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逐中聽見你羞澀的歌聲

安　寧

1

黎小溪一走進教室，便聽到一陣陣哄笑聲。盡管那笑聲，是刻意壓抑住了的，但她還是從那些男生們的眼睛里，讀出她昨晚主持的學校電視臺脫口秀節(jié)目的糟糕效果。

黎小溪知道這不是發(fā)作的時候，尤其是同臺演出的林七七，被人大肆吹捧歌聲可以媲美張靚穎的關(guān)口。黎小溪真希望昨晚的電視信號全校短路，屏幕上一片雪花，這樣她在上臺時也不會被那搖曳長裙絆倒，摔在地上；而隨后本應該行云流水的臺詞，也不會因此成為生硬的煮得半熟的青豆，不僅碰疼了眼睛，硌壞了牙齒，還傷及了眾人的脾胃，自此讓他們一見到她的節(jié)目，便習慣性消化不良。

所以她看到林七七帶著一貫的極具殺傷力的微笑，與她擦肩而過，坐在池亦飛的前面時，她依然帶著不可一世的驕傲，揚頭穿過眾人蒺藜一樣處處將她扎著刺著的視線，坐在了池亦飛的后面。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黎小溪與林七七同臺飚戲。她與林七七，都是從本校初中部，直升高中部的學生，相對于外校考人的池亦飛，她們早在這個學校里，混得如魚得水，大小的活動，有了黎小溪，也必缺不了林七七。盡管相對于黎小溪的鋒芒畢露，林七七的溫柔內(nèi)斂，看上去不那么張揚，但聰明的人，還是看得出，兩個人是在努力較著勁的。而且，林七七采取的親民路線，絲毫不亞于黎小溪橫沖直撞過來的光芒的殺傷力。

而今升入高中，學業(yè)加重，沒有那么多的機會，讓兩個人可以在公眾面前，盡情展示鮮亮的羽翼，可是，池亦飛的加入，卻讓兩個人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

2

池亦飛最早讓兩個人注意到，是在全校的校慶晚會上。嫂時他們都剛剛升入高一，并不熟識。黎小溪與林七七正在后臺準備自己的節(jié)且，突然聽見前臺掌聲雷動，然后便是極富音樂動感的架子鼓響起。掀開后臺簾布的一角，便看到一個面容冷酷的男生，正在一邊投入地敲著，一邊歇斯底里般地狂吼著一首從來沒有聽過的歌曲。鼓點密集如雨，歌聲闊大強勁，每一個節(jié)點，都如一把錘子，重重地擊打在聽眾的心里。

黎小溪記得自己扒著簾布自言自語了一句：Howcool!而一旁的林七七，則看似不經(jīng)意地輕聲說：他是我媽媽班里的學生，叫池亦飛，早聽說是個音樂天才，組建過自己的樂隊，今天終于有幸目睹了。

黎小溪沒有回頭，但她卻感覺到來自林七七的柔韌但卻尖銳的鋒芒，似乎，池亦飛是林七七一個許久以前就認識的朋友，而她，不過是路過，恰好沾染了一點他的光澤。

此后的一年內(nèi)，黎小溪總會借故與池亦飛接觸。池亦飛顯然是個大度的男生，與任何人都可以和睦相處，這一點，倒像是林七七?？墒抢栊∠獏s是最恨他這一點，她從讀小學以來，便一路是班級甚至學校的風云人物，有明媚的歌聲，與眾不同的衣著，成績亦是耀眼奪目；而老師與同學，則加倍地寵愛于她。似平，一個女孩子讀書時想要的一切榮耀，她都沒有缺少。人人也都認為，黎小溪如她從未止息過的歌聲，是快樂單純的，如果有什么缺點，至多，是她因為被寵，而稍稍地有些恣意嬌縱而已?？墒牵l會介意這些呢，驕傲難道不是所有漂亮優(yōu)秀女孩子的特權(quán)么?

所以黎小溪在池亦飛對誰都一臉平靜溫和的笑容里，總會微微地嫉妒。就像，她一直都在嫉妒著林七七幸福完美的家庭一樣。

這樣的嫉妒，是黎小溪一個人的秘密。除了她建在隱秘處的一個博客，以及那些與她素不相識的博友，沒有人再知道。

3

黎小溪似乎從有記憶以來，便對家的概念很是模糊。每次學校里開家長會，她總是最不讓老師們滿意的一個。她自己在博客里總結(jié)說，她的父母總是會在家長會的關(guān)鍵時刻，及時地感冒，出差，加班，甚至是大病住院。這些當然是她一個人編織的謊言，她成績從來沒有落下過前三名，老師們也拿她的父母沒有辦法。只好每次都習慣性地囑咐她一句：記得回家將成績單匯報給爸爸媽媽。黎小溪每次都點頭說好，但一轉(zhuǎn)身，便將成績單揉碎了扔進垃圾桶。

所以黎小溪羨慕林七七做副校長的爸爸，還有做班主任的媽媽。她常在放學磨蹭到最后，去做公交車的時候，看到林七七牽著爸爸媽媽的手，在校園里散步。她看到林七七臉上如蜜般流溢的光彩，幾乎是恨她，想，為什么那個可以與父母談天說地并像玉石一樣被寵愛著的女孩，不是自己，偏偏是她向來與之為敵的林七七?

