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不息

馬丹妮

2008年，樊建川的“建川博物館聚落”開放了兩個新館：地震博物館、改革開放館，加上之前開放的三寸金蓮館，很多人感到疑惑，樊建川，那個用自己辦實業(yè)賺的錢來做第一家民間抗戰(zhàn)博物館的人，怎么又搞起這些來了？

撥通樊建川的電話，爽利快捷的語速帶出極為清晰的思路。他說，抗戰(zhàn)館是“建川博物館聚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不是全部。博物館從2004年開始建設，而2005年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這個時機正好推出了后來聞名遐邇的抗戰(zhàn)館系列。

其實，在策劃“聚落”的第一批館時，就設計了3個系列：

抗戰(zhàn)系列。包括：中流砥柱（共產(chǎn)黨軍隊）、正面戰(zhàn)場（國民黨軍隊）、飛虎奇兵（美軍）、不屈戰(zhàn)俘、川軍抗戰(zhàn)、日軍暴行、漢奸丑態(tài)及眾志成城8個分館以及“中國抗日壯士（1931-1945）群雕廣場”和“中國抗日壯士——抗戰(zhàn)老兵手模廣場”。

文革系列。除已開放的紅色年代瓷器陳列館、生活用品館、章鐘印館，還有宣傳畫館、票證陳列館、鏡鑒館、音像品館，以及“記憶”雕塑廣場。

民俗系列。包括老公館家具、百年老照片、三寸金蓮、賭具、煙具、江湖幫派等分館。

2008年的汶川地震，又為“聚落”增加了一個新的題材：地震系列館。目前，由中宣部主辦、在軍事博物館展出、曾引起巨大社會反響的“萬眾一心、眾志成城——抗震救災主題展覽”已經(jīng)談妥，將落戶“聚落”，成為“5·12”大地震的永遠紀念。

另外一個分館將展出有關那場災難的實物文獻：溫家寶總理講話的話筒、背妻尸首騎車回家男子吳加芳的摩托車、被沖下山崖火車的車頭、“中國首善”企業(yè)家陳光標的救災圖紙，還有那只著名的網(wǎng)絡明星“豬堅強”——這些感動中國的物證，都在忙碌繁雜的救災過程中被有心人留存了下來，并最終得以進入博物館。

計劃中，還有一個抗震美術作品館用以陳列藝術家們的創(chuàng)作；地震科普館，以揭示自然奧秘，教育民眾。

到目前為止，第一批計劃中超過30個的展館已經(jīng)開放了12個，到今年年底將正式開放16到17個。

如此龐大的計劃，卻被樊建川簡單地歸納為三個字：敲警鐘。

警鐘為誰而鳴

“我們這個博物館聚落，要表達的就是‘敲警鐘的概念”，樊建川這樣解釋，“我們民族幾千年來的文明史，變化最快的就是上一個百年。在這一百年間，我們跨越數(shù)次大的改革、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數(shù)次血與火、拆毀與重建的考驗，信仰、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各個方面都產(chǎn)生了最大的變革。到了今天，經(jīng)濟建設的巨大成就使中國不僅是大國而且要成為強國。

“但是，我們有沒有做好大國、強國的準備？我們有著太多的民族記憶，我們是否曾經(jīng)試圖以民間視角來重新梳理、審視我們的歷史？近百年下來，我們的教訓太多了，我想做的就是，通過我們博物館長鳴的警鐘，讓悲慘歷史不再重現(xiàn)?！?/p>

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俘、“文革”時期的知青，還有近代歷史上神秘的公館、江湖幫派……太多的記憶被客觀呈現(xiàn)，不煽情、不矯飾，在每雙探尋的眼睛中折射出不同的解讀。

客觀，讓展覽自己說話，是樊建川的展陳設計理念。

比如說到最引人注目的抗戰(zhàn)館系列，很多人都喜歡他那句名言：為了和平收藏戰(zhàn)爭。揭露日軍的侵華罪行，就用“他們的東西”——日軍的日記、檔案、地圖、照片、信件、武器……“我們的態(tài)度是批判和揭露，但我們的方式是講理的?！?/p>

