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光與灰塵中行走

魯小莫

曾在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上班。那時候,每天去公司看房買房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心里很羨慕:有錢買房,多幸福啊!

那時我已戀愛兩年,男友是一家公司的電氣工程師,長得帥氣,穩(wěn)重。隨著交往時間的延伸,我們的感情也與日俱增?？伤t遲不提買房結(jié)婚的事。我的心里,不免有些著急。

機會終于來了。公司在資金周轉(zhuǎn)過程中出現(xiàn)問題,又急需一筆錢來投入新的征地,經(jīng)董事會研究決定,將一幢樓房以內(nèi)部價格賣給職工,條件是,買房的職工必須在五天內(nèi),交六萬元定金。房價之便宜,讓我有些目瞪口呆。作為一名預算員,我知道,這個房價,僅僅是成本價。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千載難逢。

我忙不迭地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與男友。

父母很高興,當即表示,幫我湊齊3萬元。這讓我感激的同時,也很內(nèi)疚。我參加工作沒幾年,工資基本“月月光”,已退休的他們,能拿出3萬元錢支持我,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況且,我還有個正在上大學的弟弟。

男友的反應令我有些意外。電話里,他支支吾吾,沒有明確的答復。下班后,又跑過來,說是“商量商量”。我一下子火了。平時做事果斷的他,怎么到了關(guān)鍵時候,成了這副“熊”模樣?我問他,是不是對我有二心?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你多心了,只是這些年,我賺的錢,都交家里了,上大學時家里為我借了很多錢,在農(nóng)村的弟弟,還要蓋房……我的失望無以表述。當初和他交往,很多人勸我,找對象別找農(nóng)村的,我不聽,只覺得他人好,有能力。不聽好人言,吃虧在眼前。冷酷的現(xiàn)實,這么快就擺在了面前。

我對他下了最后通牒:5天內(nèi)拿出3萬元,否則,我們就別交往了。

不只是威脅,這也是我的心里話。那時候,身邊的姐妹們都在談婚論嫁?？磩e人穿金戴銀,或者歡歡喜喜地布置新房,如果說我心里不羨慕,那是不可能的。可我總想,雖然我們現(xiàn)在比別人條件差了些,可我愿意和他一起打造一份未來。我是忽然間領(lǐng)悟的:連眼前的幸福都保證不了,那么未來的幸福,又何以保證呢?我覺得自己,原來是那么那么的傻。

為湊錢,他請假回老家了。

回家后的他一直沒有消息。第三天,我打通他的手機,問,在干嗎?他說,在地里干活。我壓了壓火,問,錢湊齊了嗎?電話那邊是長久的沉默。掛了電話,我覺得自己的心掉進了冰窖。

報名買房的職工,除了我,全在三天之內(nèi)交了定金,簽了合同。誰都知道,這樣的餡餅不會天天掉,大家生怕合同簽晚了,公司一反悔,房子不賣了。唯獨我,像個最沉得住氣的大將軍,靜坐觀望,按兵不動。大家紛紛問我,還不交錢?開始時我還能微笑以對,到后來,只剩下苦笑的份兒了。

第四天晚上,他來了電話,說,錢湊齊了,明天早上出發(fā),大約在中午,就能到你那里。我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一股未知的力量,正悄悄靠近我們。

第五天早上,天下起小雨,刮著冷颼颼的風。上了班我才知道,今天臺風將在本市登陸。趕緊撥他的號碼,手機卻不通。打到他家里,他母親說,他天不亮就出發(fā)了。

雨越下越大,黑云遍布天空,大地仿佛又回到晚上。風越刮越起勁,待在辦公室,感覺整幢樓房都在輕輕顫動。為防意外,公司全部關(guān)了電腦,拔了電話,一群同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站在窗前,看著瓢潑的大雨瘋狂地沖刷玻璃,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還在路上嗎?

