動力，有幫助別人的能力，是上蒼對你最大的眷顧?拿著孩子的成績報告表，為了上面幾個事而生悶氣，思量給貪玩的家伙一頓有效的教訓(xùn)時，何不想想你所擁有的——心智健康的孩子，相當(dāng)理想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相當(dāng)美滿的家庭?

即便不幸，也是快樂的理由。一個朋友，前幾天和我一起喝酒，到了晚上，我送他到地鐵站去。兩個小時后，他從家里打來電話，說出了地鐵站，回家路上被一個黑人少年迎面揍了三拳，他昏了過去。放著錢和駕駛執(zhí)照的錢包、放著通信錄的提包，都給搶了。兩天后，我陪他到交通局申請新駕照，他說損失不大，挫折感可大，老想著怎么被毛頭小子整得這么狼狽?我看看他微黑的眼圈說，你該快樂才是，他沒捅你幾刀：你倒在地上向他嚷嚷，要他把駕照還你，他沒掉頭給你一槍：出手也不算重，損失幾十塊和一些證件罷了。我的朋友咧開有點(diǎn)腫的嘴唇笑了。

是的，你下決心快樂，就能獲得快樂。世界會為了你的快樂，準(zhǔn)備雄辯的理由。這不是阿Q的自欺欺人，而是明澈的人生智慧。看，這個貫徹“快樂主義”的早晨，一切都這么順眼，順心。為了適應(yīng)我的快樂，報紙的頭條沒帶上例行的血腥，菜店的菠菜分外碧綠，五金店門外的塑料制品，在陰沉的天色里也閃亮著喜悅。我快樂地回家，近家門口，對笑甚為吝嗇的老人居然還在路旁，她是為了給我一個微笑而留在這里的。是的，太陽不必非要在東方升起，只要你的心里鋪滿晨曦。

編輯薛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