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個孩子，不是娘疼大的

丁立梅

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就是母親的呼喚。

凌晨了，她蒙眬地打了個盹：一片水霧茫茫，她置身在一葉小舟上。小舟飄啊飄啊，她正不知所措，突然聽到一聲哭喊，媽媽——水霧茫茫中，她依稀看見兒子小小的影，在岸邊若隱若現(xiàn)。她大叫，停下，我要回去!小舟卻不肯停，繼續(xù)往茫茫深處飄去。她急了，努力掙脫一個人的牽托，撲通跳下水去……驚醒時，渾身大汗。四周靜謐。房間里有輕微的聲響，是花朵綻開的聲音吧。桌上一盆水仙，終于開了花。

她顧不得去歡喜，趕緊察看睡在身邊的兒子。一個晚上，他一直哭鬧著。三歲不到的小人兒，還不能準(zhǔn)確表達(dá)自己的所需所求，只是哭著。每一聲都似尖刀，在她心上深深劃過。她猜測。是餓了?是肚子疼?是受了驚嚇?要么，感冒了?一晚上，她和他，兩個大人圍著一個小人轉(zhuǎn)，手忙腳亂。吃的玩的堆了一床，扮狗扮貓逗兒子樂，好不容易哄睡了兒子。她卻不敢深睡，一直半倚著床，守著兒子。

兒子的小臉，在粉紅的燈光下，尤顯嬌嫩。她忍不住俯下身去，輕輕吻了吻。這個小人兒，無論將來是好是孬，都是她的心頭肉啊，為他上刀山下火海，她都是愿意的。

兒子的呼吸，還算均勻。只是鼻音有些重，仿佛哪里有什么堵塞著，呼吸變得吃勁，抽拉風(fēng)箱似的。每抽拉一下，都像抽拉在她心上。她真想變成一只小蟲，或者，隨便什么細(xì)微的東西，輕輕鉆進(jìn)兒子的鼻子里，幫兒子把那可惡的堵塞物給清理掉。她摸兒子的小手掌心和小腳掌心，細(xì)細(xì)分辨著兒子的體溫。她再把自己的眼睛，覆在兒子的額上。她聽人說過。眼睛對溫度最為敏感。她明顯感到眼睛灼熱。她擔(dān)心的事終于成了現(xiàn)實——兒子在發(fā)燒。

下午，他帶兒子出去玩，買了小風(fēng)車，讓兒子舉著，迎著風(fēng)跑。兒子玩得滿頭大汗。她當(dāng)時就隱隱覺得不安。為這，她還跟他小吵了一架，怪他粗心。他嘴硬，說，我們的兒子沒這么嬌嫩吧，這點風(fēng)雨都經(jīng)不住，長大后哪能成為男子漢!

她惱怒地推醒他，低聲說，你看，都怪你，兒子在發(fā)燒。

他一驚，立即翻身坐起，也用眼睛來試兒子的額頭。果然，燙?；帕?。他看她，怎么辦?室外是黑沉沉的天，冷。下半夜了，天上寥落的星星都凍得疲憊了，光線幽暗。兩人商量著，要不要去醫(yī)院。她擔(dān)心地說，到醫(yī)院不是打針就是吃藥，藥的副作用很大，會傷害兒子的。要不，等天亮了再說吧，他說。

兩個人再無睡意，守著一盞燈，守著兒子，眼巴巴等天亮。夜真是長，客廳的鐘聲，滴滴答答，此時聽來，格外響，聽得人心煩意亂。他們間或相互看一眼，眼神里，更多的是焦慮。她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一片水霧茫茫中，兒子在哭叫。那么孤單幼小的人兒，怎么可以?她不由得抱緊兒子，在心里一個勁對兒子道歉，寶寶，是媽媽不好，媽媽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凌晨兩點半，兒子醒了，又哭鬧起來，手腳亂蹬，想把蓋在身上的棉被蹬掉。她抱著兒子哄。兒子說，我要喝奶。她趕緊讓他去泡牛奶。牛奶泡好，兒子又不肯喝了，說，我要吃蘋果。她趕緊叫他去削。蘋果剛削好，兒子又改變主意了，說要起床，要去玩碰碰車。

一番折騰后，兒子累了，眼睛漸漸闔上，眼皮卻一跳一跳的，間或還發(fā)出抽泣聲，鼻音更重了些。她用眼睛去試兒子的溫度，還是燙。她的心，疼得要命。她暗自祈禱：我的寶貝，你千萬不要有事。

他在一邊感嘆，養(yǎng)個小孩真不容易啊，我小時多病，真不知我媽是怎么把我?guī)Т蟮摹Ｋ犓f過，他三歲時得肺炎，五歲時出天花，六歲時患痢疾，差點沒把小命丟了。

她的心波濤洶涌起來。婆婆的樣子在眼前浮現(xiàn)：三間低矮的瓦房前，又胖又黑的婆婆，大著嗓門，喚雞喚狗。用抹布擦洗好的碗筷，上面沾著油污。剁碎的肥肉放在飯里煮。她皺眉，這也能吃?還有更難忍受的，婆婆竟在她的床單下墊稻草。說是軟和。她在鄉(xiāng)下呆了一天，就逃回了城。跟他約法三章，將來我們有了小孩，堅決不讓你媽來帶。她從心底排斥這樣的婆婆，窮，且愚昧。他們在城里的家，婆婆僅來過一次，在她生下寶寶的時候。她不給婆婆好臉色，婆婆僅呆了兩天，就呆不住了，最終回了鄉(xiāng)下。

他說，要不，給我媽打個電話問問，她會很多土法子的。她看看窗外，窗外一片黑。她沒有支聲，算作默許了。電話里，婆婆的嗓門依然大，一驚一乍地問，兒啊，出什么事了?當(dāng)?shù)弥菍殞毎l(fā)燒了，婆婆笑了，婆婆說，兒啊，別擔(dān)心，你小時三天兩頭發(fā)燒，我用蔥姜抹抹就好了。她焦慮的心，這才退潮一般漸漸平穩(wěn)下來。天明前，她竟睡著了。

她沒想到婆婆會來。

早晨七點剛過，婆婆風(fēng)塵仆仆站在他們家門口，腳邊倚著鼓囊囊的一個破舊的旅行袋。婆婆說，一接到你們的電話，我立馬去央人送我來。

三百多里的路程，不算短。她不知道暈車暈得厲害的婆婆，是如何輾轉(zhuǎn)到達(dá)他們家的。婆婆先去看了孩子，笑眉笑眼地對他們說，寶寶燒得不厲害，我弄點蔥姜和酒，去去他的熱就沒事了。

果真的，兒子沒事了。下午起床，又活蹦亂跳的。婆婆把旅行袋里的蔥和生姜拿出來，手把手教她，怎么搗碎，怎么給孩子抹筋。婆婆說，沒有哪個孩子，不是做娘的千辛萬苦疼大的啊。

她在這一句上愣住。婆婆矮矮胖胖的身子，蹲在地板上摘菜，像一座安穩(wěn)厚重的山巒。她輕輕走上前去，從后面抱住了婆婆，她叫，媽。第一次與婆婆這么親昵，有點別扭，有點羞澀。

她想，以后會好些的。

編輯陳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