2007年，中日因東海海域劃分引起的外交摩擦，引發(fā)了海內(nèi)外華人的反日浪潮。其時身在香港的樊建川看到香港人表達抗議的形式：在日本駐港外交機構門前聚集、向日方代表送交抗議書、離開——整個過程莊嚴安靜秩序井然，走的時候地上干干凈凈。較之聲嘶力竭的喊口號和不講理的打砸，哪種更能看出力量、更讓人不敢輕視，高下立判。

做抗戰(zhàn)博物館，很容易被貼上“民族主義”的標簽。對此，樊建川認為：一個民族必須要有凝聚力、自尊心和血性。缺乏這些素質的民族會被人瞧不起。我們曾經(jīng)被侵略者打得很慘，教訓必須要吸取。但是反過來，現(xiàn)在我們國家強盛了，就更不能盲目自我膨脹，就像一個人的成長，身高體重的增長和心理的成熟度要步調一致。當我們擁有越來越多的物質財富時，我們的心態(tài)是否與大國國民風范相匹配？

無言勝過有聲——就用那些不會說話的實物，來替歷史說話，替逝者申冤，為來者指路。

最富有的破爛王

樊建川說自己是全國最大的破爛王。

被問及“聚落”目前的藏品數(shù)量，樊建川坦率作答，目前還沒有一個精確的數(shù)字，估計在800萬——1000萬件之間。

目前，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以每年30萬件的速度為藏品登記造冊，已經(jīng)干了3年，卻仍然沒有完全摸清家底。原因很簡單：整得不慢，但進得太快太多。在全國甚至海外，都有“聚落”的“線人”，他們負責幫博物館尋找合適的藏品，一有消息就馬上與四川聯(lián)系，得到確認后迅速買進。

中國的歷史太悠久，近百、幾十年的東西，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根本算不上文物，但這些東西如果不搶救出來，就成為了拾荒者筐里不起眼的破爛兒。樊建川就是從這些破爛中，找到了以噸為單位計的博物館藏品。以“文革”館藏品為例，日記本上萬本；唱本超過100萬張；毛主席像章200余萬枚；宣傳畫30萬張，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書信、檔案以及那個年代特有的判決書，甚至自殺者的遺囑……

歷史真的只寫在教科書里嗎？樊建川把大量的時間放在親自檢點這些“破爛兒”上。在他的辦公室里，沿墻一溜文件柜里全是樊建川獨自分類整理出的“文革”文檔。每個塑料袋里都附有一張樊手書的內(nèi)容簡介，情之所至，他會加以諸如“此件展示苦難中的人性，慘慘！”之類批注。

當然也有不慘的。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人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其中很重要的一個表現(xiàn)就是搬家。不僅城里人搬家，農(nóng)民也要蓋新房。老屋換新廈，就要清理出大量人們認為不再重要的東西。近期樊建川收集到的上萬本家庭影集就是搬家清出來的破爛兒之一部分。一個人的成長、一個家族的變遷，影集是最直接最樸實的記錄——這些就是所謂社會進步于細微之處的精魂。

這樣的案例在樊建川的收藏過程中不勝枚舉。在人們的注意力還集中在拍賣會上動輒千萬的古董、油畫上時，樊建川卻干著看似費力而不出彩的活兒：幾年下來，抗戰(zhàn)系列館中，除了共產(chǎn)黨軍隊的藏品之外，國民黨軍隊、美軍、川軍、戰(zhàn)俘、偽軍幾個分館的藏品在數(shù)量和質量上在全國均是首屈一指；“文革”藏品之豐也無人能敵，民俗、地震系列更因其題材本身的“偏門”，找不到對手。值得一提的是，僅僅5年，博物館已經(jīng)擁有國家一級文物91件，不要說民間博物館，與大多數(shù)國家博物館相比，這也很是罕見。

說到收集這些寶貝的過程，他說在收購的環(huán)節(jié)上倒沒有遇到太多的困難。每年他都會提前列出征集計劃，并將計劃告知各地的代理人，代理人再告知他們的下級——“聚落”的收藏計劃就這樣一層層傳下去，而一件件藏品又這樣一層層傳回來。僅2005年一年，就有300個集裝箱到“聚落”安家，這樣的數(shù)字實在有點兒不可思議。

