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成
凌晨。
蟲子——
我丟失了一件東西。嚴格地說,是丟失了我的半個身體。
當時,我正享受美味的耶比果,我的半個身體卻溜到一邊兒去思考解析幾何了——我這個后腦喜歡思考。
我吃完果子,伏在原地休息。食物通過我的消化,變成了皮下的脂瘤,它們沉甸甸的,使我很不舒服。我希望后腦趕快過來,當我們合二為一時,這些脂瘤能經過復雜的生化反應轉化為令后腦雀躍不止的電脈沖。我那愛思考的后腦就是靠這些電脈沖存活的。
可是我那半個身體卻毫無蹤影。
余濤——
請你別嘮叨了。我已經買了生日蛋糕,買了火腿、雞和香蕉。今天是你生日,請你控制點情緒。
丹仍然氣乎乎的,見到我買來一桌子的東西,她競抽抽嗒嗒哭起來,說買這么多東西又要浪費了。她一邊拿手絹擦鼻子,一邊說她的口頭禪:誰讓我嫁的人不會掙錢呢。
我克制不和丹吵嘴。今天是她生日,讓著她點兒。
蟲子——
脂瘤一個接一個層層疊疊布滿我的皮下,我的身體漸漸膨脹起來。該死,我的那半個身體跑哪去了?耶比的葉子已經轉了三次方向,顏色也從深紅變?yōu)榻奂t變?yōu)榉奂t。幾只有藍色薄翼的飛行生物停在樹枝上,一動不動。耶比樹綠瑩瑩的花朵姿態(tài)優(yōu)美、悄無聲息地落下,覆蓋了我,我不得不挪動地方。拖著那些脂瘤,我僅僅移動了幾步就已大汗淋漓。我找到一只耶比果,勉強吃了下去。
余濤——
總算把丹哄去廚房做飯,我回到書桌旁繼續(xù)看雜志。
我正讀一篇關于平行空間的文章,我相信存在獨立的彼此互不干涉的時空。二維、三維、四維這些名稱就如我的名字一樣,只是代號,與本質無關。想想這些事真是很有趣,可惜和我的專業(yè)毫無關系。我在統(tǒng)計部門工作,每天設計各種表格,然后再用數(shù)字把這些表格填滿。丹的工作和我類似,她負責陶瓷磚,我管螺紋鋼。我們整日敲著計算機,既無思考的時間也無思考的習慣。
吃完蛋糕我要和丹好好談談,或許我們的生活不該像統(tǒng)計數(shù)字那樣枯燥無味。
這時,丹突然尖叫,我跳起來直奔廚房。
陳丹——
一切令我心煩意亂。為什么我要搞統(tǒng)計?為什么我要嫁給余濤?為什么我要每天討價還價地買菜?這就是我來到這世界的意義嗎?
我想著這些問題,它們在腦子里攪成一團漿糊。我實在不善于思考,可我的手動作麻利:洗菜切菜,剝蒜削姜。趕快做飯,吃完飯得和余濤好好談談。
我拆開蛋糕盒。奶油花上,竟然有.像用什么東西劃出來的痕跡:那痕跡清晰極了:H、E、L、P,“HEIJP”!
蟲子——
耶比果在我四周散發(fā)著醉人的香氣,可我毫無食欲。現(xiàn)在我一定是同類中最丑的了,盡管我只在耶比果成熟前見過我的幾個族人。他們的后腦各具才能,比方寫詩、畫畫、唱歌什么的,沒有一個像我的后腦那么奇怪。當時我還引以為驕傲,現(xiàn)在呢?失去半個身體的我惶恐不安,我不知道如果這半個身體不回來我會怎么樣。脂瘤在繼續(xù)增加,我已適應了它們的重量和下垂感。這可能是我沒食欲的原因,我身體里的養(yǎng)分太多了。
我會怎么樣?我竭力回想那些失去半個身體的同類的結局,我肯定聽說過。但我通常只記憶和食物有關的資料,其他信息都由后腦處理。
耶比樹的紅色幾乎退盡,我又失去了一段時間。
余濤——
丹怒瞪杏仁眼,指著蛋糕:“這怎么回事?”
“我哪兒知道?”我對奶油上的英文感到莫名其妙。看陳丹的樣子,她一定以為是我干的。一場爭吵避免不了了。
陳丹——
我不想吵架,可是,你干嘛開這種玩笑?余濤,這不好玩,“HELP”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余濤一臉無辜的樣子,不管我說什么他都不吭聲。他拿起蛋糕盒的蓋,翻來覆去查看。
蟲子——
啊……我的后腦……我的那半個身體……我該很傷心地哭一場……
余濤——
我證明那盒蓋是丹第一個打開。丹讓我把蛋糕退掉,我怕柜臺前的尷尬和麻煩,更怕擠公共汽車。我拿出李蓮英伺候慈禧太后的臉譜:“小的把奶油刮掉,賢妻吃蛋糕內部如何?”“就會臭貧!”丹臉色溫和些,找出一把勺交給我。
陳丹——
那英文字母可能是做蛋糕的人不小心劃上的。算了,我認倒霉吧。
余濤的勺接近H,一瞬間,勺似乎斷了。深入H的那一部分沒有了,余濤手中還握著那勺的柄。
蟲子——
我終于想起來,失去半個身體的同類大部分都會死亡。死亡?死亡是什么?