一陣巨大的雷聲滾過,我清楚地看到,一道紅色閃電,將窗外的一棵樹,劈成兩半。辦公室里,女同事們驚恐地叫著,抱成一團。閃電過后,一直呆立的我,忽然轉(zhuǎn)過身,推開辦公室的門,就要往外沖,卻被別人一把拉住。他們問我,你瘋了嗎?

是的。我瘋了,我要去找他。他在哪里?他還好嗎?

他平日的好,在一瞬之間,全都涌在了眼前:我感冒發(fā)燒,想吃水果,冬夜里,他踏著齊膝的大雪,去給我找水果;他參加宴席,不怕別人見笑,把自己的一份大螃蟹帶回來給我;深夜里,我在路上被幾個小混混圍住,他趕到,不顧一切地拼命,多處受傷,幸虧110及時趕到……

是的。我瘋了,我不能沒有他。錢重要,房子重要,可這些,遠遠沒有他重要。失去了他與愛,其余的這些,全都沒有了意義。我多傻呀!我為什么要逼他呢!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在同事面前,淚流滿面,同事們也都焦急地寬慰著我。

快下班的時候,他忽然闖進辦公室,全身嘩嘩地淌著水,辦公室的地面,眨眼的工夫就濕了一大片。他從貼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大包錢。錢用塑料袋包扎得嚴嚴實實,完好無損。他的手機,卻已濕透報廢。我看著他,眼淚就像外面的暴雨,傾瀉不止。

事后他告訴我,那天車行到半路,找了個旅館停下,再也不肯挪動半步。車上的旅客也都在旅館里歇息下來。只有他,包好錢,在風雨中掙扎了七個多小時,才在下班前趕到。我至今都難以想象,那樣惡劣的天氣,他是怎么走過來的。我恨得牙根癢癢的,打他:你傻呀!你不要命啦!他壞壞地笑,握住我的拳頭,半開玩笑,怕你不理我呀!又認真地說,其實我也沒料到后來會刮那么大的風。

把頭伏在他胸前,聽他的心跳,溫暖,有力。足夠了。我閉上眼睛,幸福在心里靜靜流淌。

他帶回的那包錢,摞起來足足有一尺高。百元,十元,五元,還有皺巴巴的一元。和他一起去財務(wù)處交錢,看著那些錢,我的呼吸忽然變得沉重。第一次意識到:3萬元錢對城里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可對許多農(nóng)村人來說,卻意味著我們無法體味的艱辛。

也是事后他告訴我的,回家后,他才知道,父親干活時摔壞了腰,卻怎么也不肯去醫(yī)院就診,母親的哮喘病又犯了,可那幾天,母親喘息著,挨家給他借錢。開始時他怎么也開不了口說借錢的事,是母親看出他有心事,硬逼著他說出來的。我沒有絲毫猶豫,拉著他的手說,這3萬元錢,我們以最快的速度,連本帶息,還給人家。

6萬元以外的房款,是貸款付清的。我們在沒有裝修的房里結(jié)了婚。這些,都是以后的事。再以后,我們還清了所有的錢,再以后,我們換了一所大房子,再以后,我們買了一輛私家車……

日子一天好似一天。當然,其中也有一些不和諧的音符。比如,我們因為從小生活環(huán)境不同而帶來的習慣不同,比如,他老家又打電話要錢了……一個單純?nèi)涡缘呐?通過一次次與生活周旋,妥協(xié),我變得寬容,同時也開始充滿智慧。

看電視連續(xù)劇《新結(jié)婚時代》,男女主人公也是處于不同的家庭背景,他們的愛情與婚姻,在現(xiàn)實面前碰撞,受傷,妥協(xié),和解。那么生動的細節(jié),那么真實的感受,于我心有戚戚。我忍不住流下眼淚?？赐旰笪矣窒蚝糜殃愂隽俗约旱挠^點:每個人都會有痛苦與煩惱。這些,就像是生活中的灰塵。而平安,健康,愛,那是我們的陽光。有陽光的地方,一定會有灰塵舞蹈。我們在陽光與灰塵中行走,為什么一定要去跟那些灰塵拼命較真兒,拼命過不去呢?

如此,我應該感謝那場暴風雨。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