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把你的“偉大”放在眼里

同學們：

首先祝賀大家通過“高考”這座不無爭議的“獨木橋”，走進美麗且詩意盎然的燕園，從此得以從容澹定、歡欣鼓舞地“漫卷詩書”。不都是“讀書”嗎，怎么會有“幸?！笨邸安恍腋！钡姆謩e?在我看來，不為分數(shù)、不為考試(基本上如此)，為自己的學術理想與審美趣味，自由自在地讀書，這多幸福!今天你們或許體會不到，日后走上工作崗位，你們會格外懷念這段無憂無慮讀書的日子。有位博士生告訴我，偶爾半夜驚醒，還會夢見恐怖的高考場景!考場有很多限制，不可能自由發(fā)揮，我從不敢勸人在高考時“特立獨行”。最近一次演講，還被問及答卷時能否“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我的回答是否定的，還給聽眾講了清代詩人袁枚的故事。袁枚自承苦攻時文時，“不作詩，不作古文，不觀古書”；而一旦得仕，則“真與時文永訣”。毋庸諱言，這是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赡闳绻麤]有能力改變這個制度，又不想等一百年后才出生，那只好先過關，再尋求自我發(fā)展的機遇。但有一點，你不能對此沒有任何反省，以為高考成績就是學問的表征。

能夠走進北大，這很不容易：希望諸位盡早擺脫各種排名的糾纏。須知，學問是自己的，“得失寸心知”。文學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都不適合于“排名”、“打擂”、“PK”。那種娛樂化的做法，可以吸引眼球，但對文學或?qū)W術沒有任何好處，很可能還是一種傷害。前兩年，在成都旅行，朋友的孩子剛上小學，聽說我是北大教授，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叔叔，你可千萬別驕傲，不能滿足于第一名；今天你第一，明天你就可能是第二、第三了。你要做頂級，頂級掉下來，還是最好的。讓我驚訝的是，“競爭”意識竟如此深入人。心；所有的排名，從小就做起，從幼兒園一直排到研究生、大學教授。大學統(tǒng)考，各省市都弄什么“高考狀元”：免試推薦研究生，也要看成績排名。弄得大家很不自在，上了大學，還是時刻不得安寧。越是好大學。競爭越激烈，這我理解；可把競爭落實在排名上，我很不以為然。每個人天性不一，學問各有短長。實在難以量化。所謂“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實際上掩蓋了另一種不平等，那就是才情、天賦、機遇的差異。讀書做學問，同樣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我們唯一能夠做到的，是盡可能地超越自我。不輕易言敗，也不滿足于現(xiàn)狀，努力往前走。這就行了。

請大家記住，這是一所被世人拿著放大鏡認真觀察、任意褒貶的名校，其是非得失，大都因“夸張”而變形。北大的光榮與夢想，廣為人知，參觀校史館以及閱讀相關著述。你們很快就能了解?？蛇@并非北大的全部。所有的校史教育，基本上都說好話：可那些沒說出來的敗筆，同樣真實地存在過。所謂“揚長避短”，啦往是“避短”比“揚長”更重要。因為，愿意了解并真正洞悉自家的缺陷，不是很容易。像北大這樣的名校，應該有自信，讓學生們了解我們的局限，包括曾經(jīng)走過的彎路與失落。商討如何超越自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在我看來，找到適合自己性情和能力的“專業(yè)領域”，是成功的一半。小時候老被教育：“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币话愕娜粘９ぷ鳎_實如此；但進入高深的專業(yè)狀態(tài)，很多時候，志氣不能解決問題。即便從世俗的角度，也千萬別趕潮流，選什么“熱門專業(yè)”。你選的時候熱門，等到你就業(yè)時，很可能就變成冷門了。人生很難一帆風順，讀書做學問，到了關鍵時刻，千鈞一發(fā)之際，支撐著你繼續(xù)往前走的，絕對是個人的意志和興趣，而不是外在的功名利祿。

