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望家園

陳德根（布依族）

我想讓自己停下來，看著妹妹無邪的眼睛。讓那些失憶的水，那些訕訕的節(jié)令，也停下來。

一些樹葉般的文字，讓所有生澀的氣息都生動起來。那些簇擁著的洪流，被一個被高粱酒熏醒的人高舉著。他繼續(xù)往更暗處挪動，在黑暗中打開他的行裝。

內(nèi)心的方言舞蹈著，那個人握住夜色。那些恍惚，盡情地搖晃著，在月光濡濕的夜晚，棱角分明。

那些散落在村口乘涼的人，以及那些溫暖的名字，那些在暗處的馬尾草，在向我輕輕地招手。

月華如衣，襤褸。農(nóng)事、往事、村莊的根部和深處，是你醒過之后的空曠。

你在喃喃自語，鄉(xiāng)村的生活在起起伏伏。諺語之中、歲月之間，幸福的日子觸手可及。

唱了一半的歌謠和說了一半的話開始變暖，我心中的洪水開始泛濫。在那些屈指可數(shù)的美好日子里，那些鋒芒和棱角，驚醒和疼痛了你的風(fēng)燭殘年。

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依舊不善言辭。你眼睜睜地看著許多華麗的語言在瞬間逃逸。你沉默不語，牽著那些正在衰老的歲歲年年，隱入夜色。

十二面鑼鼓被二十四只手漸次擂響，那些布滿塵土的禱詞，濕了村后的雨霧，打開了一本青翠的大書。

田園生活的橫斷面，暗藏著多少尖銳的聲音啊。鄉(xiāng)村的日子相互攙扶著；這些生硬粗糙的光澤：哽咽的音節(jié)正在游走，手指的陰影處，停留的是八月里走失的稻花香。

如何讓你前世今生的風(fēng)霜在肩頭落下?輕些，再輕些，讓那些貧病交加、氣喘吁吁的背影進入夜色，進入空曠，進入茫然。

盈盈地。以離開的方式拉開序幕。此時，民謠的節(jié)奏正朗朗上口。

往事的飛絮落滿肩頭，瞬間的停頓，過往的年華在一句囈語中緩緩醒轉(zhuǎn)。

用目光里微涼的水，祭奠靈魂深處神秘的天象，無法拒絕的人間冷暖，繼續(xù)盈盈地靠近，一個人蹙在眉間的愁。

在心中開一朵灼灼的紅花，藍色的蕊，像往事在眼睛的陰影里囤積一抹陽光和愉悅。

一個慵懶的手勢，一段畫外音穿過。生命中的一些日子泛著堅硬的輪廓。一個人微微地傾身，在空空的行囊里注入斑駁的月色。

天色越來越深。晚歸的馬匹，滿腹心事的牧馬人，表情凝重，像天邊的積雨云。幾聲狗吠，還有見風(fēng)就長的小道消息，使村莊陷入更深的靜穆和沉默里。

一些高大的榮耀和繁華潛伏著。一些困窘的背影依舊匆匆，正在逆著風(fēng)返回故鄉(xiāng)。

那些歡聲笑語是焰火，那些晚霞是更深的孤獨。多少年了，我仍然在老地方。只有年老的父親按照節(jié)令春種秋收。

思鄉(xiāng)的沉疴。輕盈，如逃遁般，讓我的腳步始終在遠方游移。

我只想高高舉著一大碗醇厚的苞谷酒，側(cè)身從先人們安放靈魂的地方一閃而過。我走過千年的風(fēng)霜，走進大山深處，靠近與時間纏繞在一起的，閃爍著溫暖和魅惑光芒的家園。

回憶，這根灰色的繩索越勒越緊。

家園的影像，蒼白如故鄉(xiāng)暮秋頹唐的茅草萋萋的小徑。祖先的容顏愈來愈清晰，如同回光返照的一幕幕往事。

低垂在夜空的族譜上的那些名字，匆匆扔下幾句殘缺的竊竊私語，就在前方的岔路口一閃而過。村莊的盡頭，巫師的意念在閃爍，視線開始波動。

我在眼睛里打上補丁。路在遠方：大地溫暖的手心也在遠方，我必須在黃昏之前抵達。我?guī)项B疾；帶上父親剛吐出唇角的讖語；赤著腳，裸露出刺青；帶上酒，帶著七分的醉意；我不敢回頭再看一眼妹妹臉上害羞的紅云。我只是在父親窘迫的生活里，一語雙關(guān)地指出三兩句反復(fù)晃動的隱語。

我只想高高舉著一大碗醇厚的苞谷酒，側(cè)身從先人們安放靈魂的地方一閃而過。我走過千年的風(fēng)霜，走進大山深處，靠近與時間纏繞在一起的，閃爍著溫暖和魅惑光芒的家園。

回憶，這根灰色的繩索越勒越緊。

那盞祖?zhèn)鞯挠蜔粢穭又?，妹妹眼里的秋波，把我裹得更緊。

隨著炊煙在土坡上行走，那是一些與先祖有關(guān)的故事，打磨著莊稼漢瘋長的欲望。那些針頭線腦揮動誘惑。我把鋤頭放在肩上，長年累月地行走在田間地頭的時候，那些那些已經(jīng)沉睡或正在入睡的種子，就尖利地貫穿我的一生。

像父親的眼睛，那些鋤頭在夜里閃著溫暖的光。在立春之前打點好行裝，在年初歲尾返程。腳步還是不緊不慢。我緊隨其后，就像握住一張回家的車票。因為前面就是空曠的田野。那么真實，易于接近，我們心存謝意，因為，再前面就是五谷豐登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