“我們館的藏品征集是在特殊的情況征集‘特殊的東西，所謂‘特殊，有很多是沒人注意但有很大價值的，”“當年說我收藏的都是垃圾的人看到了吧，字畫啊什么的，這些年也就漲了幾倍，可‘文革文物的價格卻漲了上百倍?！辈┪镳^庫房里的5萬件新中國瓷，據(jù)估價已達數(shù)億之巨。樊建川可謂巨富——但這個巨富是理論上的，博物館的東西他不賣，而尷尬的是，他最大的困難是：錢永遠不夠——藏品的收購、每個從他腦海里冒出來的新主題館都在消耗他做地產(chǎn)賺來的錢，為此，他甚至以4000萬的價格賣掉了地產(chǎn)公司的辦公樓。

這么大的場面、這么多的東西，還有300多號員工，拿什么養(yǎng)，是最現(xiàn)實的問題。雖然用地已經(jīng)憑他商人的敏銳靠拍賣競得，但這么大個家當?shù)倪\營如果僅靠目前開放的12個館60塊錢一張的套票，豈不是癡人說夢？

別忘了樊建川首先是企業(yè)家。他用企業(yè)家的方式來操作“聚落”這個龐然大物。門票收入是杯水車薪，但是，以博物館為龍頭的配套設施和服務卻可以作為收入的大補充——酒店、會議、餐飲、拓展、出租、夏令營……項目繁多的衍生服務為許多人不敢觸碰的博物館經(jīng)營難題給出了劍走偏鋒的答案。

“聚落”開放運轉的第四年，在沒有政府、機構贊助的情況下，1600萬的年收入，讓博物館運營全面扭虧。樊建川說他為此很驕傲。

交給國家，博物館的

未來會很清楚

樊建川手下有一支精干的團隊。他會看物——樊建川編撰的《文革瓷器圖鑒》被認為一舉奠定了他在“文革”瓷器研究領域的權威地位；顯然他更會看人，誰都知道以“聚落”之大，一俟運轉起來，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都會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因此，樊建川用人的要求，第一條就是人品、習慣。人品好理解，習慣呢？“小細節(jié)啊，隨手關燈、隨手關水龍頭、隨手關門”——這是樊建川的習慣。

第二條，就是責任心。單說庫房的崗位：瓷易碎，紙易燃，絲、竹、木易腐……手重點兒都有可能給文物帶來傷殘，責任心確實重要。

第三條，就是對工作的喜愛。“喜愛才有熱情啊”，樊建川反復強調，“有能力不喜歡，對人對物都是傷害”。

其實，這三條都是樊建川自己。但他硬是找到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自己”。

“聚落”位于距成都一小時車程的大邑縣安仁鎮(zhèn)。樊建川的300多名員工工作甚至生活在這個以大地主劉文彩和“收租院”聞名的古鎮(zhèn)上。與以閑適著稱的成都相比，這里的生活簡單而安靜。樊建川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將他的“聚落”夢想變成現(xiàn)實，也在這樣的過程中打磨著他手下一個個團隊的領頭人。他坦承現(xiàn)在這些人中還沒有人能獨挑大梁，但對他們的未來，他很有信心。

他的信心有細節(jié)可以佐證。采訪結束前，筆者向他提出，如果需要補充一些文章所需的數(shù)字，可否聯(lián)系某位工作人員而不再打擾忙碌的他，他隨口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一分鐘不到，對方的短信已發(fā)到筆者的手機上。姓名、職務、電話、地址、郵編、電郵，所有的信息一個不少。

52歲的樊建川經(jīng)歷了從軍、執(zhí)教、從政、經(jīng)商的四步曲。就像當年宜賓市長的職位沒能留住他走向商界的腳步一樣，今天，他在推動“聚落”發(fā)展的道路上，更是前所未有的疾行。

他從來沒想過退休，但他已經(jīng)在自己和這份巨大無比的產(chǎn)業(yè)之間劃下了一條清晰的界限。幾年前，樊建川夫婦將一份公證后的法律文件交給了成都市人民政府。當被問及這份文件的內(nèi)容是否如坊間傳言：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聚落”將全部歸國家所有時，樊建川笑言：“出不出意外都歸國家。出了意外，馬上歸國家；不出意外，再過個一二十年我干不動了也歸國家。”

沒想過將這份產(chǎn)業(yè)留給女兒嗎？樊建川的答案是：從來沒有，留給女兒完全不在他的選項之中。他說如果把這份巨大的家業(yè)留給女兒，那不是愛她，而是害她。他曾經(jīng)考慮過基金會模式，但也最終否定。

“交給國家，博物館的未來會很清楚”，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