幾年前，我寫《“文學”如何“教育”》，重新解說原北大中文系主任楊晦先生的名言：“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弊骷倚枰膶W修養(yǎng)，但個人的天賦才情以及生活經(jīng)驗，或許更為關鍵。古往夸來的大作家，很少是在大學里刻意培養(yǎng)出來的。再說，北大中文系承擔培養(yǎng)語言研究、文學研究、文獻研究專家的任務，倘若一入學便抱定當作家的宏愿，很可能忽略了廣泛的知識積累，到頭來兩頭不著邊，一事無成。后來我發(fā)現(xiàn)，抗戰(zhàn)中西南聯(lián)大的中文系主任羅常培。也持此觀點。其實，北大中文系希望出大作家、好作家，只是不想拔苗助長。在我看來，需要重新思考的是，何謂“文學”、怎么“寫作”，而不是作家不作家。

對北大學生的自視甚高，我雖略有怨言，但表示理解和同情。記得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開學典禮上，老師都告誡我們要謙虛謹慎。但在北大，經(jīng)常聽到的卻是鼓勵：要立大志向，做大學問。前幾年我在臺灣大學講學，臨走時接受記者采訪，問及北大學生和臺大學生的異同，我信口就說：“北大學生氣勢如虹?！鄙蠈W期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臨走時，又被問及這個問題，我還是為北大學生的“傲氣”以及“眼高手低”辯護。我們需要盡可能地提高自己的“手藝”，而不是降低“眼界”。在一個講究實惠，普遍缺乏理想性的時代，北大學生的“迂闊”和“狂傲”，還是挺可愛的。只是為了讓其日后走上社會，別摔太大的跟斗，必要的時候。會敲打敲打。但有言在先，將北大學生訓練得全都謙恭有禮、循規(guī)蹈矩、不越雷池半步，那決不是我們的工作目標。

需要提醒的，反而是團隊精神與心理健康。我的觀察是，越是好大學，學生的心理問題就越多，都是尖子，湊到一起。發(fā)現(xiàn)山外有山，自己突然從第一變成了第十、第二十，你能接受嗎?可是，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在我看來，同班同學，第一名和第五名、第十名，沒有多少分別；除非你班里只有十人，每天都輪到你“掌舵”。都是高材生，在家庭以及原來的學校里，都被捧在手心；現(xiàn)在誰也不把你的“偉大”放在眼里，你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學生，走在燕園，誰也不認識你。除非你在這期間，有上乘的表現(xiàn)。這個表現(xiàn)，不僅是具體的課業(yè)，還包括校園里豐富多彩的社團活動。大學不同于職業(yè)培訓，就在這。校園生活有才藝表演，但主要不是：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溝通、協(xié)商、合作、服務、奉獻。團隊精神很重要，從積極角度說，是你日后走上社會的預演；消極角度呢，防止自我封閉。保持心理健康。萬一精神上出現(xiàn)問題，請不要驚慌，北大校醫(yī)院提供免費的心理咨詢。不是所有的郁悶與苦惱，都可以靠“思想工作”來解決的。有時候必須借助醫(yī)生和藥物。

北大百年校慶時，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為《即將消失的風景》，說的是，那些學識淵博、風度翩翩的老學者，是大學校園里最為靚麗的風景。他們每天在校園里面散步、聊天，看著這些身影，你會很感動，覺得這個校園很有文化?？蛇@道風景即將消失，為什么?老一輩學者逐漸去世了，年輕教授又不住校園。我當時說了一句頗為煽情的話：“沒有長須飄拂的馮友蘭，沒有美學散步的宗白華，沒有妙語連珠的吳組緗，沒有口銜煙斗旁若無人的王瑤，未名湖肯定會顯得寂寞多了?！苯裉?，我想略為修正：大學校園里，老教授是風景，青年學生也是風景，二者互相欣賞，且相映成趣。

不管你主觀意愿如何，既然有幸進入北大，某種意義上，你我都將成為燕園風景的一個部分。希望大家不要辜負、辱沒這道絢麗的“風景”。

(陳平原，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本文摘自他在北大中文系開學典禮上的講話)

編輯胡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