在升入高中以前，黎小溪還可以經(jīng)常地在家里看到爸爸的身影，盡管每次他與媽媽都爭吵不休。但至少看上去，這個家是完整無缺的。等到讀了高一，爸爸便名正言順地搬出去住，只有要交學費的時候，才能在一家小酒吧里，找到他。這樣沒過多久，他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女人，很堅決地，便與媽媽離了婚。而黎小溪，也因此搬入學校，再不肯回家去住。

自理能力很差的黎小溪，本來以為，自己會厭倦住校的生活，可是當她得知池亦飛就在同一棟樓的男生宿舍里住，她原本抑郁的心，突然問就被一縷陽光，給照亮了。

4

黎小溪第一次丟掉高傲，去找池亦飛，表面上是為了商討校電視臺脫口秀的事情，事實上，想要坐在池亦飛的對面，說話的欲望，在她的心里已經(jīng)躍動了很久。只是這樣一個契機，才讓她鼓足了勇氣，與池亦飛有了真正深八的接觸。

所以黎小溪對于那次脫口秀的重視程度，勝過任何一個編導人員。她甚至越俎代庖，包攬了本不是自己的服裝設計的職務。這樣越權(quán)的行為，一度遭來很多人的白眼，但黎小溪不在乎，只要能夠讓池亦飛真正地看到自己的才華，而不是與林七七惺惺相惜，將她忽略掉，那么，她愿以冷落身邊所有人的代價，換來這樣的結(jié)果。

黎小溪在脫口秀的前幾天，便緊張得晚上失眠。她偷偷爬起來，走到天臺上去。初夏的夜空，高遠，純凈，幾顆星星眨著困倦的眼睛，像要在靜寂中睡過去了。她在這樣沒有任何人注意的晚上，想要高聲地唱歌，不為任何人，包括池亦飛。清涼的月光，悄無聲息地潛入她的心房，她第一次，想要去掉一切的虛榮，為自己歌唱。

那晚，她真的在高樓上唱了許久。她不記得都唱了些什么，但卻記得朦朧的月色下，高高低低的樓房，飄渺的霧氣，露水滴落下來，打濕草莖的聲響，還有不知是誰的腳步，輕聲地走近，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但她還是在直播開始走上臺階的時候，因為瞥見臺下一角正在用力鼓掌的池亦飛，而緊張地跌倒在地，并像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樣，語言也連帶的鈍了，昔日備受推崇的風趣與幽默，都卡了殼，讓她自己，都覺得生硬枯燥，索然無味。而與黎小溪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那晚林七七的奪目耀眼。她的飄曳的長裙，配上清澈如山泉般的歌聲，還有純凈的微笑，幾乎是迷倒了全場所有的人。而搖滾王子池亦飛，當然也掀起了會場的第二次高潮。

黎小溪在最后念到最受歡迎的兩位男女歌手的名單的時候，知道這一場角逐，自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5

黎小溪在博窖上，一個人自言自語了很久，她始終無法原諒池亦飛，還有林七七，如果沒有他們，她也不會如此熱衷于這場角逐，而是像那晚在天臺上的歌聲，只唱給自己一個人?？墒撬麄兇萄鄣墓饷?，卻讓她成為那個襯托花朵的綠葉，他們于是光彩照人，那么，她則于是暗淡無光。

而池亦飛與林七七，則像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照例與每一個人，都淡定地交往著。似乎，那場三個人的角逐，不過是一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測驗，分數(shù)的多少，老師都不關(guān)心，他們自己，更不必去斤斤計較。

但黎小溪，卻在這樣的平靜里，知道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甚至連博客上的心情散記，也不再能夠讓她覺得心平氣和。

就在她打算寫信給池亦飛的前一天晚上，她在博客里，看到一個匿名的留言，說，一直在她的身后，遠遠地注視著她，像一個影子，跟著不會回頭的一個漂亮女孩，她在月亮的皎潔里，揚頭走著，而它自己，則因為仰慕，甚至都不敢呼吸，怕一用力，便將她嚇飛了；就連她偶爾絆倒了，或者臉紅，或者口吃，或者犯了她自己覺得不可原諒的錯誤，她在它的心里，都不曾黯淡過；因為，它一直那樣深深地仰慕著她……

而幾乎是同時，她又在信箱里，收到另外一封匿名的信，郵箱是幾個字母的縮寫，她想不出會是誰。信里幾乎沒有字，只有一幅手繪的漫畫，深藍色的夜幕下，一彎月亮微笑著，俯視著大地；高樓上一個長發(fā)的女孩，正在歌唱，一只野貓，悄無聲息地沿墻走著，似乎怕打擾了這樣美的歌聲。而黑暗的宿舍樓里，卻有一盞燈，安靜地亮著。那盞燈的位置，繪者無心，看者卻是瞬間便猜到了所處的宿舍的號碼。因為，黎小溪曾經(jīng)一次次地，在經(jīng)過時，仰望過那里晾曬的一件件男生的衣服。

黎小溪知道第一封信，來自于林七七，亦知道那一幅畫，來自于池亦飛。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被人忽略的墻角的花朵，不僅被父母忘記了，亦被另外兩盞度數(shù)超強的燈，給忘記了。是這場讓她差一點丟掉希望的角逐，才看清了他們與她，原是一樣敏感又羞澀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