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玉君
綿延的小興安嶺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經(jīng)受著歲月的歷練。南春到夏它笑容可掬;秋去冬來,它一樣溫和鎮(zhèn)定,其中也不乏嚴冬季節(jié)的風欺、雪虐。
在嶺北的一個小山窩窩里,多少年來,我像一只離不開家鄉(xiāng)的留鳥,住在父母親手構(gòu)筑的巢穴里,來體悟一個沉靜的小興安嶺。陰霾的寒冬里,窗外呼嘯的西北風在肆無忌憚地統(tǒng)治著整個鎮(zhèn)子,那大片兒大片兒的雪花在死乞白賴地敲打著我家的窗欞,像是榮歸故里。
山里人無法拒絕冬天的蒞臨,也無法拒絕那茫茫的雪和獵獵的風。入冬以后,西北風開始浩浩蕩蕩、長驅(qū)直入,刮著大煙炮掃蕩著山里的一切,它們統(tǒng)治著整個鎮(zhèn)子,把個鎮(zhèn)子攪得周天寒徹。冷風掀開人們臃腫的棉衣,穿過肌膚,一直鉆入人們的骨頭里,可山里人卻無動于衷,他們照例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男人們晚上回家,躺在燒得烙屁股的火炕上,摟著老婆呼大覺,他們好像聽不到窗外器物相互撞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可孩子們不行,他們在夢中驚醒,大聲地哭泣。大人在半夢中喊了聲:嚎什么?鬧鬼呀!立時孩子停止了哭泣,只留下窗外那肆虐的西北風。山里人眼光窄,他們不在乎山外發(fā)生的一切,孩子老婆一鋪炕,一覺睡到大天亮。于窗外那號叫的風,他們早已適應了,就像稔熟山上的樹一樣。
山梁上的林子被西北風吹得瑟瑟作響,樹木大多被風刮破了皮,個個像魚鱗一樣。它們懂得群體作戰(zhàn),它們根連根,枝交叉,連成一片,向凜冽的寒風發(fā)出怒吼。只有山下田地里的一棵或兩棵樹形影相吊,顯得單薄無助,西北風扯走了它身上的最后一片樹葉,只剩下光禿禿、干枯枯的枝干,既使最晴朗的天里,它也掛不住一綹陽光,在那里瑟瑟發(fā)抖。夏天里嘰嘰喳喳的鳥群早已杳不可見,偶爾有幾只烏鴉落在孤樹上呱呱地叫著。
其實風和雪應算孿生兄弟,較之蠻橫的西北風,雪要溫和得多、嫵媚得多,等到西北風將嶺南嶺北打掃得干干凈凈,雪才姍姍來遲,給山嶺裹上厚厚的棉衣,它在北風的裹挾下徹底彌合了天地,最后將整個鎮(zhèn)子湮沒。頓時讓人想起:“古寺無燈憑雪照,山門不鎖待雪封”的句子。在我記憶的底版中,只有一年大雪沒有耐住性子,搶在了西北風的前面。那是1976年的國慶節(jié),大雪鋪天蓋地,那年是三星隕落的年份,所以我的印象很深,也許是巧合,不過那年的雪委實來得太早。
早些年爺爺曾在我家住過兩年,由于受不了這里的寒冷,就打道回府,又回了山東老家。他對老家的叔叔說:“那屑日的地場不是人待的,從兜里掏出根生銹的鐵絲讓西北風那么一吹,眨眼間鐵絲就被吹得锃亮,你說那風有多硬。”關(guān)里的叔叔又問起雪來,“那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片有小碗那樣大,從天上掉下來能給人削掉塊兒肉?!彼嬖V老家的人,山里的棉褲不用穿自己都能立住。后來叔叔終于怯生生地來到我們家,并說起了此事,笑得我們險些摔倒,磕掉大牙。
雖然爺爺說的有些夸張,不過我們山里的風雪著實兇,聽說鎮(zhèn)西頭一家的孩子大冷天出去撒尿,一不小心尿凍成弧形的冰柱,把小雞雞給粘住了,這只是聽說,沒親眼看過。在那“狗齜牙”的冬天里,窗外刮著大煙炮,我們小孩打怵出去干活,每每這時父親總是生氣地說道:“真是懶漢子聽風,一聽一冬。我在山里活了大半輩子也沒凍掉一只耳朵,快出去砍柴?!?/p>
山里的冬季要長達六個月,這難耐的六個月里,男人們出去伐木,婦女和孩子在家“貓冬”。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和弟弟常將個頭均勻的“黃麻子”土豆,整齊地擺在家里燒熱的爐蓋子上,用一個破鐵盆扣嚴,我倆在一旁邊玩兒邊等候。爐子里的火正旺,不消用多時,就烤出了一爐蓋子誘人的土豆,烤出一屋子的芳香,烤出我倆一臉的快樂。那烤熟的土豆好香啊!滾燙的土豆在手里顛來倒去不停地拍打,黃澄澄、香噴噴的土豆,吃得我倆余香滿腮,裊裊不去。
其實那風雪也有歇腳的時候。
歲暮天寒的臘月里,人們似乎忘了嚴寒的冷酷,他們開始忙著過年,家家的大人小孩在院子里劈柴火,堆成好長、好高的一垛,以備正月里燒。人們頭上掛滿了霜花,可臉上卻是喜滋滋的,在那無奈的歲月,過年于山里人來說真是一個大事,再窮的人家也要割上一塊肉,條件好點的人家還要殺上一口百余斤的豬。人們提著一壺壺開水,丟下一股股熱氣小跑著到院子外,澆上開水給豬煺毛,殺豬的架子上冒著騰騰的熱氣,架子底下的雪地里融化成一條長長小河,那熱氣也融化了山里人的心。要知道,一口豬不但過年用不完,一年四季吃臘肉也就不成了問題。春忙時節(jié),三五天吃上頓臘肉,人們的腰板兒就會直了許多。
人們一直忙到大年三十,家家低矮的屋子都會竄出平時聞不到的肉香,整個鎮(zhèn)子都香氣氤氳,香氣漂浮在鎮(zhèn)子的上空,香醉了霸道的西北風,它們醉醺醺地刮變了線,三繞兩繞,就繞到鎮(zhèn)子外歇腳去了。除夕夜,人們放著鞭炮迎接新年,鞭炮炸酥了雪的意志,鞭炮的屑片隨風飄舞,落在了雪地上,大年初一清早起來一看,雪地上到處開出點點紅花。
我自忖:讀不懂風雪的人,就不是山里人。我現(xiàn)在還在一直讀著,而且要一直讀下去。倏忽間我發(fā)現(xiàn),那糾纏著小興安嶺的風雪在呵護著大山,滋潤著萬物,也鍛煉著山里人的意志。我老是在想:我將用一輩子的時間在風雪里行走,讓我身后踩出的雪窩窩,綻放出火花來。