余濤——
我放開手,勺柄穩(wěn)穩(wěn)停在奶油上,但插入奶油的那截無影無蹤。我試圖把勺柄拔出,但沒能成功,似乎勺柄被什么粘住了。我苦笑,丹又拿來三把塑料小叉。結果它們也像那勺一樣,陷進E、L、P里。
我和丹面面相覷。
蟲子——
耶比樹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偶爾有果實落在地上。一只圓滾滾我從未見過的小家伙跑來,它的身體是金黃色的,它的步子輕快,不時停下東聞聞西嗅嗅。綠瑩瑩的花朵吸引了它,它想抓住可怎么也夠不著,只能圍著樹跳躍轉圈。
死亡是什么?似乎是很可怕的東西。我看著那小家伙,它可知什么是死亡?
耶比樹抖動起來,那些飛行動物驚慌忙亂,四下逃避。剎那間,只剩下耶比樹、我和那小家伙。緊接著,黑色的巨大怪鳥自天而降。隨即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小家伙分裂的金黃色身體。那小家伙瞬間就消失了,地上是些殘留的骨骼或者毛皮。怪鳥又吞食兩只耶比果,展開雙翼飛走了。
那小家伙已經死亡。那小家伙死了,我也會死。我失去半個身體會死,我不失去半個身體也會死。死亡是必然的。
記憶源源不斷流過我的腦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飛行動物是歐蜒,溫和無害的鳥。耶比樹林外是結構地帶,危險區(qū)域。
我全部記憶都復蘇了?,F(xiàn)在我甚至感覺到我后腦的思維,它在結構地帶進行著奇異的旅行。這家伙遇到兩個生物,正想方設法地要躲開。
余濤——
丹在我攤開的雜志上看見了那勺失蹤的部分,它嵌在一道劃痕里。劃痕和蛋糕上的完全相同,但這回是中文“王”字。劃痕里的字出現(xiàn)在窗簾上的0形內,0形包圍部分的窗簾花紋則醒目地掛在天花板的#里。丹漸漸連叫都叫不動了。那劃痕越來越多,形狀各異,在房間里像水一樣蔓延著,陷入劃痕的東西會出現(xiàn)在另外的劃痕中。
兩個平行空間發(fā)生了交錯。我心中靈光一閃,把手伸進0形,果然五個手指頭消失了,但它們還掛在我手腕上。我張開手,指頭似乎夠著什么東西。我向后一拽,從0形是拽出朵胸花來,這玩意兒原本擱在梳妝臺上。
陳丹——
濤興奮極了,手舞足蹈,眼睛中的
疲憊倦怠一掃而光。這才是我認識的濤呢。他叫我給張總打電話,張總問:“怎么回事?”張總是我們部門的數(shù)學專家?!罢f我們發(fā)現(xiàn)了負立方體空間。”濤在一旁提示。
“負立方體空間?”見我迷惑不解的樣子,他大笑。
“是個代號、名稱。負立方體空間,啊,我喜歡這個名字。”
我也喜歡,負立方體空間肯定會改變我們的生活。
蟲子——
結構地帶像個泥潭,又像巖石,它充滿光,但卻處處黑暗。那兩個生物并不可怕,但落入他們手中肯定很難受。后腦的信息彼此矛盾,但能看出它狀態(tài)良好,對探險有極大興趣。
我這時感覺到窒息,那些脂瘤擠壓著我,它們越來越熱,我的內臟幾乎被烤焦了。一時間,我只想逃離它們。熱力升入我的腦部,熔化我的神經元。現(xiàn)在感覺好些,我的心靈沐浴著光,明亮溫暖。光漸漸強烈,刺激我的視覺。我想躲開,但仍被光刺中,陷入昏迷狀態(tài)。
我徹底蘇醒,我的意識,我的身體。周圍是些惡臭的東西,我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把那堅硬的東西弄出一條縫。縫撕裂開,我急忙跳出去。
耶比樹已經變回紅色,歐蜒們又飛來了,群聚在那比那思樹綠熒熒的花朵間。樹干上空,淡紫的大氣層遼闊深遠。
我舒展身體。我的身體多么有趣。它修長而柔軟,凹凸不平,它的表面光滑濕潤。它有四肢,兩只下肢勻稱結實,兩只上肢纖細優(yōu)美。它的背后,生著紫色的翼。
樹葉沙沙摩擦,歐蜒們低聲絮語。遠處水流潺潺,近處一只冠鼠在樹皮上磨牙。
我能聽見,能看見,我還能思考。我不再是蟲,我肯定變?yōu)樾碌纳铩Ef皮囊在我腳下,黃白星石灰質,令我惡心。
我試試雙翼,我要飛出林子去。
我丟失掉半個身體,但我沒有死亡,我進化了。
后腦怎么樣了?結構地帶是什么樣子?居然把這家伙迷到如此地步。我輕拍雙翼,我現(xiàn)在就去找它。
余濤——
丹放下電話:“他根本不信。他說今天是4月1日愚人節(jié),他早防著這手了?!?/p>
“沒關系?!蔽易哌^去摟住她,“拿照相機,我們得干點兒什么。”
“是。”
于是我們去廚房開啤酒,吃蛋糕。
負立方體空間像水一樣在四周流淌著。
我們沒有注意到,一個粉紅的小東西從蛋糕的劃痕中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